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余知葳就反应过来了,她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美人痣,眼里闪过一点点窃喜。
她非是懒惰倦怠之人,受伤之后借着种种理由逃过去不愿意练枪,其实是故意的。
世上不过同窗同袍两种情谊最特殊深厚,余知葳没和余靖宁一起读过书,却和他一起抗过铳,更别说她早早就动了点儿歪心思。离京的时间长了,这天高皇帝远的日子也过惯了,是个人都不想再殚精竭虑,过那种的“存天理灭人欲”的日子。
况且枕戈待旦又常常闹得身心俱疲,余知葳既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心有余力不足,便没法子兼顾两头,再去压制自己的心思了。
心里的屏障漏了一个小口子,便细水长流地给她心里的种子浇灌起来,让她的少年心思生出许多不该有的枝芽。
她上辈子的一腔情愫早就可望不可即,这辈子又幼失怙恃,进而连整个家都覆灭在隆武皇帝手下,天生多情的余知葳的情感几乎全是落空的。
云翠尚可充作慈母,她那三个跟班也能全然视作幼弟,但其他的呢?
她没有父兄,在遇到余靖宁之前,她的视线里男人大都是寻欢作乐忘恩负义的丑恶嘴脸。
那份空吊在半空中的情感总算是在遇到余靖宁之后找到了归宿。
她喜欢余靖宁管着自己,哪怕是黑着脸没几句好话的,她也甘之如饴。这种“家中有人管着,背后有人站着”的感觉足以让她饮鸩止渴似的贪恋着那一点点的甜意。
而余靖宁毕竟也只是“刀子嘴豆腐心”,面皮又薄,很多话不好意思好好说,其实很有个做兄长的样子。
前些日子藉着受伤的由头,余知葳便胆大包天地处处讨嫌,上瘾了似的等着余靖宁来管教她,时不时要耍点小伎俩。
天天嘟嘟囔囔地偷懒也是其中一环。
如今见余靖宁果然看不过去要来管她,自己的玩弄的小伎俩得逞,不由得有些高兴,险些得意忘形。
“你磨磨蹭蹭的干甚么呢?”余靖宁半天没见她跟过来,略微有点儿恼怒转过头来,见余知葳站在原地傻乐,带着种乱臣贼子得逞的般的小人得志感,眉头立马就皱了起来,“你站在那笑甚么?”
顺带着正了正自己的衣冠,生怕余知葳是因为自己兄长威仪端不住了在嘲笑他。
余知葳顺势收了自己的傻笑,带着一点淘气得狡黠:“甚么也没有。”
看着余知葳亮晶晶的眼睛,余靖宁忽然有点恍惚这神情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想了半天,大概是哪次宴会上,不知是谁家小儿偷了他面前的果子,然后背着手说“没有”。
和那个神情如出一辙。
他自己被赶鸭子上架,少年早慧得厉害,余知葳更是被身世打磨得“老奸巨猾”。他很久都没见过这种孩子气的拙劣演技了,不禁觉得有些晃眼,一时间也晃了晃神。
不过很快他就镇定下来,顶着一张万年不高兴的脸孔,用余知葳欠他二百两银子的语调对着她道:“别跟我耍花招,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你这都落下多少时候了,倒时就真的荒废了。”
面上古井不波,滚在嘴里的车轱辘话却将心里的兵荒马乱展露无疑。
敏感的余知葳很快就捕捉到了这么个点,生出一种打败了自家大哥哥的窃喜,看他就越发顺眼,雀跃到了余靖宁身边:“好啦好啦,大哥哥,是妹妹错了,妹妹给你赔不是。别耽误时间了,快走啊。”她扯着余靖宁露在齐腰甲之外的衣摆晃了晃。
余知葳撒娇常见,给他撒娇却是头一次见,余靖宁触电似的将自己的衣摆从余知葳手里抽出去,将一张脸绷得比甚么时候都厉害,几乎要裂开,心里的慌乱却都快从他裂开的七窍中溢出来了。
他赶紧转过身去,沉声道:“走罢。”
自认为又调戏了自家大哥哥一把的余知葳更高兴了,觉得今日被与他大哥哥切磋就算落下点儿伤也值了。
魂飞天外的兄长和居心叵测的幼妹一同走出了帐子。
余知葳摸鱼已久,早不知道把梨花枪扔到那里去了,但余靖宁显然是有备而来,冲着一直守在帐子外的名都招了招手。
名都一手拿着梨花枪,一手抓着余靖宁的马槊,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世子爷,姑娘。”
“大哥哥还把这东西带来了?我还以为你扔在家中库房里了呢。”余知葳接过自己的梨花枪来,满面都是笑意。
余靖宁刚刚被她接连暴击,一时间昏了头,这时候才觉出有点不对的地方来,立马捉回了自己的兄长威仪,好好在余知葳面前显摆了一番:“你的甲呢?怎么不穿上?虽说是要按兵不动,但也没你这么松懈的。快回去穿上!”
余知葳嘟了嘟嘴,委委屈屈“哦”了一声,转身回了帐子。
余靖宁站在帐外,被辽东早春凌冽的东风一吹,从头灌到了脚,彻彻底底凉了下来。身上凉了,才摸出自己脸上发烫,烫的厉害。
余靖宁很想抽自己一巴掌。
这不该,是在太不该了。
名都看着余靖宁脸上闪过一串儿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好不精彩,最后全都褪了颜色,变得煞白煞白,不禁出言问了句:“世子爷身上不爽快吗?”
余靖宁陡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话没好话地呵斥道:“让你来送枪和槊,没让你擅离职守,如今不归位还在这儿擎着,等着吃晌饭吗?”
虽说余靖宁长期都没甚么好脸色,又严肃又不近人情,但发火还是鲜少的,名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火气一冲,一时手脚不知道往那儿放了:“小的知错了,小的这就回去。”
“名都。”余靖宁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人闲心里也闲,老想点儿有的没的,火气大了些,你别太往心里去。”
名都丝毫没有琢磨明白自家世子爷这番“人闲火气大”的言论,只觉得深奥无比,带着对未知事物的深深敬畏之情,又严肃又正经地应了一声,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