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怒色,他只是心不在焉,却并非愚钝。此时明白过来,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众人出其不意,都是吃了一惊,但听得他笑声尖锐高亢,竟是隐隐藏着内力,有几个侍卫功夫浅,已然渐渐抵受不住,双手掩耳,脸上神色痛苦难当。陈彪和李梅相顾骇然,心下均是暗暗吃惊,这少年小小年纪,功力已如此精深,原来自己竟是看走眼了。李梅见那少年仰天而笑,脸上神色悲愤凄苦,不由心下暗暗纳罕:这少年性子淳朴,甚少江湖经验,因而被众侍卫讹诈而不觉。但这也绝非了不得的大事,怎的他笑声之中竟是充满了悲愤,倒像是蒙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时已有侍卫抵受不住,倒栽下马。那少年纵马边笑边走,黑马甚是神速,转眼间就已奔出里许,但那少年笑声兀自不歇,笑声中听他长吟做歌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年身便死,千古忠佞有谁知”李梅听着他的歌,想着歌中之意,不觉怔怔地竟似要掉下泪来。此地乃是平原,并无山脉,但那少年的声音远远的传出去,经久不绝,竟似有回音一般,霎时之间天地间好像充满了一种难言的悲怆与愤怒。
陈李二人相顾咂舌,暗暗称奇。那几个侍卫已有三个栽倒在地,剩下的四人脸色惨白,神色惶惶。陈李二人暗暗好笑,见那一老一少也是呆在当地,那红面老者兀自勉力支撑,那华服少年却是脸色苍白,摇摇欲坠。陈李二人向他们点头致意,纵马而行。
走了五十多里,还是二人疼惜马匹,不忍御之太过。于是又缓缓而行,那乡下少年自是踪影不见,那些侍卫也不见赶来。一条官道上只有陈李二人,路上风光虽然越渐春意盎然,但二人的说话,却离不了那黑马少年。突然李梅微微‘咦’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
陈彪问道:“怎么了?”李梅看了一眼丈夫,道:“没什么。”但他二人心意相通,陈彪岂能不知道妻子心中所想,他摇了摇头道:“不是他。”李梅奇道:“你怎么知道不是?”陈彪笑了笑:“江湖上传说风吹云身穿白袍,手摇描金折扇,无论武功神情都甚是潇洒,总之是实打实的都学足了他的魔头师父,而且据说风吹云武功机智都堪称上乘。而刚才那个少年武功虽好,但江湖经验却少,你看他像吗?”李梅听到“实打实的都学足了他的魔头师父”这一句时,心下黯然。她虽与风吹云相处不过一年,但心底里,实是把他当成亲弟弟一般。
过了半晌,李梅道:“人人都传说他此番定然要大闹婚宴,你说他会吗?”
陈彪望了一眼妻子道:“你说呢?”
