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欢没有动,没有把花秀扶起来,也没有说话,她依旧深深地看着花秀,像是要看到她的心底里。
花秀知道太太在看她,却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花秀确定太太变了,不知道是神天菩萨现身点醒了她,还是她自己悟出了生存之道,总而言之,眼前的太太,再也不是春天刚嫁进来时那个胆小卑微、大气也不敢喘的小媳妇子,而是可以三言两语就将徐辉祖宠爱的妾室发卖的徐家主母。
太太的眼睛,和从前不一样了。
那双眼睛再也不是低垂眼帘、将所有心事藏于心底,而是坦坦荡荡、大大方方直视于人。太太的眼眸黑白分明,眼底仿佛有光束射出,又像收进漫天繁星,就像现在,太太一言不发,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她,就令她的身子忍不住轻轻抖了抖。
但正因为太太有这样的改变,她才寻到了这条唯一的出路,虽然很冒险,但只能放手一搏了!
花秀眼睛一闭,解开背心和绫袄的钮子,褪去贴身小衣,将后背转向了齐欢。
“求太太念在贱妾是一个苦命人的份儿上,允贱妾去田庄吃斋养病。”
齐欢瞪大眼睛。
花秀的后背,鞭痕斑驳、新伤旧伤交叠在一起,异常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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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秀是徐府的家生女儿,老子娘早就去世了,还有一个哥哥管着徐家在县郊的田庄,嫂子则是管厨房的吴妈,徐府唯二拿月钱中的一个。
吴妈很得徐老太太器重,做姑娘时便是老太太的贴身大丫鬟,后来嫁给花秀哥哥,又凭着一手好厨艺,管了厨房。花秀能成为姨娘,跟吴妈在老太太前没少吹风有很大关系。
徐辉祖是个孝子,对生理稼穑等事又一窍不通,所以在徐家,主事的还是徐老太太留下的仆从们。外院就靠着管事张德,内院说是花秀和红云打理,但前者隐忍,后者张狂,真正办事的,还是吴妈。
吴妈对于花秀这个小姑子,只有一个关照,那就是千万笼络住老爷,最好生个一子半女,那就是整个吴家的荣光,丝毫不管花秀在徐辉祖那里,受过何等的虐待折磨。
“红云得宠时,贱妾被大嫂逼得没办法,只好假装犯了嗽疾,又打出老太太的旗号,才哄得老爷去贱妾那里吃了两顿饭。饶是如此,大嫂依然不满意,时常责骂贱妾无用,白瞎了姨娘的身份。”花秀伤心哭道,“可贱妾服侍老爷时,实在是,实在是内心害怕……”
想到徐辉祖在床帐时的霸道蛮横,齐欢心底一叹:这花秀,原来与她是同病相怜之人!
所以她才没有红云的争强好胜,而有一份淡定从容,因为她和她一样,打心底里,都不愿意服侍徐辉祖!
只是当下齐欢脸上不为所动,只是用眼神暗示翠眉为花秀添茶。
彼时花秀已经穿好衣服,坐到了一个小绣墩上。
“姨太太喝点热茶吧,也别过于悲伤了。”翠眉劝道。
花秀向翠眉道了谢,看了看翠眉,又对齐欢说道:“贱妾也没什么争宠的心,更无半点非分之想,只求太太做主,将贱妾打发到田庄,或者将贱妾收到身边,重新做个丫头也好啊!”
花秀说到这里,又流下眼泪,那薄薄的嘴唇向下撇着,显得很苦情。
翠眉忍不住红了眼圈,想劝姑娘帮花秀一把,都是苦命人,何苦为难彼此呢?花秀不是红云啊。
可看姑娘把嘴快的碧海打发到外面守门,单留自己添茶倒水,翠眉就知道眼下不是她该乱出主意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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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欢终于放下了茶杯。
从花秀哭诉开始,她就一直在喝茶,偶尔看花秀一眼,大部分时间都在看茶杯里的几根茶叶。
花秀看到齐欢有所动作,不再说话,只是拿帕子擦眼泪,连哭泣声都小了很多。
“我为什么要帮你呢?”齐欢问。
花秀张了张嘴,神色迟疑,但仍说出了一句话:“求太太行行好,贱妾实在是受不了……”
“我知道你受不了你过的日子。”齐欢打断花秀,“可我的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对你行行好?这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对你行了好,你能给我什么?”
花秀立刻离开绣墩,跪在地上给齐欢磕起头来,“太太救贱妾一命,贱妾不忘太太大恩,来生来世,做牛做马也——”
齐欢再一次打断花秀,“这样的话,说再多都没有用。你若对我无用,我又为何要救你?”
花秀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翠眉眉头紧锁,捧着茶壶看向面无表情的齐欢,心想姑娘也太绝情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人还用理由吗?
“你回去吧,今天的事情,我就当没听过,我不会告诉老爷,就是救你了。若是老爷知道你的曲意逢迎都是装出来的,他会怎样对你,不用我多说吧?”齐欢又端起茶杯,这是表示要送客了,“你也不用晨昏定省地来立规矩,我不讲究那些虚文俗礼。”
花秀抽泣两声,默默站了起来,说声是,低头离开,往自己住的西厢走去。
站在院子里,花秀抬头看向天空。冬日的阳光灰灰的,看上去软弱无力,就像没照到她身上一样。今天是新年最后一天,偶尔能听见街头孩童放炮仗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除旧迎新的喜气,花秀却只感到北风冷飕飕的,像刀子一样刮着她。
两行眼泪,再一次涌出她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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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为何要如此无情呢?”从门外进来的碧海听到翠眉讲述的一切,皱起了眉头,“那花姨娘不像是在骗人啊,救救她,姑娘也是做了好事一桩。”
翠眉也觉得齐欢太冷酷了些,这一次竟没有责怪碧海嘴快。
齐欢看向窗户上自己剪的那张平安多福的窗花,用有些刻板的声音说道:“救她,做好事,这就是一个好人的本分,是吗?”
没容翠眉和碧海回答,齐欢就继续说道:“母亲临死前告诉我,她和姨母都不是好人,要我去祖母家,忍耐克己,做一个好人。我听了她的话:我的乳母偷我的金钗去赌博,事发之后求我行行好,我为她去求妙姐姐,被兄弟姐妹们笑话,被老爷太太责骂;我的丫鬟和小厮**,事发之后求我行行好,我为她去求妙姐姐,又被兄弟姐妹笑话,被老爷太太责骂。我在齐家做了七年好人,得到了什么下场?”
齐欢转过身,看着翠眉碧海,眼底像是燃起了一小束火苗,越发闪亮,“我为什么要做好事?又为什么要做好人?从我在柴房睁开眼睛、决意重活这一世起,就决心不再做个好人!花秀和我非亲非故,忽然找我求救,是出于真心还是一场诡计?就算是真的,我发善心让她去田庄养病,老爷会怎么想?老爷不会以为我解脱了他的小妾,只会以为我善妒,在报复他母亲留给他的姨娘!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被虐待的姨娘,就冒被老爷怀疑和冷落的风险?”
齐欢的一番话,令两个丫头目瞪口呆,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听得齐欢长叹一口气,最后说道:“做好事不能光有一片善心就够了。为了一个满足自己的承诺或誓言,为别人着了想自己反倒陷入泥潭,这样的人愚蠢至极。做好事需要力量与资本,没有这个能力,就不要去做什么好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