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回家
陈大少奶奶做事干脆利索!不到一个时辰,刘家的管家过来说已经帮张歆寻到房子,后天就可以搬过去。
虽不好拂却陈大少奶奶好意,可张歆还是要亲自去看一看再定。
陈大少奶奶已经回家。次日,刘陈氏过来陪她去看房子。
虽然已经验明不是她家亲戚,这刘家和陈家好像还是认为有责任帮助她这远道回来的乡亲。张歆心头升起一股暖意,有了点回家的感觉。
陈大少奶奶姓薛,这个房子是她一位族伯父的。薛伯的两个儿子出外谋生,家中只有老夫妻两个,两个年幼的孙子,加上不多的几个佣人。宅院大,花木多,人少,想找些住客,添些人气,并不是为了几个租金。
到那一看,张歆立刻喜欢上那个宅院。进门是正院。正院后面是个大花园,园中有眼井,有条小溪,种满花草灌木。四个偏院放射状张开,每个偏院都有一个小小的天井花园。大花园有通到外面街上的小门,进出并不需要通过正院。
花园中生机勃勃,五颜六色。张歆仔细看去,见到玉米,西红柿,菠萝,辣椒等好几种在这个时代还鲜为人知的经济作物。瞧这家的种法,竟是当作了观赏植物。还有些西洋南洋的香料,也是随意长着爬着。
还在扬州时,张歆通过广阅杂书,并向厨娘农户咨询,就发现好些后世习以为常,广为应用的经济作物在这个时代,通过海上贸易和交往,已经被带到中国,但大部分人都没见过,不了解,更不懂得使用。时人所不知,时人所不能,就是穿越者的机会。
然而,也因为这些植物此时还不为人知,更没有广泛种植,要想见到弄到,也不容易。张歆很爱吃的西红柿,去年在松江,打听了一圈,也没找到。
望着眼前这一大片,种类上百的植物,张歆心知自己走运,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了。
跟着来的小羊和小强,不明白妈妈意外捡到宝的喜悦,却本能地喜欢这个充满生趣的地方,绕着圈子跑啊跳啊笑啊。
薛伯过来打招呼,张歆顾不上问房子,先向他询问起这些植物,如何称呼,怎么种,收成如何,有没有试过食用,……
薛伯是园艺爱好者,平时亲自打理花园,听见张歆连串的问题,以为遇到同好,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尽力解释说明。
薛伯早年也是出海跑船的,主要跑南洋,也同西洋船打过交道,因为喜欢种东西,碰到见到特别的植物和种子,都会设法带一些回来栽种。泉州接近热带,全年暖湿,弄回来的植物和种子大多存活下来,长得很好。
薛伯是个保守小心的人,只是喜欢看各种各样的植物生长,没有功利心,自然也没探索这些奇特植物的食用价值,倒是很认真地告诉张歆那些漂亮的果实,很多都是有毒的,不能吃。
张歆微微一笑,也不同他争辩。有机会,她自然会让他转变看法。也许,她可以成为中国第一个吃“狼果”的人。
不但薛伯,他的妻子程氏也非常开朗随和健谈,尤其喜欢孩子,看到小羊小强,连忙把两个孙子叫出来相见。大的六岁,小的三岁,两个男孩一看见小强就开始对他挤眉弄眼。小强自然而然地同他们玩到了一起。
见小羊站在一边看着,程氏还怕她寂寞:“我还有个外孙女,八岁了。等你们搬进来,我就接她过来,你们女孩家可以作伴。”
一拍即合,双方互有好感。薛伯知道张歆是一样跑船的兄弟出海遇险,劫后余生,在异地留下的女儿,连房租都不肯收。张歆好说歹说,才定了一个非常优惠的价钱。
张歆搬到薛伯的百草园,没几天,南安龙尾陈家的人就上门认亲来了。
陈大少奶奶见过张歆回去,第二天,就让人去南安龙尾的陈家传了消息。
奉贤没有死在海上,在外地娶妻生女,他的女儿回来寻亲了!
