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酒宴散尽之后,江程皖照旧走到了包厢窗边。
天阶如水,星罗棋布,尤其是那一轮孤月,像极了荒野中的坟茔,弯勾勾的,丝毫不讨好。
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
但是这座城里的很多人都知道,要是想请崇江的执行董事江总吃饭,一定要是这个包厢。所以有些时候,人们不需要排他的时间表,只要来抢这间包厢的使用权便好了。
有时,也会有人试图站在他现在正伫立的位置,探一探他究竟是在看什么。
可面前的大厦太多,灯光太闪,楼宇太冷冰。除了江程皖,根本没有人能看到远处某一间时而会亮起孤灯的屋子,隐匿在一栋高楼的某一层,十分得不显眼。
周小楼离开的两年之后,他依旧喜欢站在这扇窗前。
看一看她曾经待过的办公室是否还亮着灯。
他记得有一次晚上去找她,她正写着那条不讨喜的新闻,《名模顾雅闪耀复出,独家披露其与崇江董事江程皖不为人知的恋情》。看见他来,她装得高冷,却笑得烂漫,问他缘何知晓自己在此。
那时江程皖给的答案是,不小心散步就散到这了。
然后她就笑了。
直到走的那一天,周小楼都不知道,每一天,不陪在她身边的每一天,他都在远处观望。他想看见她,无时无刻地看见她,那种感觉就像需要心跳一样,迫切而天经地义。
可是她到底不知道。
有时她在办公桌前抬起头,也会看见那栋高楼,但是她一定不会想到,最爱她的人时常站在那里,只为看一眼闪烁在她头顶的灯光。
江程皖想,她这一走,竟是就两年了。
小赵站在包厢外,和那些个领导贵宾一一告别寒暄,待人群散尽之后,他才将笑容搁置下来,不无担忧地看了眼犹立于窗前的江程皖,轻轻唤了声:“江总,走了。”
江程皖点点头,走到快门口时问了一句:“去北京的机票定在哪天?”
“下周一。”
“改到明天。”
这两年发生了多少事呢?
坐在那班去往她所在城市的飞机中,江程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在周小楼还没有离开之前,他就和顾雅画上了句号。也许那个远走的白痴,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成全了他们俩。
陈曼曼出事前某一天的晚上,刚刚收购了致远公司,稳坐崇江一把手之位的江程皖已然下定决心,不再把他自己分享给除了周小楼之外的女子。于是那天,他约见了顾雅,也许是鬼使神差,也许是惭愧使然,地点是崇江外的街角,也是多年前那场车祸的发生地。
他诉诸了自己的意图,并对她说:“对不起。”
顾雅当然受不了分开,于是她使尽了浑身解数欲要挽留,最后绝望之下,她指着他怒吼:“江程皖,你凭什么甩开我!都是我,是我去求邵书越,才让他放弃和你舅舅的合作,才让你有了今天的地位!”
他愣了一下,但他依旧坚决地拒绝。
此刻的江程皖很明了,他可以继续给顾雅关慰,感激,责任,但这些都不是爱。他的爱,早就全盘交托给了周小楼。
于是最后,顾雅万念俱灰,她问他:“你可以再抱我一下么?”
江程皖点点头。
当然,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绅士并礼貌:“你腿脚不好,我送你回去吧。”
然后他们上了同一辆车,继而绝尘而去,甩开了车后的周小楼。
这一切,他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周小楼的哀毁骨立,正如不知道顾雅心中仇恨的种子。
还有什么呢?
江程皖继续想。
半年前,江程峰和齐诗云离了婚,平平地,淡淡地,离了婚。
理由也很简单,有一次江程峰喝多了酒,回来耍酒疯,看着自己的女儿对齐诗云说:“曼曼,曼曼,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们俩的孩子。”然后他一遍遍抚着女儿的头,襁褓之中的幼儿满是惶惑与懵懂,他说,“你看呵,你还说女儿不是我的,她和我长得多像。”
齐诗云叹了口气,“孩子要喂奶了。”她说,之后她就抱走了他们的闺女。
那一天,是陈曼曼的忌日。
比起这些悲伤的故事,江程皖开始乐意去想一些早前的事情。
比方说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见到那个改变他余生女孩,他不知从她身上看出了什么,可看着看着就看得自己一往情深。
那时他也没有因为致远的事情和邵书越疏离,他甚至还想过,自己公司的合作对象顾雅,跟这个接地气的公子哥Devin很是般配。
当时刚刚归国的Devin,好心肠地答应给江程皖引见自己的年轻编辑周小楼。可是就当一切准备地井然有序之时,出了一场莫名的车祸。顾雅成为了受害者,江程皖成为了义不容辞的责任承担人。他不能辜负一个为他失去一条腿的女子,于是他只能对邵书越说:“可能现在,我有更应该做的事情。”
邵书越知道,他口中的事是顾雅,而不是此时依旧浑然不知,乐呵乐呵过日子的傻瓜蛋周小楼。
然后他告诉江程皖说,你这么做对周小楼不公平。
他噙着满是无奈的笑:“感情这种事情,对谁公平过?”
话虽这么说,江程皖却就是从那个时候,惹上了喜好谈公平的习惯。
很多年后,他终于站在周小楼面前,告诉她:“你不能说我不爱你,这对我不公平。”他看见她闻言后微翘的唇梢,不屑与怅然之意,和当年的自己别无二致。
车祸之后的两年里,江程皖努力去做一个合格地男朋友,除了爱,他几乎把自己可以给得一切给了顾雅,包括良好的医疗物质条件,贴心的关怀与慰问。当真像是一对人人称羡的模范情侣。
与此同时,邵书越在想,茫茫然的周小楼真是可怜,不自知地经历了一段与自己无关的爱情。后来日子久了,他还发现,这个女孩子很是可爱。
他也看着她,在电脑和通讯设备的这头,看着看着,竟然一不小心,也看出了一往情深。
除此之外,后来,她和江程皖画上休止符之后,他还看到了一些江程皖没有看到的东西。
那一天的机场,邵书越匆匆去接一个重要的客户。人群中,他蓦地看见了江程皖的西服,滑稽地披在一个女子身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要孤身一人,裹着一个男人的不合季节的外套呢?
