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之人果然是慕容归。
他手里甚至还提了一盏小小的琉璃灯,是以在没有月光的夜晚,他仍然能将身影映在她的窗前。
他听得门声,转过头来沉静地看着她。
夏语初向他福了一下:“穆公子,深夜寻来,可有何事?”
慕容归望着她,此时的她穿着淡蓝小袄,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看起来娇柔无害。
他勾起嘴角一笑:“天寒地冻,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男子进入云英未嫁女子的闺房,自然不合礼节,就是在现代,也没有陌生男子随意进去姑娘家闺房的道理。
可是慕容归却说得极其自然,好像将这不合理的登堂入室当成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般。夏语初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他只是淡然地对视,丝毫没有觉得不妥当。
夏语初侧身站到一边,让慕容归进了自己的房间,自己也跟了进去。
慕容归手里的小灯笼只能照亮身前一小块地方,夏语初拿出火石,将桌上放着的油灯点亮。
屋子蓦然一亮,慕容归顺手将手里提着的灯笼吹灭,放到桌上,一边打量了一下这简单的闺房。
闺房很简单,只一眼扫过便尽收眼底。
靠墙的一侧几个箱笼,想来是作为衣柜和储物所用。
箱笼旁边靠墙摆着一张简单的木床,挂着暑布帐子,铺着淡紫碎花布面的厚棉被,此时棉被有些散乱地铺在床上,显示出主人刚起床的匆忙,透着几分慵懒和温暖。
窗下燃着一个碳盆,令整件屋子散着悠悠的暖意。碳火旁暖着小茶壶。
慕容归心有所动,虽说气温乍降,可还不至于冷到这个地步吧?
“楚姑娘畏寒?”
“唔。”夏语初做了个手势请慕容归坐下,并不多言。
慕容归是坐在房间里唯三的家具——桌椅旁。
这是一张大桌子,一侧摆着几个小箩筐,里面有些碎布、针线、顶针等物,还有未纳完的鞋底,未做完的荷包和才完工的小手帕。
此外,整个房间并没有多余的装饰。这是一间简单整洁,又有闺阁气息的闺房,毫无特别之处。
他顺手从小箩筐里捡了一条手帕来看,暗黄的灯光下,他身姿如松地坐在那里,动作从容闲逸。
夏语初道:“天寒地冻,寒舍没有热茶,就不请你吃茶了。再说,贫门寒舍的,就是有茶,也是粗茶,拿出来也唐突了您哪。”
“在生气?”慕容归撇了一眼碳火旁边的小茶壶,道:“我以为你不是拘泥于此等小节的女子。”
夏语初当然不是那种男子进了一次闺房就觉得失了声誉的女子,但是:“我并不觉得男人深夜进姑娘家的规范是有礼貌的行为。”
慕容归垂眉笑了笑,她明明对他有畏惧,识时务,却并不惧于表达心中所想。
他点了点头:“好罢,是我唐突了。”
语气太平淡太不着情绪,歉道得就似有点敷衍,但若容二在此处的话,他定然会吃惊,主子竟然会给别人道歉。
“不过,外头天寒地冻,确实不太好受,你确定要我出去吗?”他神色疏朗,语气舒缓散淡,气度从容淡泊,鼻梁高挺,鼻尖映照那一点烛火的亮光,却显得有些柔润微亮。
夏语初心里突然好像叮的一声,似乎有根弦被轻扯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望着墙角淡淡地道:“不必了。”这语气听起来,反而更显得冷硬僵直了两分,她怔了一下。
“我来,是多谢你出手相助。”。
或许是因为夜深的关系,他的语气听起来特别的温柔轻缓。
夏语初微一抬头,正看见油灯的光晕出桔红色的光华,照的他的脸上,浅笑微微,眉峰舒展。
人说灯下观美人,月下观君子,以前她不懂这是什么样的意境,这一刻,却是恍惚有些明白,那回复原位的心弦,便又轻颤了一下,脸上不由自主的有些微微发烧,但也只是面对美男突如其来的温柔那种类似于受宠若惊的心动,每个女人心里都有一个王子梦,无关虚荣,只是女人对感情的奢望而已。
而她,早已过了那不谙世事的少女年华,这一时的失神,不过是瞬息间的错落,很快她便醒悟自己的失态,微笑着,微歪了脑袋,如调皮的小姑娘一般,语气轻快地笑道:“穆公子是打算给我报恩?”
慕容归望着她,见她,故做天真的眨弄着那一双眼睛,眸子里看起来是那般的清澈而无辜。
明知道这个如猎鹰一般的女子,只是用一脸无辜将她冷厉的爪子隐藏了起来,也明知道她知道自己能看穿她的伪装,却依然丝毫也没有被骗被欺瞒的感觉,反而觉得好笑到好玩。
她只是半真半假,开玩笑的语气,却不想慕容归嘴角一勾:“好,你要什么?”
夏语初怔了怔,收起自己一脸倚小卖小,半真半假的卖萌耍痴,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可能性,笑道:“如果我想向你讨要那一纸借约呢?”
