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早上驿站进出往来繁忙之时,大堂里好多人都仰头向楼梯上看去,有好事的,就开始指指点点起来。
当然因齐欢是个女子,被指点的次数就多一些。
翠眉站在后面看到大堂里的人都向她们看,不禁有些涨红了脸。她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被人这样看,有些难为情。但她看姑娘的脊背却挺得直直的,和崔小公子的对话也不卑不亢,即便是被人议论,也不为所动。
齐欢的风度,不仅令站在她身后的翠眉佩服,更让站在她对面的崔佳吃惊。
这小娘子果然不是一般角色!
她刚刚那番话,是拒绝自己的意思吗?
第一遍他没有听明白,还以为自己是没听清楚,就又问了一次,结果人家不紧不慢、朱唇轻启、用细软甜糯的声音又对自己说了一番话。
于是他这才真真正正地听明白了。
他自己又理解了一下,换个说法,那就是即便他接受了她,但是对方,却根本就不理他这茬!
别说做什么贵妾了,就是嫁给他做他的妻子,人家也是不稀罕的!
他他他,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崔佳崔小郎、知府大人的亲内弟亲亲小舅子崔小公子,济南府鼎鼎有名的人物,竟然被个嫁过男人的二手货嫌弃了!
崔佳只觉得所有的血都涌到了脑袋里,偏偏在他最是心神俱愤的时候,他的耳朵还灵得出奇,竟叫他听见了楼下那些人议论的只言片语。
“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胆子大,这种地方就谈起亲事来,真真是世风日下、礼崩乐坏啊!”
“是不是京城哪家公子哥儿在这儿调戏良家妇女?”
“什么啊,好像是两个人被许了亲事,那公子好像是叫那小姐不要太轻狂,但那小姐却说根本就不稀罕那公子。”
“啧啧,那小姐也是好大的胆子啊,如此不要脸面,不是好人家的姑娘女儿。”
“咦?那小姐怎的盘着发髻,是结过婚的?这可怎么说?光天化日之下还搞起破鞋来不成?”
“跟那女子无关,那公子拦在楼梯中间不让人家走。”
……
明明有一多半议论都是齐欢,而且皆是些难听之极的话,任哪家女子听到有人这样编排自己,也是受不了的,有那气性大的,还要上个吊、悬个梁,来个以死明志呢,可站在他眼前的齐欢,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这些话似的,只是对他微微笑着,保持着不变的优雅和风度。
连他都惊呆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连要做些什么都有点无措了,齐欢居然又张嘴主动对他说:“给我让让吧。”
崔佳目瞪口呆地看着齐欢,就仿佛齐欢是哪个异邦番国的女子,只有那些绿眼睛一头黄毛穿着露胸脯子衣服的女子,才会像齐欢这般行事!
也太随便了吧!
她身着华丽,高贵大方,可她说出口的话,怎是这样的无礼!
给我让让……
这还是国公府长房出来的嫡女吗?
让崔佳更加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齐欢看他呆在原地不动,居然伸出手,做出要推他的姿势。
我天!
崔佳使劲闭了闭眼睛又使劲睁开,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啊,男女授受不亲这种话,可不是白说就了事的。除了青|楼里的姐儿,谁家的姑娘会主动触碰男人的,还是在公共场合!
崔佳吓得没容齐欢碰到他,自己连忙朝一侧闪去。
齐欢优雅地收回手,带着浅浅的微笑,目不斜视地下了楼梯,穿过看到自己下来后,就停止指指点点的围观人群,做足了十足的大家小姐范儿,朝门外走去。赵来宝早就雇了一辆骡车等在门口,看齐欢和翠眉出来了,就架起骡车扬尘而去。
齐欢已经走了,崔佳却还站在原地发愣,鼻端留着佳人离去的身体香气,是一种好闻的茉莉味儿,是头油,还是香粉,还是她身体里自带的?
天下这样大,竟叫我遇到这样一个不拘小节、令人惊世骇俗的女子!
