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杜府门上高高挑着大红双喜灯笼,烫金的匾额上张了红,连两只新立的石狮子脖子上都系了红绸,府门大开来,宾客络绎不绝登门道喜,隔着巷子都能听见鼓乐声声热闹非常。
“这是哪一家在娶亲?好生热闹呀,我瞧着连通判府赵家的马车都来了。”远远踮着脚往巷子里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小声议论着。
旁边有人接话:“连这个都没听说吗?是杜府三郎娶亲,姑苏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请了,通判府自然是要来的。”
“杜府?哪一个杜府?”显然问话的人并不知道。
顿时有人嗤笑起来:“连杜府都不知道,自然就是杜尚书的府上了,咱们姑苏城里数一数二的书香门第,除了他们府上,姑苏城还有哪一个杜府能有这样的体面。”
问话那个人被嘲笑地脸都红了,低声咕哝着:“怎么会不知道杜府,只是一时不曾想到罢了,不过是哪一家这样好福气,能跟杜府攀上亲事了,那杜三郎可是秋闱的解元,都说明年春闱必然是高中进京的。”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告诉他了:“是萧家,长洲萧家。”
一群人哗然,问话那个更是直摇头:“那萧家不是商贾吗,怎么会娶了萧家的姑娘?杜府可是百年清流,怎么就……”
“萧家虽是富贾,但终究是商户,杜家郎主夫人怎么就定下这么一门婚事,真是有辱斯文。”
外边看热闹的人议论着,但无论他们如何议论,杜府里的亲事还是热热闹闹在办着,宾客席上觥筹交错,道贺声不绝于耳。
秋实园的正房里也是张红挂绿,婢女们一身新衣,满脸喜气洋洋地张罗伺候着,也有高大健壮的仆妇忙着往库房里送方才摆在前院给宾客看了好半天的陪嫁,将那四十八抬满满当当的朱漆箱笼小心地放好,又要一样一样清点登了簿子。
正房里布置一新,桌案上摆着硕大饱满的石榴与佛手,朱红的喜帐上绣着瓜瓞绵绵,床榻上的锦被上一对鸳鸯交颈鲜艳动人,坐在床榻上的新娘一身朱红缠枝莲刻丝通花喜服,头上的大红鸾喜帕却已经被揭了下来,丢在一旁,正端着茶汤吃着,听着外边的热闹眉眼也不抬。
房里的婢女婆子也是满满当当地站了一地,看着她那副大大咧咧毫无半点羞色的模样,都是又怕又急,不知该怎么好,哪有新娘子刚进了新房,还没有饮合卺酒,没等夫婿挑了盖头,自己倒是老神在在的地吃起茶汤点心来的。
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要成了笑话,都要说这杜家与萧家没有半点规矩了。
陪嫁过来的詹妈妈老脸涨得通红,忙扯了扯一旁立着的大婢女三七,悄悄向着那边呶了呶嘴,皱着眉直使眼色。
三七没法子,只好向前挪了一步:“娘子,吃好了茶点垫了肚子,要不还是把盖头先顶上吧,一会子郎君回来了怕是瞧着不好看。”
坐在桌案前头也不抬对着一碟子菊花樨饼动手的萧容悦却是不曾理会,倒是转头吩咐一旁的山茶:“再斟一碗茶汤来,再让人看看小厨里还备了酒菜没有,让她们送上来,光吃这樨饼实在是寡淡无味。”
山茶素来是老实听话的,听了她的吩咐,答应一声就要转身下去,被詹妈妈一把拉住了,急得直瞪眼,不得不自己上前来:“娘子,这杜府是清流世家,最讲究这些规矩,眼下郎君还未回来,这合卺礼怕是……”
萧容悦吃了小半碟樨饼,饥肠辘辘的肚子里也有些东西了,缓缓吐出口气来,放下手里的茶碗银箸,懒洋洋地起身来往床榻边走去:“不用忙活了,他今晚是不会来的了,你们把这里收拾收拾,再让小厨里把先前备好的酒菜上来给我用了,咱们也好早些歇下。”
不会来了?!
