公仪竹提前告诫枕霜流的那句“睚眦性格古怪”并不是空穴来风。
而枕霜流回敬他的那句“论起古怪, 普天之下我论第二世上便无第一”显然也全都出自真心实意。
这两句大实话的具现化表现就是……枕霜流匆匆赶到睚眦界, 方才与这一代的睚眦衅元冰说了一共不到三句话, 两人就彻底谈崩了。
第一句话是枕霜流说的, 他问:“我观大难将临头而至, 不知睚眦主可有意联手?”
第二句话则是衅元冰回的, 他听了枕霜流的言语后,登时不可思议地打量了他一眼, 目光里流露出一点“这是个什么弱鸡玩意”的惊讶,自负笑道:“我大难临头?我需要联手?就是要找盟友,难道……噗嗤, 你?”
第三……枕霜流没说出第三句话,他看在睚眦这活体炸.药包马上要出去硬刚玄武、穷奇和饕餮联手的份上,好悬克制住了自己, 没有当场和他来上一架。
他抬起眼来,阴沉地留给了衅元冰最后两道冰冷的凝视, 然后身形如同一阵黑雾一样缓缓在待客的大堂上散开了。
睚眦一族一向自负,衅元冰连玄武三族异种联手这种大事都不放在心上,自然就更不把枕霜流一条叛出玄武门下的灵蛇看在眼里。面对骤来骤去的枕霜流,他只是不以为意地“啧”了一声,转而从茶托盘下重新抽出压在底下两三天的那张战阵图。
枕霜流虽然隐去了身形,但是却没有远走。他这次来的初衷本来是想和睚眦谈谈合作的事:敌方既然已经合纵, 那他们几个剩下的道源所有者也未必不能连横——不过枕霜流没什么上赶着求人家强扭瓜藤的爱好,睚眦既然不想,那也就算了。
他之所以留下来倒也不是由于什么“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种高尚的理由, 正相反,像是衅元冰这种不知天高地厚又跟他很不对付的存在,枕霜流恨不得一天死他一百个。
作为灵蛇的寄居者,昔日玄武界的灵蛇主,自幼就被作为短匕、毒.药和刺客培养的枕霜流,一向都心狠手辣而且翻脸如翻书,阵营之间来回横跳已经是家常便饭。
自然而然地,在同睚眦一言不合之后,枕霜流眨眼工夫就下定了决心:既然拉不到睚眦做盟友,那弄死他再接管他手里道源也是可以的,而且还省了自己不少心。
这么想着的枕霜流,人已经如同一缕青烟一般掠至睚眦界的边缘。
在目前残存的所有的道源拥有者里,枕霜流不是最强的那一个,不是最有势力的那一个,甚至也不是最有底蕴的那一个。假如有人能够把当世的所有身怀道源者按照实力大小排一张表,那除了洛九江和寒千岭两个元婴之外,大概就是枕霜流垫底。
但是一般没有人想去惹他,甚至连他叛出玄武界多年后又轰轰烈烈地在外自立门户,玄武也只是暗指饕餮过来试探他一番,甚至现在三家合围亦没有挑他第一个下刀。
因为论起隐匿、诡异和不可捉摸来,枕霜流在当世之中能排第一。特别是上回饕餮被迫输给他半滴道源之后,这位灵蛇主就更是如虎添翼。
他本是玄武界拿来做刀枪盾戟的一块招牌,从小学的是暗杀偷袭的功夫,满身都是下毒放火的不入流手段。倘若将世上人都比做兵刃,四象九族都是正经传承的宝刀利剑,而枕霜流则是粹了剧毒的细针、莲子、梅花镖,论起来甚至都不在十八般兵器里。
在从前的几百年中,修真界最顶级的那一批人物里,甚至没有枕霜流的立足之地。
然而凡是奇门兵刃,大都难学难精,可有没有人曾经想过,要是有人把奇门兵刃练到大成又该如何?