他脑子简单地转了一眼,便当即认出了那个人,原本属于她的生机勃勃变成由上至下的寒瑟与凉薄,邵书越却还是叫出了她的名:“周小楼。”
她回过头,四处张望了许久却也没有看见自己。
然后她回过身,拖着行李箱,又走了。
邵书越追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消散在了他的视线。他猜想,自己之所以没有被发现,大概是因为那个时候,她的眼里,只看得见江程皖吧。
回想到这里时,飞机毫无征兆地颠簸了一下。
江程皖随之微微颤动,抖醒了更多丰盛的回忆和往事。
他想起自己曾经特别傻地策划了飞机上的偶遇,包括精美的奖券,连号的特等舱座位,他都精心预谋。当然,突如其来的晴空湍流不是蓄谋已久的,却恰到好处地为他们的重逢增了色。他记得那一天飞机暗下的时候,她以为自己难逃一劫,他便紧紧抱住她颤栗的身子。生死存亡的那一刻,抱着她,他以为自己抱住了整片天空。
想到美好的事情,江程皖笑了笑,然后拿过一份飞机上的报纸,想用大千世界百杂碎的新闻阻扰现在的思绪。
他翻过国家大事之后,在一拦不起眼的花边新闻里看见熟悉的名字。
——《名模顾雅宣布退隐》。
他吸了口气,将自责与感慨咽入了腹。
顾雅走的那一天,还是他亲自送她去的机场。
她看着他,笑得美艳一如既往:“我走了之后,就别怪我了,好么?”
江程皖点点头。
其实他也没有怪过她。
一个女人为爱情犯了傻,所以就赌气,就恨不过自己被遗弃,更甚,她去找到那个第三者,对她构造一些很残忍的谎言,用这种无知到幼稚的方式去报复。结果,无意地叫那个第三者血债血偿,失足丢了肚子里的孩子。
无心之失,却给他和周小楼狠狠了补上一刀。
仅此而已,与其说是一个女人的心机和狠毒,不如说是爱情中弱者的垂死挣扎。那么至于他,又谈什么怪不怪呢?
飞机很快降落在首都机场。
江程皖马不停蹄地去了小赵发给他的地址,按照小赵打探到的情况,在那里,他将看见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人。
他满心欢喜。
果不其然,现实也没有让他的憧憬落空。
依旧是黄昏晼晚,依旧是街头巷陌。一切如同第一次,他在谈今楼下看见她的样子。
北京的傍晚,周小楼低着头,从黑黢黢的楼道中走下来,被人群推搡着挤下来。北京的雪没有江南易化,她一不小心还滑了一下,很快又扶着周围站稳,抬起头。前面的人对她说了什么,她就笑了起来。还是那么好看,像是笑出了一个春天来。
江程皖看出了神,他本来是想上前打个招呼,可是他不忍心,不忍心打破这样的画面,更不忍心打破她心里好不容易沉潜下来的平和。
于是乎他自以为是地设计了另一个重逢的方式。
一周后,他召开记者会的时候,就料定了周小楼会来。
他总是相信,周小楼想默默观望他的心思,会和自己如出一辙。
一切也如他所料,在他说完“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的时候,门口传来了期盼已久的声响,惶遽而手忙脚乱。他立刻匆匆为采访做结,跑出去的时候,正看见她站在街角,伸着手,满面的漠然与急躁。这些情绪似是与自己无关,并没有他设想的悲悯和回心转意。
江程皖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也许没有放下的人,只有自己罢。方才那般的话,根本没有说进她的心。
他自嘲地弯了弯唇,正想着要不要和她做重遇的开场,她就拦下了一辆出租,然后飞快地钻了进去。
江程皖猛然就怔了住。
这种时候,也许更适合用缘分安慰自己,缘分尽了,路到头了,自然就各自好走了。
第一次,与往日相反,是他目送着载着她的车离去,直到过了一个拐弯,他才扭过头。
那也是他的生活里,最后一次和周小楼有关的事情。
只是他不知道,他转过身的那一刹,出租车里的人,早已泪雨滂沱。
后来,他想,也许这一切的原因只是时间还不够久。
总有一天,久到很久很久之后,没有人再会去追究,这一对人之间究竟错在了那里。
无论是不是顾雅太狠毒,她设计了周小楼,让她为了爱人亲手逼死自己最亲近的朋友。
无论是不是江程皖没有懂过周小楼的口是心非,她并不在乎他是不是穷光蛋,并不在乎他有没有稳固的地位和只手遮天的权势,甚至不在乎顾雅,不在乎世俗。她要的太简单,简单到她没有说出了过,就以为江程皖会懂。
又无论是不是周小楼太傻,傻到永远不自知,不自知被爱,更不知自根本不配被爱。于是一切时过境迁,她恍恍然地幡然悔悟,一切却为时已晚。
总之,这些问题都会天经地义地不了了之。
很多时候,我们对生活无能为力之时,会将它归咎于命数。
我们都没有错,那错的就是天意,不该开始的邂逅,不该结束的情深,这些都是命数造的孽。
我们是无辜。
只是余下的半辈子,还拿什么气力去爱呢?
江程皖回去的飞机上反复嗫嚅着那句诗,“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他蓦地就全明白。
很多时候,爱情在开始之前,就已经结束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