李梅望着天边的浮云轻轻地道:“我不知道。”说着低下头在马臀上轻轻一鞭,那马便放开四蹄,当先奔将起来。陈彪催动坐骑,二人并驾而行。
春暖花开,天高云淡,京城外官道上的暖风中,并驰着剑侠双侣。
此时已是巳末午初,正是午饭时分,离京城尚有四十余里。二人坐骑虽快,但要在午前赶到是来不及了。幸而前面不远处的路边有一家不小的酒馆,二人遂快马加鞭,到那小酒馆打尖。
还没到门口,便有一个伙计迎上前来道:“两位英……侠客,可是去佑安镖局赴宴?”那伙计甚是乖巧,见两人有男有女,便硬生生的把那个‘雄’字给吞了回去。
二人下了马道:“正是”。陈彪心道:“连这小小的茶肆也知道佑安镖局的喜宴,看来这事果然轰动江湖。”这时又有一名伙计来牵了马去,李梅一眼瞥见那少年的黑马也系在店旁的柱子上,不由一怔,这时陈彪也见到了,两人对望了一眼走进店去。
正在这时,从店外又走进两个人来,大声道:“李姑娘,陈兄弟,两位可好啊。”陈李二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两位旧相识,林启礼与朱文龙两位镖头。他二人是佑安镖局的两位镖头,正是他师伯金枪王伯志的得力手下。虽然不是同门,但他们久在佑安,也和王伯志的门下弟子毫无差别了。刚才出声的便是朱文龙,他为人甚是豪爽,林启礼道:“朱大哥,你也不改改口,人家李姑娘已经成亲了,如今应该叫陈夫人了。”朱文龙作势在自己脸上打了打,大笑道:“对对,瞧我这记性,该死该死,陈夫人好,陈夫人好。”李梅脸上一红,她虽知这两位镖头平素是说笑惯了的,但毕竟成亲不久,还是有些脸嫩。二人见她脸红低头不由又是齐声大笑。陈彪忙走上前来拱手作礼道:“原来是朱大哥和林大哥,你们怎么在这里。”
林启礼道:“我们兄弟两个保了一批红货往西宁,走了好几个月,幸得江湖上的朋友照顾,一路上平安无事,回来的时候听说家里办喜事,于是朱大哥和我把趟子手丢在半路,我们快马加鞭,先回来了。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你们。”
原来陈李二人的师伯王伯志少年时,凭着手中一杆金枪,行侠仗义,博得了一个‘金枪王’的外号,后来便在京城开了一家佑安镖局,十余年来从未失过手,已然成为北方最大的一家镖局,各地的分号有数十家之多,实力不可小觑。
此次金枪王嫁女,女婿又是武当门下年轻一辈的俊杰,贺客自然云集,更兼最近半年江湖上出了个风吹云,行事亦正亦邪,却与这金枪王有莫大的干系,竟是他指腹为婚的乘龙快婿,当真是好大一场热闹,于是江湖上的朋友有接谏而来,也有慕名而来的,更有为看热闹而来的,数量极多。
当下四人走进酒馆便走边说。那小酒馆原是一间茶肆,专供进京出京的小商贩,寒门学子、脚夫等歇脚,虽然不是什么大生意,但毕竟京师之地,来往人等众多,是以规模倒不算小。进门一个大厅,足足摆了十来张桌子,。此次京城的佑安镖局嫁女,居然带的这个茶肆的生意也愈发兴隆起来。便转而挑出了酒旗。
陈彪李梅等四人见大厅此时已有七八桌都坐满了人,瞧神色都是武林中人,想是这小酒馆平日的主顾见了这阵势都不敢光顾了。陈李二人环顾店内,果见那少年坐在左角的桌边,背对着门,身上的紫布包袱甚是显眼。那伙计见陈李二人神采不俗,把四人引向靠里的一张桌子,赔笑道:“实在对不住四位,这几日小店特别热闹,有什么不到之处,还请……”朱文龙摆了摆手,大声道:“快,好酒好菜摆上来。”
便在此时,陈彪见左边一桌坐着两名中年道士,背负长剑,认得他们正是武当门下师叔辈的人物,侧坐的叫刘虚华,正对面的叫杨栋。正是‘武当五杰’中的末两位。二人一言不发,正低头吃面。他们刚好坐在一根柱子后,是以刚才进店的时候并未看见。王伯志和武当派原本就颇有些渊源,更何况此时做了儿女亲家,因此陈李朱林四人都赶紧走过去行礼致意,刘虚华和杨栋见了四人,也不如何认识,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朱文龙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的回到桌边坐下大声道:“伙计,怎么还没有上酒?”陈李二人相视一笑,不一会,酒菜就已摆了上来。朱文龙喝了一口酒嘟囔道:“真不愧是名门正派。架……”林启礼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他瞪了林启礼一眼,不再出声,闷声喝酒。
但他这次可实在是错怪了人家,刘杨二人名头虽大,可武当门下极少在江湖走动,别人认得他们,他们却不认得别人。
此时店中甚是嘈杂,吆喝声此起彼伏,朱文龙兴致颇高,说起从西宁以来一路来的趣闻,滔滔不绝,林启礼却只是在旁微笑不语,眉眼间竟颇有忧色。陈彪见了也不好相询。倒是李梅忍不住问道:“林大哥有什么事吗?是不是因为风吹云?”