那便是今日的枕霜流了。
枕霜流甚至能够想到玄武是怎么看待自己,他是怎么愕然惊觉昔日的癣疥之疾如今一跃成为自己的心腹之患,然而思前想后依旧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盯着日益势大的灵蛇界咬牙切齿。
枕霜流确实不是现存异种中最强大的那个,但他是最敢抛家弃业、最能不顾一切、也最神出鬼没,刺杀手段最狠毒老辣的疯子。
在所有的大乘之中,不同于家大业大的公仪竹和青龙,也不像是受条件所限不能轻动的朱雀,枕霜流几乎没有任何牵挂,他要当真翻脸,那只要孤身一人逃匿出去,随随便便找个地方就能呆上十年;然后回身杀仇敌一个回马枪,杀完之后大不了再找别的地方继续窝第二个十年。
出于灵蛇自身的特性,和枕霜流本人修的那条那近乎邪异的“道”,没有任何异种想在现在就和他直接撕破脸,即便是与他隔着血海深仇的玄武也不想。
所以哪怕明知睚眦是块硬骨头,他们还是先挑了睚眦下手。
可现在,他们特意绕开了枕霜流,却架不住这疯子主动过来找他们了。
枕霜流一路来时曾经经行过数个战场,但他从始至终连眼皮都不曾抬起过一下——这不过是那三个人给自己的追随者找点肉汤喝罢了,尽管这些修士在这里日日厮杀得你死我活,每一场都有上千修士陨落,然而真正决定胜负的关键从来不在这些人身上。
最终能决定胜负的,是那三个异种和睚眦命中注定的那一战。
他如鬼魅一般从几个战场当中穿过,整个人不隐不匿,只是由于速度太快,拖长的残影落在诸多正在激战的修士眼中也与尘埃无异。
因此,枕霜流的到来除了睚眦之外,并不从惊动任何人。
而凭借睚眦的自负和自大,他甚至不会把枕霜流的造访当做一件值得说的事去和别人讲。
想到这里,枕霜流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冷笑。
他手指微动,指缝间就有密密麻麻足有十余条的细瘦长蛇在他袖子里露出了头,每一条蛇都蛇牙毕露,上下颚大张,只有小指粗细的蛇身上几乎要迸出青筋的形状。
有无色无味甚至无形无踪的毒雾缓缓溶于灵气之中,无数条小蛇在这一刻同时扎进地下,每一条蛇的嗅觉和热感都是枕霜流的神识,它们无声地在睚眦界中盘旋出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
做完这一切的枕霜流的脸色稍稍有些发白,他的身形无声无息地在空气中隐匿,如同一条毒蛇正蓄势待发,静悄悄地埋伏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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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拔弩张的双方都没有把僵持拖得太久的耐心,四个异种的斗争很快就被打响。
从睚眦独身与其他三个异种相缠斗而不算太落下风的表现来看,他一直以来的骄傲并不是没有道理。再考虑到一直以来睚眦都只有一份坤之道源,他的强悍几乎就要令人惊异了。
然而对这场残酷的决斗来说,最终的结果并不看谁最让人感动最能创造奇迹,它冷酷地只遵从实力。
笼罩着睚眦界的界膜在他们四个的战斗之中被屡屡波及,曾经被九次击碎又被九次修补,这使整个天幕之上都纵横着碎裂的长痕,在胜负未定之前,就先让整个睚眦界都散发出一种破旧而摇摇欲坠的气息。
闪电、银雷、异兽的暴吼几乎充斥填满了整个空间,血海与恶粉色的迷雾时隐时现,它们有时候在空间中作为实体给出狠狠一击,又在下一刻被对手拆分成漫天的幻觉。
终于,在玄武三人联手到几乎不容喘息地情况下,睚眦无暇自顾,喷出了这场战斗中的第一口血。
气势一泄,睚眦的落败就只是时间问题。就在其余三只异兽同时对视一眼,加紧攻势的瞬间,只听得睚眦仰声长笑。
“龙神之外,我岂落败与尔等之手!”
他暴吼一声,迅疾又猛烈地在被压制住的情况下,来了一场死前的绝地反扑。当玄武三人被他攻势所迫,不得不后退半里之际,睚眦周身光芒大作!
