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岁月静止在这一段我和连城最好的时光,我们同生共死,我们相依为命,没有猜忌,没有利用,在这样茫茫的一个江湖,她知道我,我也知道她,日长夜久,就算我终于没有爱上她,这样的感情,也足以让我们相互扶持,过此一生。
但是终于没有这个运气。因为这一年秋天快结束的时候,我上了静斋。我并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我不上静斋——这些年里我反复所想无非如此,置疑我的每一个选择,我命运里所有的岔道口,如果走了另一条路——我和连城,可不可以有另外一个结局?
如果,只是如果。
那时候连城站在高高的屋顶上,桂华流瓦,纤云欲散,她用一种淡然的口气说:“你上静斋吧。”
“你上静斋吧,你上静斋吧,你上静斋吧……”我惊地坐起,才发现只是南柯一梦,即便是南柯一梦,她也不让我看到她的影子,不让我喊出她的名字,我张口,然后绝望地发现,没有声音。
璎珞听到我屋中动静,匆匆赶来,一探我的脉,微微皱眉,忽道:“萧城主,你想要说话吗?”
我凝视她良久,终于点了一下头,我打着手势告诉她:“我想,叫她的名字。”
璎珞目中流出感动的神色,“你……很爱她吧?”
我被她问倒,呆了许久,方才缓缓摇一下头,不,我没有爱上她。
这许多年里,我最伤心的也许就是,我没有爱上她,我反复地想要记起她的笑容,记起她总穿的黑色衣裳,记起她为我流的血,但是最后能记起的,不过是那个月夜,她冷冷地同我说:“你上静斋吧。”
她将一支没有开锋的剑放在我手里,然后背转身去。
那一晚的月光极好,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被施了魔咒,天和地、每一朵花、每一棵树,还有我和她,都是淡银色的,就好像在扬州时,我出门,她在我袖口别的那种花,那种花有淡蓝色的花蕊,花瓣上镶着月色银边。
后来我在无双城里种了很多这样的花,可是怎么也别不上我的袖,后来西域来的商人路过我的无双城,他们说,这种花在他们的家乡,意味着期待,我于是又反复地想——那时候,她在期待什么呢?
是的,连城已经成为我生命里的魔咒,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她织了一张天罗地网,我挣扎着想要逃离,又沉溺于中。
但是那时候,我上了静斋。
你也知道,静斋是江湖上最古怪的地方之一,它庇护进入静斋的每一个人,而且永远不会驱逐他们,也无论他们惹上的麻烦有多大。当然,并不是人人都能够闯过静斋三关。
了悟大师在莲影轩接见我。
自我上山以来,所见的每一个人,都着月白色僧衣,纤尘不染,但是这时候有人一头撞进来,大声问道:“师父找我吗?”活泼泼的语气,活泼泼的眼睛,她就像春天的山林里的一只快活的小鹿,让人觉得欢喜。
我脱口问道:“你是?”
“铃兰,萧先生在静斋暂住的事,就交由你了。”了悟大师微笑着说完这一天她的最后一句话,修禅的人都这样,神神道道,铃兰也这么说,但是那一日我只顾看着她,问:“静斋这一代弟子,不是以明字辈吗?”
她偏头看住我笑,“是啊,可是我例外。”
“哦?”我笑吟吟看住她,忘了问她有什么例外。
“原来萧城主爱上的,是铃兰姑娘。”这一次,璎珞没有用询问的口气,她只是做一个结论,但是我闻言又怔了一怔,恍惚地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也许我当真是爱过铃兰的,只是,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最初是连城对我说过这句话,最后我对自己说,方知这世上许多的无可奈何,明知道不妥、不好、不应该,却是不得不如此。
铃兰总来找我,我在窗前习字,又或者试图解一局珍珑残棋,铃兰来了,便陪我下一局,她棋艺甚高,叽叽嘎嘎有许多的话说,也会装作漫不经心问我为什么上静斋,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只拈子笑道:“真是个啰嗦的姑娘,铃兰,你确定你是静斋弟子吗?”她于是气馁地跑开了。
但是日子久了,我被纠缠不过,敷衍道:“我认识了一个女子。”
“可是你心仪的姑娘?”铃兰睁大眼睛看我,亮晶晶的神色,期盼,又强作镇定,指甲却已经掐进手心里去,我只笑不答。
隔了几天又来,旁敲侧击地问我,那姑娘可长得美,又或者气度高华,还是风华绝代?我实话实说:“只是中人之姿罢了。”
“那我呢?”她追问一句。
我到底没忍住,笑:“国色天香。”
是的,那时候我喜欢铃兰,她像是我少年时候梦想中的女子,会陪我坐在有月光的海边,看潮涨潮落,而连城,连城是江湖人,她也许永远都不知道,海的声音,在清晨和黄昏,是不一样的。
那时候我这样想。
要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不爱连城,并不是因着这个缘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