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宗拘谨地坐着,翠眉给他端上茶时,他连忙起身弯了弯腰,说声“劳动姐姐了”。
翠眉对张承宗印象很好,抿嘴笑道:“你是客,妥妥坐着就是。”
张承宗又连忙坐下,双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却不想那茶水是刚泡的,烫了自己的嘴,他“嘶”了一声,想到齐欢就坐在自己对面,生生忍住,憋红了一张脸。
翠眉见状,笑得捂了嘴,齐欢也满脸微笑,倒是根本无心收拾什么行李、躲在里屋的帘子后边偷听的碧海,嫌弃得跺了跺脚,小声骂道:“这家伙怎么不长长世面,什么时候都手忙脚乱的!”
以碧海的性子,根本就不会小声说话,再加上屋子狭小,堂屋里的三个人全听见了。
翠眉笑得肩膀都抖了起来,齐欢也轻笑出声,张承宗更加感到不好意思,连脖子根都红了,他本是个手长脚长的后生,这会儿却整个人缩成一团,一副恨不得能藏在面前的茶盅后面的样子。
他这样子,倒让翠眉和齐欢更加忍俊不禁。
最终还是齐欢厚道,为张承宗解了困,问道:“张小哥刚刚说的话,我知道了。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张管事的意思?”
张承宗红着脸答道:“是我的意思,我父亲……也愿意的!”
碧海再也忍耐不住,从里屋冲了出来,“可我却不愿意!”
张承宗看到碧海粉面含嗔、杏腮带怒,一张俏脸,又添了几分娇色,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挽了个纂儿,带着两朵绢花,一支小巧的银簪,穿着葱花绿的纱袄纱裙,像一盆刚抽出箭的兰花,艳丽却不失清秀,本就红彤彤的脸又红了一个层次,吞吞吐吐说道:“我父亲不嫌弃你是丫头出身……”
“你们还嫌弃我?”碧海瞪着一双眼睛,蹬蹬蹬走到张承宗面前,叉着腰骂道,“姑娘我还嫌弃你们呐!早在两个月前,你们不也和我一样?如今赎了身,成了良民,两个鼻孔都要翘上天了!我还真不稀罕!”
张承宗连忙摆手,“姑娘误会了,我父亲说,只要太太……”他连忙改口,“只要齐小娘子点头,他会拿出姑娘的赎身银的。”
说完就眼巴巴地看着齐欢。
齐欢却看着碧海问道:“你可愿意?张家条件不错,你跟了张小哥,是条不错的出路。”
碧海嘴一撇,眼圈一下就红了,再过一瞬,直接就哭出了声,扑倒在齐欢脚边,一边哭,一边嚷道:“奴婢做错了什么,姑娘要把奴婢打发出去?不是说好了要带着奴婢和翠眉姐姐还有瓣儿妹妹一起回家吗?为什么要单单把奴婢丢在这济南府!”
齐欢叹口气,对张承宗说:“张小哥,你看到了?不是我不放人,是我这丫头,着实不愿意离开我啊。其实……我也不愿意离开她。虽然我们名为主仆,可感情却比那亲姐妹还要好呢……”
张承宗本来红到脖子根的脸,又渐渐变得苍白起来,他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好像在下什么决心。
碧海依旧在齐欢脚边哭着,翠眉也收起了嘻皮笑脸的表情,站在一边,变得神色凝重,而齐欢则只是叹气,想拉碧海起来,可碧海哭得伤心,怎么也不肯起。
气氛正压抑悲伤着,张承宗忽然站起来,握着拳大声说道:“若是、若是我跟着姑娘去京城呢?姑娘也可以陪在齐娘子身边,姑娘会不会答应?”
张承宗此话一出,碧海的哭声立刻就停止了。
她仿佛不相信般地看着张承宗,只见这瘦高的后生依旧满脸通红,但脸上却显出一片坚毅之色,显然是经过了剧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下了决心。
张承宗继续说道:“姑娘若是不想脱籍,我也愿意,只求姑娘成全我的一片心!”
这下连齐欢都难掩惊讶之色,心里暗叹这张承宗竟然对碧海用情至深!