詹妈妈连同屋里的婢女婆子脸色都是一变,这可是新婚洞房花烛夜,新郎官怎么可能不来,连那几个杜府里使了在跟前伺候的婆子都是吓了一跳,忙不迭看向这语出惊人的新娘子。
“怎么会呢,郎君这会子在前院宴客,一会就会回来了。”其中一个老成些的扯起嘴角接上了话:“少夫人只管宽心。”
萧容悦倒是无所谓地一笑:“你们也累了一日了,先下去歇着吧,这里有三七她们几个伺候我惯了的在跟前就是了。”
这是要把杜家的人都打发下去,那几个婆子倒是乐得轻松,笑着应了退了出去,留下了三七、山茶和詹妈妈几个在跟前。
詹妈妈连连叹气:“娘子,如今是嫁进了杜府里,可不比从前在自家,今日临出门的时候夫人不是还特意叮嘱过,这府里是书香贵府,规矩多,但凡有个行差踏错都要被人笑话的,你怎么就……”
萧容悦看着她弯了弯唇角,微微露了点笑容:“教妈妈担心了。”
便再不搭话,让詹妈妈一肚子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只得讪讪地吩咐身后的广丹和荼儿几个年纪小些的婢女帮着收拾。
得了吩咐的山茶还真是个耿直的,提着个食盒便进来了,端出来的是几碟子小菜与一只小巧的青釉酒壶和一只酒盏。
这可把萧容悦乐坏了:“就知道他们肯定是留了酒菜的。”
她笑眯眯上前来,卷了卷宽大的衣袖盘膝坐下,让三七替自己布菜,抬头看着脸色铁青的詹妈妈,眨了眨眼:“山茶,把那壶酒和这碟子葱醋鸡送去詹妈妈房里吧。”
又抬头对着詹妈妈道:“妈妈这一日也乏了,也没沾上半点水米,下去吃酒歇一歇吧,一会若是杜三郎回来了,再打发人去请妈妈过来也不迟呀。”
詹妈妈听她直呼新郎官的名号,连句郎君都不称呼,脸色更是不好看,只是奈何这小娘子说完话便低头吃起菜来,看也不再看她一眼,那山茶又是个唯命是从的,端着酒壶和菜就到了她跟前,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转头下去了。
待詹妈妈下去了,又打发了广丹和茶儿下去了,萧容悦放下了手里的银箸,脸色渐冷,吩咐三七:“今夜里你和山茶一起睡在房里值夜,外边留广丹帮着看着,都警醒着些,天一亮我就会叫你们。”
三七有些糊涂,刚要张嘴再问,却见萧容悦已经自己坐在铜镜前卸下头上沉甸甸的金箔花钿,只得上前去帮忙。
铜镜中,萧容悦头上的钗环一点点卸下,头上的金步摇,耳边的明月,额间的金花钿样样都是流光溢彩,华美非常,衬得镜中人也娇艳得如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般,摇曳多姿。
只是那一双眼冷清清毫无半点欢喜之意,冰冷地望着镜中的自己,这张脸她已经看了两三日了,却还是不习惯。
娇艳中还带着点青涩,眉眼间没有半分风霜,全然不再是那枯槁的模样,仿佛记忆里的无尽苦楚都只是南柯一梦。
看来这位萧氏的经历也不寻常,居然还有再活一次的机缘,只是眼下看来是又卷入麻烦之中了。
看来想要尽快脱身赶回长安,就得解决掉这具身体的主人萧氏的麻烦。
她眉间蹙了蹙又松开来,恢复了清冷的容颜,与三七道:“时候不早了,歇下吧。”
三七嗫嚅了一下嘴唇,低声道:“可是郎君他……”
新郎倌还不曾回来,外院还是一片喧嚣热闹。
萧容悦却只看了她一眼,山茶忙上前应着,拉了拉三七,二人再不敢多劝,只得伺候她在榻上躺下,放下了红鸾喜帐,悄悄退了出去,只留下那对大红龙凤喜烛灼灼地照亮着寂静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