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洛又道:“如果你拿到宝藏,仍然回不了家,那怎吗办?”
余年不理他,继续下重手,柳洛额上滚下汗来,话音却还稳定,他说道:“你以为你这个样子回去,你家会认你吗?!”余年惊了一下,柳洛继续道:“你若杀了我,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自有人跟着你,你还想回家吗?如果我活着,要帮你清去案底,清清白白回家去,却也十分容易。”
余年奇道:“你知道……我是谁?”
柳洛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猜到一些事实,也许是对的,如果我猜错了,也无非是送上这条命。”
余年道:“你都猜到些什么,说来听听。”
柳洛笑道:“你出身诗礼世家,家中即便没有人当官,也一定家法森严,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是你自幼不喜读书,于诗书上一无长进,反而喜欢舞枪弄棒,后来出了事,被放逐,从此流落江湖,刀口上舔血,练成一身狠劲,却摆脱不了少时所受的教导,认为所行不是正道,常常想着要回去——我说得对不对?”
余年被震惊,问道:“你如何能看出这许多事?”那是他一直深藏的心事,没有人知道他的出身,更没有人想过,在江湖上有这等地位的剑客,最终的心愿不过是回家,像年少时候一样被父亲打骂,然后母亲含泪替他上药,说:“你这孩子,怎吗就不听话呢。”
然而他并没有这个机会,江湖是条不归路。
柳洛道:“我原本看不出来,可是你的手出卖了你。”
余年低头向手看去,柳洛笑道:“分明是练武之人的手,为什么手腕和手指上竟然有读书人才有的厚趼?若单只习武,应该是虎口生趼才对。”他笑得过于用力,挣痛伤口,不由龇牙咧嘴,又道:“秦相叫你贤弟,你神色有变,并不是因为称呼绕口不习惯,而是——不愿听,因为这种称呼让你想起家中往事,我猜得对也不对?”
余年面色稍黯,道:“那又如何?”
柳洛道:“你姓余,倒让我想起一人,他也姓余,膝下原有两女一子,而今都不在身边,老境凄凉。”
余年神色一动,欲言又止。
柳洛道:“你们所说的宝藏一事,我所知甚少。我如今也不求你放我出去,只要求你把你所知道的事都讲给我听,作为交换,我可以帮你清清白白回到余家。”他笑一笑,道:“相信秦相对你的允诺更能让你动心,不过你要知道,秦相在朝廷中有个外号,叫‘不留手’,意思就是说如果他失信,你永远拿不到他的把柄,他就像水中的鱼一样滑不留手。你可以不相信我,不过不妨相信一下我这笔交易,我的要求并不算过分,如果能谈得成,你得到的好处远远大过我。”
余年脑中有一千个声音在提醒他:不能信这小子,秦相说他狡猾无比,巧言令色。他这样警告自己,可是到底放了手,慢慢道:“成交!”
柳洛捋了一半的袖子给容郁看,说道:“没有外伤,可是筋骨痛了一阵子。”余年只在一旁看着,并不说话,容郁却在想:这么巧,他也姓余,却不知道和知棋有没有关系。
柳洛道:“余大哥将宝藏事说来听听,容娘娘是局中人,听了去也不碍事。”
余年并不擅长说话,但是说一句当得一句,他站在门边上慢慢说来,容郁一一与琳琅遗书印证,满面都是惊骇之色。
柳洛猜得不错,余年出身官宦之家,父亲四十岁上头才得了这个宝贝儿子,一心要将他培养成饱学之士,做天子门生,光宗耀祖,但是他自小不喜念书,一笔字写出来奇丑无比,常年被关在书房里听夫子教诲子曰经史,头大如斗。
他喜欢去偏院玩,那里住着父亲的侧室三娘和他最小的妹妹。三娘不像父亲啰唆,也不强调那些繁文缛节,有时候会拿好玩的东西给他看,有时候是一把剑,有时候是精光四射的匕首,见他喜欢得紧,就给他看一些书册,他似是天生习武的料,一练就上了手。原本一直都瞒着父亲,后来他十二岁那年跟一帮世家子弟出去玩,路遇恶霸,他出手惩戒,结果挂了一身的伤狼狈逃回,父亲知道始末之后大为恼火,将他狠揍一顿,罚跪三天,明令不许他去偏院。他很不服气,睁着眼睛问父亲为什么,父亲却忽然叹气,三娘说:“这孩子学文不成,若连习武都不许,日后当何以立世?”
然而父亲只固执地不许他练武,说:“我余家便是养个废物也不能让他习武。”
他不知道父亲在坚持些什么,但是他与父亲一样固执,他背着父亲去偏院,也有时候是小妹云儿带东西给他。云儿是个很清秀的小姑娘,平日里无事便趴在书房的窗外听夫子讲课,他疼爱这个小妹,从书里翻出糖果来,从窗口递出去,云儿的头发被春雨打湿,从窗纸后面露一张湿漉漉的小脸对他笑。
他在很多年以后远走江湖,偶尔想起窗台后的那张面孔,会微微笑一笑,更多是苦涩和怅然,这许多年不见,小妹应该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吧,不知道配了怎样的人家,但他终是没有运气得见了。
他离开家的那一年是十七岁,他闯了大祸,父亲无法庇佑于他,只好让他远走,连母亲和两个妹妹都来不及见最后一面,就仓皇远走,临行时候父亲往他身上塞一卷帛书,说:“不要再回来,也不要再打听家中消息,你走以后,家谱上就不会再有你的名字。
他从来不肯听父亲的话,这一次也没有。他偷偷潜回京城,被人发现,拿入大牢,不日就要问斩。他在牢中很受了些折磨,都以为生还无望,不料却在行刑的前日被人偷偷放出,后来才知道,父亲为了救他,将长女绾衣送入宫中,据说是很得皇帝宠爱,但是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只能救你这一次,你快走,活下去。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后来漂泊天涯,塞北江南,却再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眼,他不知道父亲怎吗样了,也不知道两个妹妹下落如何,他只是江湖上一个狠角色,不要命的狠。
但他一直活着,他父亲只要求他活着。
他初入江湖之时武功低微,很吃了些苦,后来无意中发现父亲塞给他的帛书竟然记载了高明的武学,他不知道自己那个像腐儒一样的父亲从什么地方得到这等高明的武学秘籍,但是他终于沉下心来老老实实练了三年整,后来辗转江湖,因武功极高,人又狠毒,所以得了“修罗”的名号。有次被号称正义的武林人士追杀,他浴血逃命,被逼跳入河中,大难不死,在清点衣物的时候发现帛书蘸了血水,现出字迹来,他这才知道原来余家并非诗书世家,也这才知道自己身上背了多深的血债,知道为什么父亲不许他练武,又为什么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将妹妹送入宫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