她有心凑成这对佳偶,就附身柔声对碧海说道:“我看这张小哥真的对你一片真心,难得他肯抛下老父兄长,一心为你,你就答应了吧。你今年也十六岁了,也大了。”
碧海红着眼圈,默默地看了张承宗一眼,只见对方也一脸关切地望着自己,碧海的脸,忽然也成了一片红绸。
其实碧海对张承宗,心里不是没有意思的。她偶尔偷偷想过自己的姻缘,也拿张承宗比对过。张承宗老实木讷、沉默寡言,正好配她的伶牙俐齿。远的不说,那赵家大叔和赵妈妈两口子,不就是这样搭配的吗?赵妈妈嫁给赵大叔,也没受过什么气,而且赵妈妈是真心为赵大叔好,从来不差他一口热饭,衣物也总是缝补浆洗得妥妥当当。她若是嫁了张承宗,后者包容她的急性子,她也必会一心对他。
只是碧海从未想过张承宗会说出跟着她一道去京城的话,她一直以为张家不会放这个小儿子出远门的,所以就断了与张承宗在一起的心思。
如今听张承宗这样说,碧海倒呆住了,心里乱纷纷的,忽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翠眉见状,将碧海从地上拉起来,“好了好了,这么大人了,动不动就是哭,也是我们姑娘好性儿,容得你这样胡闹,还不赶紧跟我下去洗洗。”
碧海却不懂翠眉的意思,还想说什么,翠眉连忙握了握碧海的手,小声在她耳边说:“你要是愿意,就赶紧跟我下去。”
碧海的脸,一瞬间红了又红,又看了张承宗一眼,这才低了头,安静地由着翠眉带到里屋。
屋里只剩下了齐欢和张承宗,后者因为才刚碧海的那一眼,信心大增,口齿也比平时流利起来,飞快地对齐欢说:“小的不是胡言乱语,小的在来之前就想过碧海姑娘可能不愿意留下来,可是小的却愿意跟碧海姑娘离开,也想见见世面!左右家里有大哥照料父亲,少不得我这个小儿子要任性一回了!”
齐欢笑道:“既是这样,最大的问题便解决了,我也不好阻拦你们。你放心,我不是悭吝无情之人,若把碧海许给你,我必会还她自由,让她配得上你的身份。你们去了京城,若是没有生计,我也会将你们安排妥当。”
张承宗大喜,连忙向齐欢行礼道谢。
齐欢很高兴碧海有了好归宿,从张承宗的一系列表现看来,这个后生是真心喜欢碧海的,碧海不会吃亏。
只是在高兴之余,齐欢又有些黯然。若是碧海也出了府,她在国公府里,只剩下翠眉一个膀臂,行动多少有些不便……
其实说起来,翠眉也十八岁了,她一直不提出嫁的事,是不想让她为难吧?回到国公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应该张罗翠眉的婚事了。若是将翠眉也放出府,她在国公府,要耗到何时,才能再培养出两个心腹丫头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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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张承宗一力坚持,张德虽有些不情愿,但他宠爱小儿子,看小儿子又像活过来了似的,浑身都充满干劲,再一想去了京城也能见一番世面,就随他去了。
张承宗的大哥则比张德还要愿意兄弟远行。只因张德偏心了弟弟这么多年,他这做哥哥的早就心里不平衡了,而且他马上也要成亲,若是娶回来的媳妇因为老公公偏心小叔子,闹起了别扭,岂不是家宅不宁?弟弟既然有心离开家乡,他这个哥哥自当鼎力支持。
所以张家从上到下,都应允了张承宗上京一事。
只是碧海那边,却有些麻烦。
碧海怎么也不同意赎身。
她流着泪,真心实意地对齐欢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我若是走了,姑娘在国公府里,只剩下翠眉姐姐和瓣儿。瓣儿还小,翠眉姐姐一个人,哪里能照顾周到?姑娘横竖再留我几年,我先与他订了亲,等姑娘有了归宿,我再成亲不迟。”
齐欢听她一番话,忍不住也哭了起来,惹得翠眉也在一旁泪水涟涟。
碧海是个敢作敢当、性格刚强的人,这番话,她没有叫翠眉或齐欢传达,直接对张承宗说了,还加上一句:“你若等得起我,就等我几年,我必然感念你的大恩大德,成亲后,一心一意对你好。若等不起我,我也谢你惦念我一场,你对我的一片心,等我来世再还给你。”
若不是男女授受不亲,张承宗恨不得立时就捧起碧海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让她感受自己的一片心意。
