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本无意
遣了雯心回去,复又在长桥上待了片刻,方才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往鸳鸾殿去。回去的时候天又飘起了小雪,洋洋洒洒落在高耸的城墙红瓦上,瞬间化为雾气,弥漫在阴冷的空气中。
我轻呼着已冻麻了的双手,站在寂静无声又狭长的宫道上,抬眼望向天际,只感觉到雪花一片片落在我面上,湿湿的,凉凉的,如同此刻我的心一样。
两面城墙高耸坚固,紧紧的将我禁锢在此,纵然翻过眼前这座墙,迎接我的却还有更高更坚固的城墙,饶是撞破了脑袋也无法逃出去。一想到此,心中就难受至极,连着呼吸都急促的难以控制,我好想朝着天际大喊一声,将内心深处藏着的所有压抑的情绪都发泄出来,可是我却不能,在这座处处都是明枪暗箭的深宫中,能做的只有默默的承受,喜怒哀乐,原本就由不得自己。
想起哥哥还未脱险,我这万般情绪终究还是要隐忍的,安景凉比不得别人,我若还是从前的样子,又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安然度日?少不得……还要再继续装下去。至少,也要先处理了眼前的事情方才叫我安心。
雯心的计策虽是好的,可却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所以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只是如今,这便是最后的法子了,只能将就。哥哥在宫中一日,我就一日提心吊胆,也唯有赌一把了。
想着心事,慢慢踱至鸳鸾殿,只还未至殿门口,远远的便瞧见碧鸢焦急的来回踱步,我心里一急,以为是哥哥出了事,忙加快了脚步上了前。
碧鸢一看到我,急急的迎了上来,“娘娘您可总算回来了。”
我见她面上满是担忧,又见她急的双手都有些颤抖,眉心不觉一皱,停步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咽了咽口水,边拉了我往里去,边压低了些声音,应道:“陛下来了。”
我脚步一滞,不曾想他会在这个时候来,如今倾香殿那边正是忙忙碌碌热闹非凡的,照理说他该在那陪着宁清月才是,何故跑来这里?难道他是得知了什么,眼下跑来试探我的吗?
我方想起还逗留在殿中的哥哥,便朝了碧鸢使了使眼色,她自理会,忙摇了摇头,我才放下心来,复又拍了拍她的手,叮嘱道:“别紧张,有本宫在呢。”
碧鸢忙不迭的点了头,跟在我后头,随着我一同入了殿门。
遥遥望见安景凉背对着我站在屋前廊檐下,也不知在想什么,周遭却是并无人服侍,我低声朝了碧鸢问道:“锦绣可回来了?”
碧鸢摇头道:“还没有。对了娘娘,陛下来的时候似乎心情不大好,娘娘待会过去可要小心一些。”
我皱眉望向远处的背影,一袭龙袍还未换下,他来的如此匆忙,看来并不只是闲聊的。心情不好?大过年的他还有什么可闹心的?只怕一定是和我有关了,眼下除了刺客一事,还能有其他的吗?
“娘娘……”
我适时回了神,打发了碧鸢先下去,尔后理了理思绪,方才抬步往他跟前走去。
“陛下这会儿子怎么来臣妾这了?”请安过后,见他依旧一动不动的站着,我只好先开口问道。
廊檐下的冷风嗖嗖的往我脖子里灌,便是披着斗篷,依旧还是冷冽刺骨,然他却好似完全不在意,连着身子都不曾动一动。我心里七上八下一团迷乱,不敢再轻易开口,只因我不知他到底知道了什么,又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半晌过后,他终于开了口,只是语气却平淡的很,“朕听闻月儿一早身子不适,方才请了太医去把脉……”
我只等着他把话说下去,然过了好半刻,仍未听他再开口,我只能接了下去问道:“那……香夫人可有大碍?”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道:“月儿有孕了。”
我眉眼一抬,略略有些吃惊,宁清月怀孕了?冷静过后又一想,她入宫也有好几个月了,安景凉又时常去她那,有孕不是很正常的吗?既然如此,那他该高兴才是啊,虽然因为宁玄曦的身份,他对御剑山庄并不十分信任,可反过来,那御剑山庄庄主宁凌天却是待他十足的忠诚,况且宁清月又是唯他是天的,今生今世怕是不会有背叛他的那日,他还有何不放心的。
我不明白他心里的想法,自不敢胡乱接话,只笑着道:“恭喜陛下,今日乃香夫人的生辰,又是除夕,香夫人又有了孕,当真是三喜临门啊。”
他缓缓转过身来,面上却并无一丝喜悦之色,反而是藏着几分不容察觉的愠色。我有些尴尬的收了嘴角的笑容,一时也不知要说什么,只被他盯的久了,略略有些不自在,“陛下……陛下如此看着臣妾做什么?”
