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归站在台阶上,指了指夏语初:“进来。”
她入内,慕容归随手三面浩淼的书架上翻了翻,取出几本什么书,掷在一张矮几上:“你将这些抄了。”
夏语初翻了翻,是几本佛经,慕容归又道:“还有一个月就是太后的寿辰,着人抄个百卷佛经奉她就是了。”
“可是,我字不太好看。”夏语初回道。
“你的字,”慕容归淡淡一笑:“确实不太好看,但好在端方整齐,抄写佛经倒也合适。”
夏语初只得应了,取了笔墨纸砚,铺纸着墨,却见慕容归笑得有些捉狭:“你动作最好快点,这些……”他的手在半扇墙上虚虚划过:“都是你要抄的。”
夏语初一口老血堵在胸口,险些趴下:“一个月时间?”
“对,一个月。”慕容归微笑着。
夏语初简直不知道该与他说什么了,研墨的速度明显快了些。
虽说佛经艰涩难懂,不知所云,但当成练字的话,是个平心静气的好方法。
而且,那些佛经……她忍不住探头看了看慕容归已经写好的字,觉得甚是眼熟,好像就是慕容归写的。字字清秀如修竹,筋骨匀称,很是养眼,她不自觉就在写的时候,临摹起那种字体来。
时间无声流过,夕阳橘黄色的光从窗扇透了进来,有内侍来禀:“殿下,是否传膳?”
夏语初才恍然发觉,她竟然心不旁骛地抄写了一下午的佛经,看了看旁边不薄的一叠,她小小伸了个懒腰,甚有成就感。
慕容归看了她一眼,道:“传膳。”
因为这么多佛经要抄完,夏语初晚上也得接着抄写,于是,她很自然地被慕容归留下,两人在一张桌边坐下,面对面安静用餐。
内侍站在门边,心中不无感慨。多年来,慕容归除了偶然留容二和吕直同餐用餐外,他还未见其他人有此殊荣。
慕容归抬头望了望对面的女子,她微垂着眸,用餐的动作如此认真专注,显得心无旁骛。
“怎么了?”夏语初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含疑惑。
“没什么。”他应了一声,顺手就从自己前面的碟子里夹了一筷子菜给她,他一时愣住了,沉默地收回首手。
夏语初也楞了一下,“谢谢。”她微微一笑,自然地应道。
他也不由微微一笑,两人自然地低头用餐。
容二站在暗处,也在望着窗内,目光微微闪烁,他还记得多年前,慕容归还小的时候,也喜欢唤人陪同用餐,小小的人儿称一个人用餐没意思。
他们拿上下尊卑来劝他,而且被他悄悄唤来一同用餐的内侍个个战战兢兢,只顾照顾他的情绪和喜好,有谁会心无旁骛地品尝那满桌的美食?
只两次后,慕容归就再不唤他人与他共餐,就是不得不招待的客人,也是分桌而桌,举止高贵而优雅。
此时从窗内,他又似乎见到了那个幼年的慕容归,喜欢有人陪着他用餐的单纯和温暖。
慕容归的目光穿过窗外的黑暗,落在他身上,容二不由得想露出微笑安抚他,可慕容归的目光只是淡淡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就转过头去,安静地用餐。
容二楞了,突然意识到,慕容归不再是幼年那个需要别人指点的小孩,不再需要他安抚和肯定的笑容,如今的慕容归是他需要去仰视、去敬畏的人,他慢慢露出一个笑容,转身离开。
夏语初又抄了一个多时辰的佛经,直到内侍向她打眼色,让她劝慕容归歇息时,她才意识到此刻夜已深,而她也抄写了许久的佛经,手指和手腕都在酸着,腰背也在酸。
她一时没忍住,悄悄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伸懒腰,打算站起来劝慕容归歇息,慕容归却率先站了起来:“歇息罢。”
回到住处,夏语初躺在床上,习惯性地在脑海中梳理一天的事情,恍然觉得,原来一天以来,慕容归都是在以他的方式帮助她。无论是驱散议论纷纷的侍从,还是让她抄写佛经。她心底流过一阵暖流。
日子就在抄写佛经和当值中度过,十来天后,便是慕容归启程回都城的日子。
夏语初整理着自己的东西,何娘子来向她告别,何娘子在养病期间,结识了行宫外院的一个鳏夫侍卫,他不知寻了什么门路求到了太妃面前,太妃又来问夏语初,夏语初又问过何娘子的意思后,禀报了容二,容二同意了她们的婚事,她如今在待嫁中,就搬离了夏语初的住处。
夏语初见了她来,笑着招呼她:“你请坐一坐,我收好了手头这些再与你说说话儿,本来也想走之前见见你呢,你就来了。”
何娘子眼圈有点红:“不用了,您忙罢,我就是来……看看您。”
夏语初放下手头的东西,过来拉她的手:“怎么了?”
