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眉山在她头顶,不过一尺的距离,正深深地看着她。
趁着越发明亮的天光,她看清他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
一双有如深潭的漆黑眼睛,仿佛在最深最不可知的潭底,隐着两小片光芒。虽然微小,却灼灼发亮。
他就这样毫不避讳、毫不退缩、毫不顾忌地低头看着她。
这一定,是个梦。
从一开始,大约就是个梦。
那良乡县的大夫着实厉害,开给她的安神药竟让她产生如此强烈而真实的幻觉。
没错,是梦。
什么驿站被袭,什么拍马而逃,什么被徐辉祖追杀,什么被狼群包围,到如今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沈眉山怀里,都是梦。
因为只有在梦里,才会发生现实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前面几桩都会发生,她相信徐辉祖没有被她治死,反而有了反击的力量,带着重伤、单枪匹马追到了千里之外;她相信她在千钧一发引来狼群,教徐辉祖被啃成一堆白骨,这些事情再怎样荒诞离奇,她都相信是会发生。
独独这一桩。
她不相信。
她不相信她会在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遇到他。
他是她的什么人?
凭什么几次三番地出现在她面前,却偏偏都是她最狼狈不堪、最无能为力的时候?
她齐欢,自重活之后,没有靠过一个人。
一步一步,都是自己走过来的,自己盘算着,自己谋划着,利用一个又一个人,布置一颗又一颗棋子……
唯独他。
唯独他是她不曾拒绝、也无法拒绝的助力。
若不是他的嘱托,她不能顺利地和徐辉祖义绝,不管是孟青还是锦姑娘,不遗余力地帮她,不是因她,而是因他。
唯独他,是她欠了恩情的。
而偏偏是她再一次沦落万劫不复之险境时,又是他赶来相救?
凭什么?
为什么?
她一个嫁过人的寻常女子,哪里值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相救?
所以齐欢不相信。
她愣愣地看着那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睛,忽然做出一个大胆的动作。
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庞。
坚毅的线条,俊朗的轮廓,指尖传来触感,与女子不同的,略微粗糙的男子皮肤。
很真实。
可是……
“这一定是假的,你们哄不了我。”齐欢唇边露出笑容,彻底晕死过去。
*****
沈眉山有些搞不懂发生了什么状况。
前一瞬,怀中女子还不肯屈服于命运,奋力拽着汗巾子向树上攀,怕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当汗巾子断裂、她要落到地上时,她握住了袖中唯一的武器,那支银簪。
怕是她潜意识里想着,哪怕是跌落在地面,也要尽可能刺死一匹狼,哪怕刺不死,也要尽自己可能求得一线生存。
这是多么可怕、又多么可敬的女人!
自从她落入险境之后,没有想过一丝一毫求助,始终在靠自己的力量挣扎,直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仍然不放弃一点点生机。
也是合该他与她有缘分。
他今夜赶到这里,是有别的要务,他一直在私查的那个人,听说在良乡驿站出现了行踪。
得到消息的他立刻从京城赶了过来,还未到驿站,就听手下禀报前方一片白桦树林边有骚乱,一群狼好像在围攻行人。
人命关天,他连忙带人赶了过来。
却远远看到树上的人,分明是个女子。
他暗道一声糟糕,这种荒郊野外,那女子孤身一人,已经有些不明不白,若是他带人去救,被这女子顺势缠上……
早先他倒也不会起这凉薄之心,只是救了几个身世可怜的女子之后,那些女子无以回报,纷纷以身相许,倒令他大感麻烦。
想到济南府那锦儿热烈多情的眼神,他就有些犹豫。
可那犹豫也只是一瞬罢了。
他沈眉山不是那为着一点点私心就见死不救之人。
他去得很及时,两个手下没他身手好,竟没接住那从树下坠落的女子,倒是他眼疾手快,向前一冲,双手一伸,将人接了个正正好好。
他低头一看,身子却僵住了。
虽是天光未明,但那张坚毅倔强的脸,他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先前他还暗叹不知是何方女子,竟有此生存意愿叫人佩服,现在看清来人,却觉得至情至理。
孟青就早就在信中将她在济南府如何与徐辉祖义绝一一道来,眼下她的所作所为,极其符合她的脾性。
只有那见过两次的齐氏娘子齐欢,才会有此之举!
之前他并未觉得有何不妥,虽然是夏天,毕竟隔着衣料,再说又是这样间不容发的紧急之时,谁还顾得了许多?
若是不伸手接住,就算不被野狼吃掉,摔在地上也要断几根骨头的。
可沈眉山看清怀中之人是谁之后,忽然觉得手有些抖。
笑话,他可是能举得动二百斤大石的习武之人,齐欢这点重量,怎会叫他手抖?