张承宗说:“我等你,多少年都等你。”
惹得碧海又哭了一场。
齐欢和翠眉听说了张承宗的反应之后,也洒了一番泪水。
因为张承宗这个不速之客,齐欢启程的日子,向后拖了两天。
好在崔夫人总是事事不放心,听说齐欢那边拖期,也算正中她下怀,她又把准备的秋冬衣物拿出来好好清点了一番,又对崔佳说了一大长篇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听得崔小郎耳朵生茧,烦不胜烦。
本是打算令赵来宝去送信,因张承宗也要跟着去,齐欢忽然冒出个主意,有心让这对刚订了亲的人好好亲近一番,就说让张承宗护着碧海先去,倒让赵来宝和赵家的两口子跟她一起同行。
碧海是国公府的家生子儿,也有办法找到二门的人,将信递到齐瑛手里,这一趟差她可以和心上人同行,自然是不会拒绝,而张承宗,简直是欢喜异常。
齐欢担心他们路上遇到危险,跟崔夫人要了刘大人的一张名帖,又叫他们进了河北地界就打出英国公府旗号,低头赶路,不凑热闹。
张承宗一一应允,碧海又穿得老成一些,揣了齐欢给的二十两银子,买了一辆骡车,提前一日踏上行程。
齐欢在张承宗和碧海离开的第三日早上才出发,坐的是崔夫人提供的一辆翠幄骡车,车夫是知府家的,十几年的老把式,赶车很有一套。赵来宝和赵家的也整了一辆骡车,拉着他们的家当行李,赵来宝赶车,赵家的坐在车里。
齐欢和翠眉、瓣儿坐在车里面,小柿子坐在车厢后面,崔佳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带着两名小厮和一名长随,四个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这位崔小郎自被崔夫人亲自送过来之后,碍着崔夫人面子,只和齐欢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就一句话也没和齐欢说过。
齐欢也不理崔佳,只在骡车里和翠眉、瓣儿说笑取乐。
夏天炎热,齐欢又不着急回家,一行人决定避开暑气,每日申初(下午三点)启程,到戌初(晚上七点)打尖住店,因有知府刘大人的帖子,走的是官道,住的是驿站,也是山东、河北两地太平,一路未曾有事发生。
齐欢本以为崔佳跟了她几日,必然会离开,自寻出路,最不济也是跟她分道而行,但那崔佳虽然不和她说话,却也不曾离去,每日骑着马慢慢跟着,她歇息住店,他也停住不走,只是从来不和齐欢一起吃饭,照例一言不发。他那长随途中倒向齐欢讨过水,崔佳的两个小厮和崔佳本人一样,看到齐欢就眼睛朝天看,做出一副牛哄哄的样子。
若是碧海在,必然会找那两个小厮出气,可是齐欢身边第一等牙尖嘴利的人“双宿双飞”去了,留下翠眉是个老实稳重的,瓣儿是个心大的吃货,只有该动心眼子的时候才动,这种口舌之争,小瓣儿才懒得理,齐欢就更不以为意了,翠眉和瓣儿有时候还会看看崔佳和小厮们,偶尔来个眼神交流,齐欢却仿佛身边根本没有崔小郎这个人一般,看都不看他一眼。
这让崔佳和那两个小厮更加生气,每天赶路时都在后边骂骂咧咧、嘀嘀咕咕。
如此不紧不慢走了二十几日,终于进了良乡县,下一个驿站是卢沟桥,然后就可以进京了。
齐欢之前一直躲在车里,连帘子都不带掀一下,进了良乡县,她却忽然来了精神,帘子掀开,从车窗里细致打量官道边的田野。
麦子已经割完,留在地里的大多是玉米高粱等农作物,也有种花生大豆的,也有种新兴作物番薯的,偶尔还会见到大片棉花田,乡间景色倒比一片麦田时要丰富精彩。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官道上走过来一位扛着锄头的老农,齐欢连忙令车夫停下骡车,让瓣儿找出个盛汤的粗瓷花碗,倒了满满一碗茶,捧着递到那老农面前。
瓣儿口齿清晰地对那老农说道:“我们家小姐见大爷农忙归来,不忍大爷辛苦,特意给大爷一碗凉茶,也好解解乏。”
农家人心地朴实,见有人施善,那老农感激不尽,连忙从脖子上拿下一条手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接过那碗凉茶,道了声谢,一饮而尽。
有了这碗茶,老农和坐在骡车里的齐欢攀谈起来。
齐欢隔着一道纱帘,问那老农:“这位大爷,您是自己种的地,还是佃的人家的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