那是道源的璀璨光彩,那是浩荡道源被压缩到极致后,又迎来反震与剧烈爆炸的前兆。
在玄武三者的夹攻之下,睚眦竟然会选择自爆道源,须知作为持有道源的中心,这种死法当场就会让人湮灭得一干二净,何止尸骨,连魂魄都不复存在。
不过与上次枕霜流和饕餮交手时的情况不同,枕霜流的自爆纯粹出于疯狂和心如死灰,然而睚眦的自爆,却只由于他的骄傲。
“额手相庆吧,诸蝼蚁。”升腾在半空之上的睚眦向那三个异种凌厉地一瞥:“我死以后,尔等终可为伪王。”
此时此刻,玄武等人已经被睚眦逼退出交战的核心圈,再抢身上去阻止已来不及。三人只能同时咬牙齐齐向后疾退,试图避开这一波道源爆炸的威力。
可在他们四人之外,此地还另埋伏着一个久等的枕霜流。
几乎就是在道源光芒达到最绚烂的时刻,在所有人连眼睛都几乎要被道源大作的光芒刺伤的一刻,枕霜流的身影凭空出现,他就这样突兀地现身,飞速逼近睚眦,随即一触既离。
道源终究还是当空炸开,将睚眦残躯瞬间化为一把飞尘,但这威力却还远远不及四人原本的预计。
“你的小蛇。”穷奇郁郁道。
是枕霜流突然出现,冒着共死的危险,抢在道源爆炸前一瞬夺走了睚眦握有的大部分坤源。
修炼到他们这个层次,反应自然只有快和更快,几乎只在枕霜流现身遁走的瞬间,五道避无可避的巨力同时加注于枕霜流身上,却是睚眦死前一击和玄武三人都各向他发出一道追击。除此之外,出现在爆炸中心的枕霜流也不可避免地承受了爆炸冲击的余力。
连接经受五次足以致命的打击,枕霜流却只是咬紧牙根,他的手抬到一半,仿佛想要掩口又中途放下,只是一闪的工夫,他整个人就重新消失在空气里,仿佛从未来过。
既然这五下攻击没能当场要了他的命,那世上就没有人能在此时留下他。
等枕霜流再现身,已经是相隔五个世界之外的一处小世界孤岛之上。他身形缓缓在空气中凝实,被白练蓝帛一边一个左右扶住,他上身弓起来,整个人几乎蜷成一根虾米一样。
枕霜流剧烈地呛咳了几声,终于喷出那一口挨上第一击时就存在肺腑里的血。
“主人!”白练脱口惊呼道。
“不……不碍什么事……”枕霜流捂住自己的嘴巴,鲜血如断线珠子一般断断续续从他指缝中串串低落,然而他抬起眼时,分明露出了一个有点得意的笑容。
“你们少主出圣地的日子快到了,派人去接他,一定保证他的安全……”后面的话枕霜流再说不下去,他咳嗽得太过厉害,一口一口的鲜血从他下巴挂下,沾湿了胸口的一大片衣襟。
这次险中求胜,几乎夺得了睚眦的一大半道源,睚眦的坤源本就比其他异兽更加凶横精炼,有了这些道源,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之中,他们师徒二人的安定总还能再持续一段。
何况这回那三人偷鸡不成蚀把米,想必短时间内没有余力再组织起第二次这样的事了。
那么,现在就算事情急转直下,他总还能有几分保护九江的余力,若是实在撑不住了,就踢那个杂耍弹琴的家伙出去顶一顶锅,自己带着九江,世间哪里都还能避一避……
从睚眦那里强行夺来的坤源冷厉逼人,枕霜流虽然在情急之下勉强吞并,却仍能感觉到,此时那滴道源如异物一般刀割一样在自己的丹田中翻搅,可他仍然忍不住要边咳血边笑。
无论如何,他总能给九江再挣来一些成长的时间,再为自己的这个爱徒赢来一份安全的保证,多些,再多些……
忆起自己身在圣地、身在如今风雨飘摇的三千世界里几乎是最安全地点的徒儿,想一想他出圣地后那鲜活灵动的表情,思及今后洛九江能获得更宽阔些的回寰余地,在沧江离开之后,枕霜流第一次觉得,生命里几乎就要有一点盼头了。
他咳出的鲜血染满了自己的袍袖和长衫,甚至在自己脚边积了一小滩,可枕霜流依旧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