她签下的那一纸借约定,为当时局势所迫,但也是为还慕容归救她一命的恩情。即使是如慕容归所说的,是她送上门去要他救,他只是被动而为之,但恩情就是恩情一样,她在刺客来袭的一刹那的举动,也是本能的,出于职业性的举动居多,甚至她见了容四的身手后,便明白即使没有她出手相助,容四至少也能保得穆公子的姓名。
但同样,她救了,他向她致谢了,就是接受了她的恩情。
她向慕容归要求拿会借约,也不算过分,只是保护自己的一种行为而已。
她不害怕承担责任,不害怕偿还别人的恩情,但是她不愿意在自己弄不清楚状况和原由下,被人算计地套上一个责任和负担。
她以为慕容归会犹豫或者拒绝,毕竟慕容归这样的人竟然设了这么一个圈套,就不会轻易放弃。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慕容归竟然立即伸手入袖,从袖兜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她。
任是她,那一刻也不由得面露惊异,她接过来打开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正是她签了个四平八稳名字的借约。
慕容归桌上的油灯往夏语初处挪了一挪。
夏语初毫不矫情地将手里的纸张凑近了灯芯,火焰腾起,很快就席卷了整张纸,她将那燃着火的残纸丢在碳盆里,抬眼望着慕容归,目光多了一份凝重和坦诚:“谢谢。”
别人敬她,她亦敬别人。
“我会让你自愿为我效力的。”慕容归轻声道,俊雅的脸庞在地上燃着的火光映照下,淡化了几分淡漠料峭,多了几分柔和舒雅,他幽暗如水的目光凝视着夏语初:“我不介意用圈套、用算计达到目的,但是,如今我敬你,你不愿意被圈套禁锢,我就不想用圈套禁锢你。”
这句话蓦然地在夏语初的心湖投入了一块石头,荡起了一圈涟漪,如果说之前夏语初敬他畏他,甚至偶然对他有点心动的感觉,只是因为他的机敏、他的才智、他的权势、他的容貌,那么这一刻,她真正认真地正视慕容归。
那是一种在异世,在全然陌生的世界遇到知己的感觉。
她蓦然想到,穆公子将她的借约带来,是不是就是猜到了她会向他讨要借约?他知道她不愿意,不喜欢一切处于无法掌控的懵懂中,所以他向她坦言,他的目的是让她为他效力?是不是他在暗处不动声色,却成为了这个世界最了解她的人?
或者是因为她孤寂了太久,此刻她竟有眼框微酸的感觉,不由得低了低头,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望着慕容归,微笑,道:“好,我等着我愿意给你效力的那一天。”
即使是感动,她也未将话说满,未将自己的路堵上,她说的是“等着我愿意的一天”,而那一天她到底会不会效力,自然还得看她那是还愿意不愿意。
那是她的生活经历告诉她的经验,身处陌生异世,更增加了她的不安全感和防备之心。
慕容归闻音知雅意,早对她对人强烈的戒备感不陌生,因此,也丝毫不急。
而此时,她的目光是对他从未有过的明亮而真诚,那是一种对朋友的目光,慕容归看懂了,便觉已足够了,所以他微笑,回视夏语初,即使淡然,也隐含尊重。
在这一刻,连慕容归自己亦在心里惊异了一下,他向来给人的感觉是冷情冷性,他亦觉得自己冷情冷性,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女子让他产生一种类似与朋友的感觉。
他突然觉得,桌上那盏灯,或许是因为靠近太近,那么微弱的光,竟然让他觉出了暖意,从心底生起的暖意。
既已将目的达到,慕容归便未再耽搁,他站了起来:“告辞。”
夏语初站起身,用桌上的油灯将灯笼点燃,却突然想起那个为妹妹之死而行刺的鲁海,就问了一句:“那刺客会被如何处置?”
慕容归一挑眉:“你认识?”
“不算认识,只是,恰好听过他因胞妹之死疾愤行刺之事。”
慕容归嗤笑:“果然,你这般清冷之人提起他,至少是知道这个人的。”
夏语初愕然,旋即就沉默下来,她心里是认同他的看法的,若是听兰花儿说起鲁海之事,刺客是谁、怎么样,她连提都不会提。心里却更为慕容归的敏锐感到惊异和钦佩。
“你觉得该如何处置?”慕容归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神色,问了一句。
这样的刺客,抓住了八成就是个死。夏语初不愿多讲,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些同情他。”但至于要如何处置,这社会自有它的规则,夏语初不是审判机关,无意为不相干的人因同情而出头。
慕容归便也没有说什么,接过她手里的灯笼,往外行去。
夏语初替他开了门,一路引到院门处。
慕容归就提着灯笼,从容闲逸地从院门走了出去。
如送别到访的朋友般,夏语初送他到院门处,微笑道:“若今后有机会,我请你吃茶。”
慕容归展颜一笑,在暗夜如昙花骤放:“好。”
夏语初栓上门,回想今晚之事,突然就觉得多了几分轻松,回到房间里,安然入眠。
慕容归走出小院,周围是一片如墨的漆黑和寂静,也正因为这寂寥,他才明目张胆地从院子里走出来。
寒气袭来,让他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哆嗦,便想起了刚才闺房里的暖适。
侍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边,低声唤:“爷。”将一条狐锦披风细细地搭在了他的双肩上。
慕容归抬手笼了笼披风,突然发现,袖子里有一样事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