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珞自此留在越府。
铃兰仍然没有解开我的穴道,只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带轮子的木椅,她很忙,并不能常常来看我,只有璎珞每天推我到院中见光,看朝霞与夕阳,江南的风总是很柔软,我同璎珞说:“我想看月亮。”
她于是推我出去看月亮,月亮还是当时的样子。我说:“璎珞,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璎珞蹲下来看我的眼睛,说:“好。”
该从哪里说起?
该从我是无双城城主独孤信的私生子这个见不得光的身份说起,还是从父亲过世之后大哥对我的排挤和刁难说起,又或者是那一天,一向不喜欢看见我的大哥忽然派人找了我去,和蔼地同我说“这些年,苦了你了”说起?
身负独孤氏血脉,在无双城中却连一般弟子都大有不如,这个“苦”字人人可以对我说,他却是说不得的。
但是我只笑嘻嘻问他:“城主有什么吩咐?”
大哥说,虽然我跟了母亲姓萧,也不可能载入独孤家谱,但总还是独孤家的孩子,他打算起用我担任无双城三大长老中风长老一职。
我仍是笑嘻嘻地应一声好”绝不多问半句,因为我很快就会知道为什么,大哥并不是有耐心等得起的人。果然我只从春天等到初夏,就等到了少林寺的英雄帖:广邀天下英雄,围攻碧罗庄。
我在围攻碧罗庄的那一战中遇见连城,她姓越,越连城。
当时各路江湖人齐聚浣花堂,少林百胜大师建议放过庄中妇孺,于是满厅自命仁义的江湖人纷纷附和,就仿佛他们此去为的是布施而不是围攻。我觉得很好笑,妇孺?什么是妇孺?碧罗庄的主人沈妙容算不算妇孺?
忽然一个声音插进来:“越家满门血案,你们倒忘得干净。”冰凌凌的冷,把所有人的神经都蜇了一下。
循声望去,墙角站着一名黑衣劲装女子,素白的面孔,眉目漆黑如夜。
我正在想她出自哪门哪派,恁嚣张,她漫不经心地又加一句:“你们慈悲我不管,我是要赶尽杀绝的。”杀气腾腾四个字轻描淡写说来,众人心中都是一寒,想道:碧罗庄什么时候惹了这么个小魔头?
却听百胜大师低喧佛号,说:“越姑娘血海深仇,老衲岂敢多言,只恳请姑娘体谅上天好生之德。”
“越姑娘”三字入耳,我猛地想起一段江湖典故,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她是越家遗孤吗?昔日越家于江湖施惠颇多,灭门惨案却是无一人肯援手的,即便可以拿当日碧罗庄气焰熏天作借口,到底也还是问心有愧。
浣花堂中一时无声,她的声音也就格外清越:“上天若果真有好生之德,就不该让我活下来。”
这是个心狠手辣的女子——当然,要不然十年前如何从碧罗庄的追杀下逃出生天?我一眼看穿她,也立时定下计划,因为她是个能帮我的人。于是我缓缓说道:“越姑娘说得对,如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必有碧罗庄?”
我以无双城长老的身份,说出这句话,分量已然不轻,她转脸看了我一眼。
很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个初夏的下午,庭院里的白玉兰开了花,有很浓郁的香,一片云飘过去,遮住了太阳,她看我一眼,记忆就变得恍惚,仿佛坐在海边的时光,有月亮的晚上,海水繁华如织锦。
碧罗庄二十年经营到底非同小可,斯役异常惨烈,步步见血,每攻占一处就会有很多人倒下,血光映得人的眼睛赤红。我在剩存的人里寻找她的身影,起初还能看到她,她的眼睛比别人的清亮些,也更黑一些,剑上冷冷如霜,不见血。
过了紫藤苑就再看不到她,觑了空子折回去翻满地尸体,但是也没有找到,我不相信她会这样轻易死掉,因为这一天,她实在等了太漫长的时光。
最后我在飞扬殿里找到她,一切都已经结束,沈妙容倒在地上,心口插着飞刀,已经活不成了。
她也只剩下半条命,而碧罗庄的高手正往这边赶过来。
我于是赌这一把——输的话把命填进去,但如侥幸得赢,连城从此对我死心塌地。
我不是君子,但确实舍了命救她,我只想要一个忠心耿耿的手下,但是后来……谁知道后来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