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将中年男人的眉眼描摹得极深,满脸刻得全是岁月,他笑道:“没想到世子爷竟然还记得我,我真是……”师阳百感交集,略微有点语无伦次,“连世子爷都还记得下官……可……可我……我是个投降了的罪臣,今后没脸见王爷了,还望世子爷……今后就当没见过下官。”
余靖宁心情有点复杂。
这人他小时候见过,甚至可以说是抱过他。余家军治军虽严,平朔王余璞却不是个见天儿板脸的老古板,颇能和军士们打成一片,他那会儿自己年轻猢狲似的,连带着祸害了余靖宁余家军中鲜少没有不胆大包天到把世子爷也抱起来晃着玩儿的。
师阳也在余家军里待过一段时间,后来遭平朔王提拔,迁升了。
当时余靖宁年岁还小,去了何处也不大清楚,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见到他。
遇上了老熟人,还是知晓自己那些有点“不堪回首”的岁月的老熟人,余靖宁略微有一点说不出来的尴尬,一半是唏嘘自己胡天胡地的童年,一半是觉得在这里遇见当年父亲的就部下有点巧得奇怪。
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心道,到底是父王的老部下,面子总得给一点儿。
“师指使受苦了。”他有心缓和气氛,也只好半是安慰半是试探地道,“太史公司马迁也是为李陵说过情的。况且师指使山穷水尽之时暂且蛰伏,不也是为了今后?师指使今日既来,便能知还是一片忠心赤诚的,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师阳原先还是低着头的,听了余靖宁这话,大概是能猜出来他要问甚么,猛然将头抬了起来:“终于将世子爷等了来,下官没算白受屈辱。世子爷往城里设的劝降信颇有成效,锦州城内流民造反,胡人们也开始狗咬狗,闹出了好大的内乱来!下官不大光明磊落,为苟活在锦州城中笼络人心过,他们对下官还是有几分信任呃今日他们要下官出来,便是与世子爷商讨议和之事的。”
“不过,议和怕是有些太便宜他们了。”师阳一顿,“下官骗过了城那群想要投降土蛮胡人,让他们放松警惕,以为明日一早世子爷就能派使者来与他们和谈。我早将城中还苟活着的兵士和流民集结起来,只等着世子爷去扣锦州城的大门。若今夜再攻一次,便可里应外合一举将锦州城夺回来。”
他好似觉得话不够重似的,上前一步,目光灼灼,朗声道:“下官是戴罪之身,只有这条命还有些用处,下官便以性命起誓,今夜定能……”
他说到此处,一口痰卡住了嗓子,微微有些破音,一肚子话卡在喉咙里,吐不出纳不进。
余靖宁上前将人扶住,沉声道:“我知道了。名都,扶人下去休息。”
他所料不错,锦州城人心浮动,撑不过今晚,一定会有人来找他议和的,只是……
他没料到来的竟是师阳。
余靖宁在京城中待久了,凡事都有个三思后行的后遗症,师阳的话乃是一家之言,哪怕是他的余家军旧部身份也没能在世子爷心中走个后门抱过他的人多了去了,嘉峪关的狼恐怕都得算上一份。
他没敢将师指使的话信个十成十。
嘶,余靖宁心里打鼓,兀良哈向来不精于算计,况且大衡文官武将关系门路复杂,总不至于能将平朔王八九年前的老部下翻出来罢?
他心里这样想,面上却不显,好生嘱咐了一番要好好照料师指使的话。
不过就算师阳不来,他今夜也是打算在攻一回锦州城的,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师阳激发了疑心病,反而有种绊住脚的感觉。
余靖宁朝地上啐了一口,仿佛是将心中的杂念全都屏除了,吐在了地上。一身杀伐决断的血气压下了他在京中圈近出来沉郁顿挫思前想后的毛病,透过天寒地冻的小凌河南岸返上了他的身。
平朔王子弟,生来就是握刀兵的!
他长眉一凛,高声下令道:“全军整队,开拔,攻城!”
……
锦州城在夜色中死一般的沉寂,满面菜色的兵卒有气无力地换了防。谁知道有几个换了防的兵卒没骨头似的全都瘫了下来。
一旁的同伴赶忙上前去查看……
那几个人对视一眼,眼里带着点不易看出的笑意。
这时候,只闻塌天裂地一声巨响衡军在余靖宁的号令下,将仅存的弹药全部塞进了炮筒,一口气将还没补好的瓮城月城尽数轰塌。
砖石稀里哗啦滚落下来,比落雪还紧些。
而城内的汉人像是接到了甚么号令似的,随手抽过甚么东西,拿在手里就当做武器,咬牙切齿地向着城中的兀良哈兵卒打杀起来。
锦州城沦陷三月有余,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皆是普通百姓,杀父夺妻断子几大恨归拢一处,全都朝着昔日用铁骑踏平辽东的兀良哈兵卒发泄开来。
原先被兀良哈人当畜生,如今主动权掌握在了自己手中,更是杀红了眼睛。
皇天未必有眼,而血债必当血偿!
锦州城内流民一日之内第二次造反,原本内外应接不暇的兀良哈兵卒几乎没有抵御反抗之力。更何况,城内兵卒的心,早就不在不在一处了。
衡军一路势如破竹,风卷残云一般杀进了锦州城,反抗者皆砍杀,城墙上鲜血和污泥混杂在一起,积了厚厚一层一层垢渍,穿透过藏污纳垢的冰冷天气,散发着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兵者不详,学语小儿亦知,但若是手中没有利刃,却是断断不能。
衡军报复式地在城中杀了个痛快,那些缩着脖子要投降的,全都绑在一起,当做蚂蚱一般串成一串,丢在墙边。
此时才在东边微微露出些天光来。
开始有人跪了下来,第一个人咣当一声跪下之后,连着一大串,连锁似的全都跪了下来。
然后,这群人面南叩首,嚎啕起来。
他们南望王师望了三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