何娘子摇了摇头,低头拭泪:“我就是想着,这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面。”那侍卫是杭城附近人氏,留在行宫当差,何娘子也不可能跟着夏语初回都城了。
“有缘总会相见的。”夏语初笑着安慰她。
何娘子抬起泪眼,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话就说罢,否则你再想说,可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了。”夏语初笑道。
何娘子也勉强笑了笑,低声对夏语初道:“我说几句话,若是说错了,您别怪我。总归是我伺候您这段时日的一点情分。”
她用手帕摁了摁眼角,低声道:“您今后是如何打算呢?殿下对您也是有心的,您……是不是也得为自个打算打算?他以后……总得娶王妃的……如今,你也多关心关心他……”她越说越小声。
夏语初望着何娘子一脸关心加担心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她明白何娘子的意思,她以为她就是慕容归的一个较为得宠的丫鬟,像她这种身份,做王妃是不可能的,抬举了就是个妾,以后的王妃还不知是什么性情,所以劝她现在要多拉拢拉拢慕容归的心。
“何嫂子,你爱唐侍卫吗?”
何娘子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话题拐到那里去了,她红了脸,低下头,低声道:“怎么问起这个了?”
“你为什么要嫁他呢?”夏语初又问道。
何娘子抬起头看她,她脸上飞了红云,眼神却很平静,并没有将为人妇的激动和喜悦:“他待我好,他家里有一个儿子,疼爱得很,对老母也孝顺,他们也见过我,对我还满意。男人嘛,若我待他的儿子、老母好,我想他不会负我的。而且……”她又看了夏语初一眼:“托您的福,老太妃看在您的面子上,虽说我成亲当日不能亲自来,也答应了会派内侍来祝贺,就凭这一点,他也不敢欺负我。”
何娘子曾经伺候过夏语初,她要出嫁,夏语初请容二打听了那唐侍卫的情况,人品老实,家有薄产,何娘子也是知晓的。
夏语初理解何娘子的想法,她选择寻找一个看得见的可靠倚靠,而不想跟着即将为妾的她,在陌生的深暗的王府,在王妃大妇的爪牙下讨生活。
何娘子曾为人妾室,知道妾室的不易,更知道妾室丫鬟媳妇的不易,她曾经从深宅大院逃生,更知道王府将是一个更庞大更复杂的深宅大院。
所以,时机恰恰好,她选择了唐侍卫,这也是她后来病明明痊愈了,却拖着没有进行宫内院的原因。
不过,夏语初并没有怪何娘子,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每个人都在尽量选择更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
何况何娘子真正伺候她的时间只有短短几个月,在行宫时她要训练,在晋府时更是毫无牵连。何娘子这般现实的人在此时能够推心置腹地担忧她,对她说那些话,便终究是有情分的。
“你别担心我,”夏语初笑了笑:“我不会成为他的妾,应该说,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妾室。”
何娘子愕然地望着她笑得从容自信的脸庞,一时愣住:“可、可是……殿下他……”
“没有可是,我不会。”夏语初只能与她说这些了,她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小包袱,递给何娘子:“这是我存下的一些月钱银子,你如今要嫁人了,虽说出嫁从夫,可女人呀,若手里没点私产,终究觉得底气不足,我没办法参加你的婚礼,这也算是我的一点贺礼。”
“不,我不能接。”何娘子一接沉沉的包袱,顿时慌得站了起来。
“拿着罢,我知道你月钱不高,我可比你高多了。”夏语初眨着眼睛笑着,很有点得意的样子:“若是你出嫁得寒酸了,你还曾经伺候过我呢,不是我也脸上无关吗?”
何娘子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羞愧,她借着楚夏的势给自己寻了好归宿,给自己寻了老太妃的靠山,还这般为自己打算,可她竟然就这样离开她,让她一个人去面对未知的王府。
她跪了下来,失声痛哭。
“怎么回事?”慕容归一边写字,一边问夏语初:“听闻你昨儿院子里哭声一片,热闹得很。”
“何嫂子来和我告别。”夏语初正在铺纸,准备抄写佛经。
“哦。”慕容归没有抬头,毫无情绪地淡淡应了一声。何氏的打算和作为,又如何逃得过他的眼睛?若说她是因为主仆情深不舍而痛哭,他在心里冷笑一声,只是,既然夏语初护着何氏,他也没有出手教训她的打算。
“何娘子还为我担心,怕我受大妇的欺负。”夏语初依然笑着,轻声说道。
慕容归从纸上抬起头,望着她。
“我让她不用担心,因为我不会做妾,不管他是谁。”夏语初笑微微地说,好像谈论的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慕容归静静地望着她,夏语初微微笑着,也望着他,眼眸中的坚定没有一丝改变。
他不置可否地低下头,继续写字,她继续铺纸抄写,房间里只有笔尖在纸张上发出的细微“沙沙”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