可怀中之人的身体,却是软玉温香、绵绵柔柔,他的手臂能感到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他的胸膛能感到她胸前起伏的曲线,令他疑惑的是,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能闻见从她身上散发的好闻的茉莉香气。
地上全是血迹,一边还有一堆血肉未尽的白骨,手下用火把吓唬着野狼,一边伺机杀掉几匹胆大的,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能闻得到她身上的香气?
沈眉山,你……
他搞不懂他这是怎么了。
其实从他莫名其妙说出那句有点调侃意味的话开始,他就觉得他不是他自己了。
“为何我每每见到你之时,你总是如此狼狈?”
他这是在质问她吗?
还是在嫌弃她?
还是什么别的心思?
她能懂他的意思吗?
不管她懂不懂,他却是不懂的。
他父母早亡,一个人在军营长大,学了一身的武艺,练就一把子力气,军里认了一堆叔叔伯伯,外头也有好几个结交兄弟,除了查案和替天行道,他最大的兴趣就是和兄弟们比试武艺或是一起喝酒。
像这样的情绪,他是第一次有。
他也救过几个妙龄女子,他也不是不知道那些女子们眼神里的含义。
可他只是觉得烦恼。
后来为了避免这样的烦恼,他再救人时,还要特意问清对方是男是女,男子好说,女子嘛,他自然就会派他的兄弟们前去料理。
而对齐欢,他却没有这样的心思,当他看清怀中之人竟是她时,他除了如释重负,甚至心头还产生了有一丝丝的欣喜。
他和她,竟有缘至此,岂不是上天的意思?
原来……这就是钟意于一人的感觉吗?
原来,这就是心仪于一人的滋味吗?
往日孟青总打趣他不解风情,雷五甚至以为他有龙阳之好,他也弄不明白为何对女子没有兴趣,原来,是因为没有遇到该遇到的人啊……
沈眉山就这样心情复杂的、百感交集的、看着怀里的齐欢。
他一时失了态,只想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刻、不合时宜的场合,深深地看着怀中女子。
而他怀中的齐欢呢?
居然也失了态,一向端庄大方的她,竟伸手摸了他的脸,还冒出一句极似梦呓的话,然后就头一歪,晕过去了。
刚刚还特别有力量地挣扎不休呢,为何到了他怀里,他只是看了看她,她就晕过去了?
沈眉山疑惑不已。什么是假的?谁又在哄她?
她难道以为这一切不是真的,是她在做梦?
如果她一直是这种心思,怕是早就被狼群啃得一根骨头也不剩了吧!
为何偏偏遇到他之后,就做起梦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她,发现她并没有苏醒的意思。想到她再怎样刚强,毕竟是个女子。刚刚那情景,便是男子,怕是也会吓得三魂掉了两魂,她能坚持那样久,着实不易了。
她为何总是会遇到如此险境呢?
他本以为助她与那恶男义绝,等她回了家,重新待字闺中,找一门好亲嫁了,这一生也算平稳了,可她又偏偏在荒郊野外遇到狼群!
而那一堆白骨又是何人?是她的仇人还是友人?
为何她身边,总是麻烦不断呢……
*****
所谓写书的没有看书的快,齐欢和沈眉山各自心思飞转,就好像过了几生几世般,在外人看来,不过是站了短短一瞬。
沈眉山的一个手下低声道:“头儿快去和陈七他们会合!这边交给我们了!”
沈眉山被他的手下叫回心神,意识到眼下不是他体会自己的小儿女之情的时候,还有好多事要办呢!
看齐欢晕过去了,倒也方便,他顺势将齐欢将肩上一扛,大踏步地向林中走去。
走不到几步,就遇到了赶来的陈七等人。
沈眉山急道:“怎么都出来了?万一漏了目标又该如何?那些狼惧火,良才他们不要紧的。”
良才就是刚刚对沈眉山说话的手下,姓韩,和陈七一样,这个夜晚跟着沈眉山出来的,都是他的心腹之人。
所以陈七和韩良才看到沈眉山肩上还扛着一个女子,都没什么反应。自家的这位头儿喜欢替天行道、行侠仗义,他们不是才知道。若不是碍着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的官名,恐怕这位头儿早就去当个飞天侠盗、杀富济贫去了。
虽如此说,头儿平时也没少把那些贪官污吏受贿的银两分给百姓,所以这次狼口救人,再正常不过了。
不过……陈七看看伏在沈眉山肩头、昏迷不醒的齐欢,微微为头儿发了发愁:又多了一位痴情女子了……
自家头儿在官场没什么好名声,被叫做冷面阎王,可在京城女子中,可是有着“一见沈郎误终身”的美称,不知道多少女子,想要与头儿永结同好呢!