崔佳受到的冲击太大了,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房间,小厮有贵小心地蹭上来问他用不用早饭,“公子一大早就等在了走廊,也该饿了……”
“去去去,烦着呢!”崔佳躺在床上,像赶苍蝇似的赶有贵,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把有贵又叫了回来。
“你去跟着那女人,看看她们今天都去哪儿,要做什么。”
有贵有些迟疑,“不是说今日就和那齐氏娘子分头而行,咱们直接进京吗?和沈镇抚使约的是初一,小的怕再耽搁下去,就赶不上趟了呢。”
崔佳烦躁地挥挥手,“我心里有数,只耽搁一天,不妨事。再说沈镇抚使如今不比在济南府的时候,他在京城为皇帝陛下做事,未必抽得出空来呢,晚一天也不打紧,只说路上耽搁了。”
有贵不再说话,弓着腰退了出去。
崔佳将两只手垫在脑后,平躺在床上,将一条腿翘在另一条上,乱纷纷地想着:若是齐欢真的在这里逗留太久,那他就快马加鞭地先去京城见沈镇抚使一面,然后再回来,反正这里离京城也近。沈镇抚使叫他打听的案子之外的事,他都知道个差不多了,就跟沈镇抚使说一声就行,顺便再问问,坊间传闻那赌倒了历城县一家赌庄的赌神小娘子,沈镇抚使有没有听说过……
*****
崔佳这边想着心事,齐欢却在上了骡车之后就将这事抛在了脑后,翠眉又想说些劝姑娘注意言行的话,后来想起昨日姑娘那一番剖白,也没了劝她的勇气。
却不想齐欢主动解释起来。
“该怎么做我自然是有数的,你放心,回到国公府,我一定会做个最一本正经的大家闺秀,可是眼下我要在这良乡县做些事情,必然要抛头露面,却是不好被规矩束了手脚。今天我吓唬了那崔小郎,日后他就不会缠着我们了。”说到这里,齐欢轻轻一笑,“崔小郎虽然莽撞粗鲁又心高气傲,但是说真的,他这样子,倒比他那伪善的姐姐强一些。”
翠眉疑惑,她倒是觉得崔夫人和气温柔,也处处为她姑娘着想,又是常年吃斋念佛的,自然是个大善人,崔小郎却是明显被他胞姐惯坏了,性子脾气都不是一个大家公子该有的样子,风评又不好,听说是浸淫**多年,又逼死了自己的发妻,若不是这样,崔夫人也不能将主意打到她姑娘身上。
其实姑娘为何要一口回绝这门亲事呢?以翠眉的观点,这门亲事也算不错了,姑娘毕竟是嫁过一次的人了,若是回了家,又被那糊涂的大老爷随便嫁出去,可该如何呢?
但翠眉知道眼下不是她问这些话的时候,姑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呢,姑娘也坐在车里,不停和旁边跟着的赵来宝交谈,说的都是买地的事。
*****
齐欢的担心没有错。
到了良乡县,赵来宝跑了几家牙行,甚至不惜将齐欢的身份都抬了出来,但仍旧没从中人那里拿到好地。
并不是人家中人势利眼,实在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齐欢的银子,也太少了些!
有个中人姓姜,族中行六,别人就都喊他姜六,三十来岁,正是精壮能做事的时候,赵来宝跑了几家牙行,觉得这个姜六最靠谱,也是最会来事做生意的。
他并不像别的牙行,看赵来宝是个下人,主家又是个小姐,就存了轻视他们的心,只拿些边边角角的荒地搪塞他,或者是根本就眼睛一翻,说声没有,就是那态度好的,也不过是叫留下名帖和住处,只说等有了地再找他们,却压根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这姜六却对赵来宝很是热心,详细地问了赵来宝的情况和要买地的原因,赵来宝就按照这两日与齐欢商量好的,只说齐欢虽是国公府的女儿,但因嫡母去世,怕被继母欺负,所以想用体己银子给自己买些田产,也是偷偷攒一份再嫁的嫁妆。
至于齐欢是从哪儿来,为什么梳着妇人髻却又说是攒嫁妆,赵来宝就不肯说了。姜六也是总在江湖上跑的,形形色色的人不知看了多少,马上就脑补出了没打听到的情节。想来又是个失去父母依仗、想脱离家族、置办私产赚体己银子的主儿!