朱文龙正说得高兴,闻言怔了怔,望着林启礼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就是心思重。”林启礼看着他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但李姑娘和陈兄弟也不是外人,不如我们吃完了饭边走边说吧。”李梅点点头,也不知自己心下是喜是忧。
这时外面又走进四个人来。朱文龙倒没什么,林启礼却不禁色变。那四人中一老一少,老头儿拿着一截碗口来粗的竹筒,那竹筒黑中带亮,似是经年之物,再一细看,竟是一根大烟筒。那少年却挎着一柄弯弯的腰刀,其余两人都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跟在那一老一少的后面进来。他们均是赤着脚,裤管卷起,宛若乡农一般,却又都带着兵刃,其中一个中年男子耳上还挂着一枚硕大的耳环。他们在陈彪李梅等四人左边的桌旁坐下,那带耳环的中年男子叫道:“来坛好酒,再来十斤牛肉。”声音僵涩,不像中原口音。那小二刚应得一声,忽然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刘虚华朗声道:“巴老三,,幸会幸会,几年不见,贵教的失落的圣物可曾寻获啊?”那老头儿背对着这边,架着脚正在吸烟,闻言吃了一惊,跳起身来。
那巴老三见了二人,脸上变色暗暗心惊,忙上前作揖道:“原来是两位道爷,失敬失敬,那件事敝教教主定会向诸位道爷交代,我等就此告辞,后会有期。”声调也甚是怪异,说着挥挥手,急匆匆的走了。刘虚华和杨栋相对一笑,也长身而去。
朱林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默不做声,李梅问道:“刚才这几人可是青龙教的人,林启礼点点头。李梅叹了一口气,七年前正是这青龙教大肆围剿‘玉公子’华玉峰,中原武林才知道有青龙教这么一个教派。后来华玉峰一路逃到武当山上,终于不敌,跌落悬崖,却搭上了风吹云。想来这青龙教就是那时与武当派结下了什么梁子,是以现在才匆匆避开。但现在风吹云忽然又没死,那华玉峰自然也就没死了。那么,久居湖南贵州一带的青龙教在京城现身,莫非是为了风吹云而来?她看了朱林二人一眼,也是默不做声。
四人正闷声吃饭,却忽听得店外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响,又奔来两匹马,只听一人高声道:“冰姑娘,此刻赶往城中已然不及,不如就在这路边小店歇歇再走吧,话音刚落,前面那匹马便停了下来,众人无不暗暗称奇,今日这小店中可真热闹,刚走了两批,又来了一批,别的不说,单这骑术亦属高明了。
少顷,店门口走进一位姑娘来,众人见了都是眼前一亮,只见这位姑娘杏黄衫儿,手持短剑,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她一进门便把店中每个人都扫了一眼,李梅见她梳着数条小辫子,双颊白里透红,两只眼睛又大又圆,眼珠儿黑如点漆。颈中肌肤犹如凝脂,是一个极美的人儿,不由心下对她顿生好感。
她目光在那黑马少年身上停了停,在门口的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这时,跟在她后面进来了一个少年,只见他一身劲装,背上背了把长剑,看来也是武当门下。他一眼瞥见那黑马少年,似乎微微一惊,便默不做声的在那冰姑娘身旁坐下。店小二很快过来招呼二人,待店小二走开之后,那武当派的少年低声嗫嚅道:“冰姑娘,咱们这次下山,未得掌门师伯的允可,这个、这个玩玩也就罢了,如果去找师叔,这个……”那冰姑娘‘哼’了一声,怒道:“什么这个那个,你一路上拖拖拉拉,我早就知道你怕了,是不是?”顿了顿又柔声道:“你放心,咱们只是去帮表哥的忙,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着望了那乡下少年一眼,“再说了,咱们可不能让人看扁了。”