不知道这次救的这一位,是什么身份,什么家世?若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倒也好办,若是个大家闺秀,被头儿如此接触了,头儿若是不娶人家,人家只怕是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肯甘休了吧……
陈七乱七八糟地联想了一瞬,回答沈眉山:“不妨,我哥还在那边,他刚搜了一圈,没找到人,想来应该还是在驿站那边。”
沈眉山只想了一息,神情就变得焦急起来。“不好,驿站怕是有难了,齐……”沈眉山差点说出齐欢名字,又生生改了口,“这女子怕是从驿站跑出来的,这里离驿站也有十几里远,不知她是如何跑出来的,你们再好好搜搜。”
话未说完,只见一人飞跑着过来,身后马上驮了个人。
“头儿,我们在林子边上找到了一位受重伤的公子,好像,好像是崔佳崔小公子!”
沈眉山连忙打了个唿哨,林中跑出来一匹枣红马,他将齐欢小心翼翼放在自己马上,这才奔过去查看。
果然是崔佳,看来是经过了一场恶战,后背中了两箭,腹部也有刀伤,但被布条系住了。想来是崔佳做了简单的包扎,但究竟失血过多,一时不省人事。
又有人向沈眉山汇报说林子尽头一里外,躺了两个死人,倒像是他们这几天追查那人的手下。
沈眉山心急如焚,面上却没有显露半分,只沉着声音发号施令:“陈七,你和陈六就近找一户可靠的人家借宿,将这女子和崔小公子安顿好后,陈六在那里照看,陈七来驿站找我。”
陈七领命而去,在不远处就找到了哥哥陈六,两个人一人牵了一匹马,小心护着齐欢和崔佳离开树林,往官道走去。
再过几里地,就是良乡县郊,总有住在郊外的人家能让他们安顿两位伤者。就算是不愿意,只露出锦衣卫缇骑的身份,就够这家人战战兢兢大半日了。
这边韩良才与伙伴也吓跑了群狼,与沈眉山会合了。
沈眉山的枣红马被陈六牵走了,他只好骑了陈六的一匹灰马,低声说道:“我们继续往驿站前进,良才你跑得快,到前边去看看驿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若是遇到那人,不要惊动,立刻回来报我。”
良才立刻翻身上马,一夹马镫,那马嗖地就蹿出去好远,只一息间就跑没影了。
*****
翠眉只觉得自己过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天。
驿站旁边的这户人家的地窖非常狭小,平时是放冬菜的,此刻里边除了这家男人的母亲、媳妇和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还挤进了她、瓣儿、赵妈妈和她的一双儿女。
大人都还好,那小娃娃吓得只是哭,那位娘子如何哄都哄不住,引得赵妈妈的女儿也哭起来,却不敢放声,只是抽噎,听起来更加令人心慌。
赵妈妈的年纪比那媳妇大一点,就成了这地窖里的主心骨,她不停安慰慌得唯有念佛的母亲,竭力帮着那媳妇哄孩子,又从袖子里掏出碎银子塞到那媳妇怀里,说上去后给孩子们买糖糕吃。
那媳妇流着泪摇头,“当初搬到驿站旁边,我男人还说靠着大树好乘凉,我只不同意。现下可好,到底惹火上身了,上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男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说到这里,那媳妇哭得更凶,引得她怀里的小娃娃也哭嚎起来。
那小娃娃一嚎,连赵家九岁的儿子都哭了起来。加上众人在地窖里待得久了,都有些心慌气短,尤其是那位母亲,当场就有些上不来气,翠眉连忙为她抚着胸口,心中焦虑一片。
她家姑娘,不知道和那崔佳公子有没有跑到县城,有没有搬到救兵呢?
县城再近,离良乡也有二十里远,等崔小公子搬回救兵,那些匪徒怕是早就走了!
瓣儿忽的站起来,“我上去看看!”
“你不要命啦!”赵家的连忙拽她,“要是安全了,你赵大叔自然会将咱们接上去。”
瓣儿跺跺脚,“这么等也不是办法,我把盖子掀一条缝偷偷看看,不要紧的。”
说完也不听劝,自己蹬蹬蹬上了楼梯。
刚把盖子掀开一条缝,瓣儿就对上了一双大眼睛,吓得她差点没从楼梯上跌下去。
是小柿子。
盖子很快就被打开了,里边的人全都听到了赵来宝沙哑的声音,“大家快出来,咱们得救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