这种人在京城不要太多,要知道在京城,大家族是海了去的。国公府这种受过封的公爵府还不算什么,其实本朝重文轻武,国公府除了名声好听,又享有一幢皇帝钦赐的宅院,别的也没什么,倒是那些个首辅、阁老、甚至掌有大权的太监内相们,才是真正财大气粗、人口繁杂,里边多的是分不了家的庶长子、次子、嫁不出去的庶女、不得宠的姨娘偷偷出来买田买地的,那拿出来的银子都是上万的,像这位小娘子,不知道从哪里抠出来一千多两银子要买几块薄地的,实在是不打眼的小客户。
但姜六也有个原则,那就是苍蝇再小也是肉,不管多小的买主,找到他了就是他的主顾,是不能怠慢的。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也在,就算是没买成地,他也算是认识国公府的人了。
所以良乡县这一带牙行,独独姜六所在的牙行生意最好,其中有一大半业务,倒是姜六拿下的。
这也是赵来宝选了姜六的原因。
只是虽然双方言谈甚欢,但是没地确实是没地,这是不争的事实,而且齐欢还不要县郊的薄田,理由是不方便出门不能打理,只要良乡县和京城之间这一带的,还最好是麦田或者是棉花田。只能种番薯或者玉米的次一等田,她不想要。
这样一来,姜六手里就没什么这样小而精的地了。
姜六说得也很实在。“赵大哥不知,这样的小田地,但凡从手里出来,我都不用去吆喝,都要抢着来买呢!往往是上午刚出手,不到一顿饭功夫,新的买主就有了。京城不比别处,地都大,那些王亲贵族们手里占着大把田地,难得有放出来的。就是有那犯了事儿的放田,早在人家下狱时起,他们的地就有人盯上了,还能叫您等到现在去?
“而且北方地广,都是平原,又不是那江南水乡,地都论分卖。一条羊肠小道,左脚是张家的,右脚就是李家的。咱们这边哪有分那样细的,您也就是遇到我,我还耐烦给您张罗三百亩地,像我们隔壁广昌牙行,买地都论一千亩起呢!”
姜六最后又说一定会为赵来宝留意,之前赵来宝留的都是假地址,只说他们住在良乡县某客栈,这次却说出住的是驿站,会逗留些日子,有了消息立即来找他。
为了让姜六看到他的诚意,赵来宝做主,给了姜六一块一两多的银子,让他先当个辛苦费,若是买卖做成了,也不少他的好处。
姜六笑着收下银子,却从怀里拿出个鸡翅木做的小算盘,噼噼啪啪打了一通,对赵来宝说:“赵大哥既这么说,那咱们就先小人后君子,我的中人费用是我们牙行最高的,因我做得最好。我看大哥也不容易,那小娘子也挺难,就给你们打个九折优惠,再抹去零头,统共算一百两银子吧!”
赵来宝心里一惊,立刻就开始心算,就算他们买三百亩地,按一亩四两算,姜六竟一亩抽一成!他在历城县乡下也经历过买卖田地,中人不过抽个一成里的三分,这姜六也太狮子大张口了些!
难怪态度很好呢,钱挣得多啊!
赵来宝回去把和姜六谈的话都一五一十说给了齐欢听,齐欢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想在京城买地,果然没有这么简单!一个良乡县的地都这样炙手可热,更别提离京城近一些的那些县,如宛平、大兴了,根本就是想都别想。
早知道就该在沿路找个村子买些地了,可这样一来,赵来宝和赵家的就分得太远了,她就更不容易去田庄一趟了。
如今却如何是好呢?她总不能一直在驿站待下去,待到有地为止吧?等进了京,入了国公府,她可就再难出门一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