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床上,窗外清风徐送,让她稍微好过一点。知棋见她神思恍惚,问道:“娘娘,要不要请御医前来?”容郁摇头道“不必”,想了一会又道:“你去取文房四宝来。”
棋服侍她这么久,从来就没见过这主子动用文房四宝,心中存疑,神色中自然丝毫不露,道:“那可教奴婢大开眼界了。”遂去取了笔墨纸砚,依次摆放整齐,铺好纸,研了墨,狼毫笔搁于架上。容郁道:“你下去吧。”
知棋担忧地看她一眼,容郁笑道:“也罢,你就在门口站着,有事我唤你。”
容郁挥笔写道:“能看到此书者,应是我唐氏族人……但诸事已了,无须追究。”如行云流水,竟片刻工夫竟将琳琅遗书默得全了,这才搁了笔,细细看去,想道:书中略去的两处关键,一是仇家名字,二是宝藏去向。
书中自言“唐门于江湖之上本就结仇甚多,众人又突起发难”,可见围攻唐门的是江湖中门派。阮母既矢志复仇,并立琳琅为唐门族长,那么复仇之事,琳琅不可能没有参与。
琳琅长期蛰居京城,又嫁与平留王为妃,是因为仇家就在京城甚至身居高位,还是借助朝廷之力复仇江湖?如果是后者,则从二十年前的用兵上应该可以窥见端倪,如果是前者,就当查究二十年来可有朝廷大员被诛杀九族——江湖人历来讲究一报还一报,唐门族灭,他们必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两种可能都有迹可查,只是——她既嫁与平留王为妃,又为什么要为柠王效力?
这两种推断中琳琅蛰居京城都只为借用权势,连苏心月都知道二十年前柳氏父子权倾天下,无人能掠其锋芒,如此,琳琅又何须再卖身与柠王?她以族长之尊而为人死士,这一点却是容郁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或者她爱他?到不惜为了他嫁给另一个男子的地步?
——她这样为他,到最后,他仍是娶了他人,在她死之前,就已经只能目睹他与柳微双宿双飞。
容郁苦笑一声,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是帝王家人,有无情过他吗?
第二处疑点便是宝藏去向。藏宝图既然不在唐门,那么就不大可能在唐门被灭的时候流入江湖。琳琅的父亲死后,谁救了她母亲?如推断不错,应是平懿王。只有这样方能解释幽州一战平懿王大破荆军的奇迹,璇玑画像中有宝藏的江湖传言,以及琳琅寄居平懿王府,名为琴师,实受看重。
否则以柳家门第,如何能接受一个卑贱琴师为妃?
——如果平郡王柳洛当真要反,这笔宝藏当是志在必得。容郁叹一口气,写下“璇玑画像”四个字,传闻璇玑有七幅画像,而自己不过巧合见过一幅而已。
两处都是茫茫,既推不出琳琅死因,也看不到自救的希望,或者自己应该相信琳琅当真是因病而亡,被送去关雎宫本来就是翠湖居主人唯一可能的归宿。
她双手捧头,怔了许久,忽又想道:唐门以毒药,暗器独步天下,琳琅身为唐门族长,若能被柳氏明月心毒死,那才真是天下奇闻了。她冷冷笑了两声,忽然明白过来:如果平郡王柳洛没有说谎,只能说明一个事实,琳琅是自己求死。
想到此处,容郁手足冰凉,是谁逼得她无路可走,只能以死谢天下?又是什么事让她不得不死,连尚在襁褓中的亲儿都无心顾及?
容郁心乱如麻,起身走几步,忽然看到案上《柳毅世家》,这本书她已经看过很多次,对平懿王柳毅生平委实再清楚不过,柳毅江南人士,世代经商,到他这一代家中供给有余,便送他习文学武,颇有小成。后游历至幽州,得见明月公主,破荆国兵,上以公主许之,任兵部侍郎,功勋卓绝,上以王位封之。清曜帝十九年,薨,葬于幽州发迹之地。
史书上言语精当。连他称王的缘故都只用了短短四字:功勋卓绝。大宇王朝不封外姓为王,而柳氏独异,这功勋卓绝四字中应有怎样的功勋才能令天子动容,赐下王位?容郁心中一动,又想道:平懿王得了琳琅的宝藏,在京城大有作为,又为什么竟然会死在幽州呢?
这原本是无可疑处,但容郁自从看了琳琅遗书,说起平懿王出身,她便总在琢磨,觉得平懿王大是可疑。
——他得了陈国宝藏,有没有替唐门复仇?从史书上来看应该没有。
——他出身江湖,柳氏,哪门哪派?他入西林寺见公主璇玑公主璇玑便信了他,凭什么信他?除非他之前在江湖上就是大大有名的人物——这样有名,为什么史书上没有片言只语记载?
容郁心想:若能前往幽州一行,或者能解开平懿王的身世和死亡之谜,他发迹于此,又死于斯地,可谓缘泽深厚。
这却是奢望了,除去省亲的机会还真没听说过哪个皇妃能够离开皇宫半步,琳琅父母双亡,再无亲人,便是想找这个借口也无能为力。不由叹一口气,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忖道:这件事,想知道的怕也不止我一个,我不能前往幽州,他未必不能。如此一想,竟然生出一个主意来。
兰陵宫里越发空寂,金珠,玉帘,水晶更漏……都不见半点人气,唯有庭院里的花树神采奕奕,欣欣向荣。容郁忽然想起皇后生时常念的一句诗,说是“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犹发旧时花”。
那时候她十分不解,想来皇后自小锦衣玉食,如群星捧月,出嫁为王妃,继而封后,一个女子所能想到的荣宠,莫过于此,可是连她也知道,皇后是不快乐的,也许是因为忻禹不肯幸临,也许是因为平留王的仇视——他是她最亲的人,然而日复一日地恨着她,恨她毒杀了多年前的那个女子。容郁笑一笑,手指拂过皇后的琴,她对自己说:一定不是你。
如果连柳微这个深闺中的女子都能轻易毒倒琳琅,那绝对是个笑话,一个荒谬的笑话。
“娘娘今日怎吗有闲心来兰陵宫?”容郁转身去,因是逆光,平郡王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恍惚,像是倒影在水中,影影绰绰,不甚分明,然而那口气是不善的。容郁下意识低头去,手指拂过琴弦,一勾,那琴声响起来,音质清幽,便仿佛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叹息,那声音迤逦而来,带着无数岁月的回音。
平郡王冷冷道:“你想惊动什么人前来吗?那可是痴心妄想了,我姑姑生前皇上尚且不肯一顾,何况兰陵宫已经冷落经年。”
容郁道:“我没有学过弹琴,平郡王信不信,这宫里每一个人都不会弹琴,不会琵琶。”
平郡王面色更冷,“娘娘到底要说什么?”
容郁道:“我想告诉平郡王一个事实,你的母亲,不可能是被毒死的。”
容郁以为那少年必然大惊失色,然而并没有,他立在原地,冷冷只问:“你怎吗知道?”话音极冷,与先前几次所见大相径庭。容郁知他疑心甚重,更因先前知棋事对自己难以信任,当下把心一横,道:“平郡王可听说过唐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