那武当派少年心道:“我们去,又能帮什么忙啦”但见那冰姑娘脸色甚是愉悦,明媚生动,张了张嘴,便不作声。过了一会儿,终于又忍不住道:“只怕小师叔要不高兴了,再说咱们这次偷跑下山……”那冰姑娘怒道:“哼,胆小鬼,你姓文的是武当派,难道我便不是啦,来都来了,拼着以后受些责罚也就是了,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她这几句话,甚是大声,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姓文的少年低了头,偷望了那冰姑娘一眼,不敢做声了。
便在这时,门外马蹄声又响,听声音足有五六骑,那声音明明在门口停了,却未见有人进来,陈李等人正有些奇怪,这时门口挪进了一个人,瞧模样正是那众侍卫的头儿胡卫图,只见他鼻青脸肿,站在门口欲言又止,那冰姑娘见了哼了一声道:“你们不去公干吗,干嘛跟到这里。”那胡卫图犹豫半晌,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磕头道:“姑娘,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得……这个冒犯了您老人家……”“什么,我很老吗?”那姓冰的少女怒道。胡卫图拍拍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忙道:“不是不是,是小的说错了,小的该打。您美若天仙,与这位少侠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您二位……”他话没说完,那姓冰的姑娘便拍拍给了他两个耳光,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那姓文的少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黑马少年,默不做声。
那姓冰的姑娘这下下手可着实不轻,胡卫图摸着脸颊,一张脸变成了苦瓜,他这个样子与之前在官道上的神气活现可是判若两人,陈李二人对望一眼,都是暗暗称奇,李梅心中对那些侍卫颇有憎念,此刻见那姓冰的少女将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不由心下对她更添好感。这时,那胡卫图又说道:“我们有眼无冒犯您老……这个小、小仙姑,您要打要罚,我们都认了,但您行行好,那柄剑可是皇上御赐,弄丢了我全家性命都不保……”听到这,李梅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敢情这侍卫只知道拿皇上说事,见了人家的刀说是皇上御赐,马是皇上的御马,如今这剑又成了皇上御赐的剑了。
那少女见李梅一笑,不由有些得意,眼角又向那黑马少年瞟去。但那黑马少年自始至终并未向这边瞧上一眼,就好像他不是置身在这酒馆之中。不觉微微有些失望对胡卫图道:“那剑就在门外的马鞍上,你怎么不拿去,又何必来问我。”李梅见了她的神态,已然猜到了一两分,心下暗暗纳罕,实不知那黑马少年是何来历。
胡卫图也听见了李梅的笑声,眼见这小酒馆中十人倒有九人瞧着自己的狼狈模样,想自己平日里都是作威作福,何曾受过这等羞辱,但苦于不是这一男一女两个少年的对手,自己的手下纷纷受伤不说,连自己也是鼻青脸肿,连兵器都让人给夺了去。见这几个人都是往京城方向去。不由心下盘算如何着落在九门提督身上替自己出了这口恶气。他心里虽作此想,脸上却陪笑道:“我们见识了小仙姑的神妙绝技,怎敢再不知天高地厚,实是那剑关系我一家老小,不然,我就将它送与了小仙姑也无妨。”那姓冰的姑娘毕竟年轻,哪里知道他心里转了这么多道道,再者她此刻心有旁骛,也不在乎他说些什么。当下斜眼看他道:“是吗?”胡卫图道:“当然当然,只是,只是……”
那姓冰的姑娘原也看不上他的剑,只不过恼这些侍卫无礼,教训教训而已,她也是小孩儿心性,见他说得可怜,便把手挥了挥道:“你拿去吧,别在这丢人现眼了。”那胡卫图大喜,比得了皇上的嘉奖还高兴,忙在地上‘咚咚’磕了几个头,爬起身来便要走。那姓冰的姑娘忽然又道:“你先别忙要走,你给我说说,那风吹云是怎么回事?”她这句话一出口,小酒馆中群相耸动,原本有些嘈杂的店中忽然静了下来,人人都竖起了耳朵,盼他说出些什么话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