喜讯立时传遍了湖西村,以及邻近的湖东村,不仅陈氏家族,所有听说的人都沉浸在兴奋和期盼中。
最镇定的反而是陈奉德的寡妇林氏。也许因为经历了太久的盼望和太多的失望,也许因为张歆没有带回陈奉德的消息。老人家表现得很冷静很冷淡:“我老了,眼睛看不清,耳朵听不见。见了面,我也不认得。阿怀,阿祥都成年了,可以当家了。有事,去问他两个。 ”
林氏的儿子十三岁上病死了。阿怀阿祥是她抚养长大的一双侄儿,上一辈老三陈奉忠的儿子。陈家这一房三兄弟没有分家,奉德奉贤没有儿子,能主事的确实是阿怀阿祥。
外出做工的阿怀阿祥被以最快速度叫了回来。两个奔波生计的男人还没来得及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堂妹生出什么感觉,就被族中长辈和热心的乡邻催促着,赶到泉州认亲。
陈大少奶奶十分洽定张歆回去住薛伯家,直接给的就是这边地址。
张歆又一次措手不及。好在,薛伯薛婶早从陈氏姑嫂那里得知她的身世,知道会有这回事,迎住了南安来的浩浩荡荡的认亲队伍。
谁说一句谎言需要一百句谎言来维护?她已经说够一百句,却只是刚刚开始。只怕一千句,一万句也是不够。还不仅仅是谎言——张歆暗暗叹着气,打开箱子,小心地拿出一个骨灰盒,明白自己马上就要成为这个世上最大胆,最无耻的骗子。
果然,看见张歆一身素服,捧着骨灰盒走出来,所有人都收起了笑容,郑重地站了起来。
一个奉字辈的长者上前几步,指着骨灰:“侄女,这里面是——你爹?”
张歆心虚地点点头,垂下头,不敢做声。
落在旁人眼里,这当然是悲伤的表现。
长者接过骨灰盒,含泪抚摸一遍,颤声说:“奉贤兄弟,叶落归根,你到家了,可以安息了!”
薛家下人摆起了香案。陈家长者把骨灰盒放了上去,同辈的几个人依次上前添香祷祝。然后,以阿怀阿祥为首的晚辈一个个上前磕头。
张歆没想到会是这个阵仗,瞠目结舌,愧疚不已,紧紧绞着双手,暗中忏悔祈求:“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是欺骗了他们,可没想愚弄他们啊。那谁谁,你们死后有灵,可该看清楚了。这骨灰盒,根本不是我的主意,都是,都是倪乙弄的啊。”
确实,张歆自编的剧本里原是没有这个骨灰盒的。倪乙觉得一个弱智女流,带着两个孩子,长途跋涉,没有过硬的缘由,难以取得他人的信任和同情。类似的情况,要么是千里寻夫,要么是送灵柩还乡。倪乙灵机一动,就往张歆的故事里添了这么个骨灰盒。
没来得及同张歆商量,倪乙就把修改版本宣扬了出去。送亡父骨灰还乡,果然是画龙点睛的一笔,使张歆摇身一变成了这时代最看重的“孝女”,为她赢得了许多同情与好感。
可是,哪里去弄这个骨灰盒?张歆不畏鬼神,却也知道祖宗先人的事,是不好胡闹的。
随知倪乙还真是准备周到,被张歆一质问,就从包袱里拿出来一纸包白白灰灰的粉状物,眼神躲闪地递了过来。
张歆当时吓得后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缩着手不敢接:“这是什么?”
“不过是些香灰,没什么大不了。”倪乙镇定地解释:“我从清凉寺大雄宝殿佛像前的香炉里挖的。这是供奉佛祖的香灰,呆在原先的香炉里,日日受人膜拜,受得起你老家族人几个头。”
“不是受得起受不起的问题,这毕竟不是——”她这个现代人都知道,拜佛和拜先人是两回事吧?
倪乙以为她是责怪他用香灰顶替她父亲,挠挠头辩解说:“父女连心,伯父若是在天有灵,瞧见你如今境遇,也要担心,想必也愿意助你。伯父的灵柩葬在京城,又已经入土为安,总不好打扰。你手头总该有几件伯父的遗物,同这香灰放在一起,就象有人立衣冠冢,也能代表伯父灵知了。伯父就算知道,也不会怪你。”
那一下,张歆真的替大明社会感激那个收倪乙为徒的老捕头。倪乙这样的“天才”,要不是早早被招安收编,套上了辔头,流落江湖,还不定会成为什么样的祸害!
倪乙已经把话说出去,连顾实顾嫂都知道她是要送父亲骨灰回泉州,这骨灰盒是不能缺了。
既是倪乙出的主意,张歆就让他去弄这事,心里很不厚道地想着:这糊弄人的骨灰盒,从头到尾都是倪乙弄的,不管活着的,死了的,要怪就怪倪乙,要算帐也找他去哈。
骨灰盒虽然是倪乙弄出来的,拿出来骗人的却是她。甚至,倪乙也是被她骗了。眼看祖母的先祖们一个个郑重其事地对着一盒香灰磕头,张歆良心发现,有了罪恶感,害怕这么胡闹遭报应。
陈家人见她一脸颓丧,泫然欲泣,只道触动了她失父的悲痛,想到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仅凭着陈奉贤失忆后留下的一点线索,跋涉千里,回到泉州,是多大的勇气和毅力,一时间又感动又自豪,不由得肃然起敬。
还是那位长者,拍了拍她的肩膀:“侄女,别怕。回家来,我们都是你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