他慢慢朝我走来,我本能的往后退去,只一步便停了步子,按耐住紧张的情绪,双手绞着衣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眼下,可不能自乱阵脚。
他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尔后清冷的声音便传入我耳畔,“月儿有孕,自是喜事。然苏卿你可知,今日朕……还听到了一件多么叫朕愤怒又不解的事情?”
我紧咬着双唇,努力让自己站的笔直,一时间却是心乱如麻,不知所以。只努了努双唇,好容易吐出几个字来,“是……是何事,扰了陛下的兴致?”
“看来你是忘记了。那让朕来提醒你……”他幽幽的说着,一字一句,好不用力,“十日前,你亲自去了太医院,可拿了什么东西?”
我因他的话微微一愣,尔后方才想起来。自从我再次入宫后,我极力的想要同安景凉保持距离,可到底还是免不了肌肤之亲,然我心里已然对他排斥抗拒,自是十分不愿的。如果说之前死去的孩子尚还叫我伤心的话,那么这之后我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再怀上他的孩子,所以便私下去了太医院,找了先前诊治杜涵月的太医,问他拿了避孕之药,只因在杜涵月产下死婴事件中我曾保过他一命,想着他必然不会出卖我,哪知……他还是透露给安景凉了。
我原以为当日过去并无异样,太医必然是替我保守了秘密的,却不想今时今日东窗事发。只是,退一万步讲,便是他知道了那又有何妨?难道他还会期望我给他生孩子吗?他自己都亲自打造了兰花簪来给我避孕,如今我自己动手,岂不是更让他省心?
那么今日,又何以来质问我?
思及此,却也不怕了,只要不是哥哥的事,都无妨。
我抬了眼,淡笑道:“陛下可是在怪罪臣妾没有同陛下说吗?如今陛下既然问到了,那臣妾也不隐瞒。是,臣妾是去了太医院,取了一小盒的麝香,但凡陛下留下来,臣妾都会将麝香掺在香料中一同焚烧……”
“你就那么不想有朕的孩子吗?”他紧紧盯着我,厉声打断了我的话。
我低眉轻笑道:“陛下何故要生气?如今香夫人已怀有龙嗣,陛下该去陪着她才是……臣妾的身份,不配怀上龙嗣。”
“身份?”他冷哼道,“朕给了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后身份,你觉得还不够吗?”
“陛下。”我抬眼看向他,有些话堵在喉咙口,好想全都说出来,可话到了嘴边,却还是咽了下去。不,我不能冲动,我必须忍。收了面上的愠色,只低垂了眉目,缓缓应道,“陛下切莫因为臣妾而生气,臣妾感念陛下对臣妾的恩德,能让臣妾活至今日。只是……只是臣妾如今已心无执念,再没有什么可求的,倘或有了孩子,势必要卷入皇权争夺中,这并非臣妾所愿,倒不如不要也罢。”
他轻笑着哼了一声,一甩衣袖,侧了身道:“你果然是心无执念无所求,还是你想要的并不是和朕的孩子,却是另有其人。”
我自晓得他话中之意,他是说对了,可我却不能答应,只能违心道:“凭陛下如何想,臣妾自问问心无愧。”
“好一句问心无愧。”他冷冷应道,“既如此,朕有句话也要告诉你,只要有朕在,你永远都是朕的皇后,永远都要待在朕的身边,哪里也别想去。朕不管你心里想的是谁,朕只要你记住,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你只能是朕的女人,就算是死,也要和朕一起死。”
安景凉,你禁锢的住我的身,却禁锢不住我的心,你说你要困住我一辈子,可是我相信总有一日,我会离开这里,永远也不要再看到你,和我爱的他生生死死在一起,任你再厉害,也再难将我和他分开。
他留下这句话,便端着一张黑脸气冲冲的离开了。在他离开的刹那,我再也忍耐不住,一下子瘫倒在地,冷风将我的面孔都吹麻了,我也恍然不知,碧鸢出来扶我,我亦无动于衷。只仰面望向带着些许湿气的天际,像是历经了一场生死大劫一般,当真是心无可恋,倘或一死也就罢了,偏又死不了也不能死,凭的又要忍着,委实忍的难受。
“娘娘……娘娘怎么哭了?可是陛下说什么了吗?娘娘……娘娘你可别吓奴婢……”碧鸢将我扶着坐了起来,焦急的唤着。
我一把抱住她的臂膀,将满腹委屈和不甘化作声声痛哭,并将所有压抑的情绪一道发泄了出来,这是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哭过之后一切如常。
我知道安景凉想要的是什么,可唯独这,却不是我可以忍、可以装的,也是我万万不能给的。我从未在他跟前彻底的做一回自己,在他面前的我是戴着面具伪装的我,有多累,只有我自己知道。今日他因此事质问我,让我错愕的同时也觉得好笑,他既明白我的心,却又何以要这般紧紧相逼?这对他而言,又有几分意思?我竟不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