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翃说罢, 耳畔有人轻笑了声。
回头看的时候,果然见江恒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道:“这次怎么察觉的这么快?”
话音刚落, 就看见地上掉落的桂花糕。
江恒挑眉,目光上移,在鱼缸上流连片刻笑道:“原来是这个,我就知道好心一定会坏事。”
薛翃方才喂鱼的时候, 因为心不在焉并没有仔细观察, 但是太一一反常态地不肯吃食, 薛翃稍稍留意, 突然发现鱼缸底下仿佛还有些桂花糕的残渣沉淀。
没有她的允许, 放鹿宫的弟子一概不许擅自进入,连冬月绿云都不能。自然不会有闲杂人等贸然跑进来喂鱼。
又加上看太一的样子奇异, 薛翃便猜到,一定是江恒故技重施。
这宫里头只怕也只有他这样胆大妄为了。
果然一猜便着。
薛翃回身道:“若真好心就不必这样鬼鬼祟祟的躲在房中了。江指挥使, 你想干什么?”
江恒道:“别误会。我今儿是……奉旨行事。”
薛翃诧异:“奉旨?”
江恒却避而不答, 只向着那鱼缸一努嘴道:“你这只小鱼, 是个什么品种?”
“五花兰寿。”
江恒笑道:“长的怪有趣的,胖头胖脑。它好像还很挑食,先前我喂它吃糕,它居然只瞪着我。”
薛翃道:“太一只吃我喂的东西。”
“太一?名字也奇特的很,”江恒啧啧两声,“你是个妙人,连养的鱼也这样奇妙古怪。”
太一在鱼缸里转来转去, 时不时瞪着眼睛凝视江恒,鱼鳃鼓鼓的。
薛翃道:“江指挥使莫要避重就轻,你擅自潜入,到底有什么原因?”
江恒笑道:“你猜。”
“奉旨行事”,四个字在薛翃心底一掠而过。
她略微犹豫,道:“我不想做无谓的猜测,只是不管是为了什么,希望江指挥使以后不要再如此行径,不然的话我会亲自询问皇上,问他是否曾命指挥使擅入别人房中。”
江恒一怔,然后笑道:“何必这样害我呢?难道这么快就忘了先前我也曾相助过道长?还是说俞莲臣一去,在道长的眼中,我便可以弃如敝履了?”
薛翃咳嗽了声:“不要说笑,也不要混淆一谈,江指挥使的……恩情我自然心中铭记,但这也不代表可以任由您在我房中神出鬼没,我虽是修道人,却也到底有些不便,您说是不是。”
“是是是,”江恒道:“连太后都能给你说动,皇上都能为你特赦了逆贼,难道我还敢跟仙长强辩吗?”亏我还有俞莲臣的近况想告知一声,只是宫内眼线太多,一直不得空,这才借着机会想要告知仙长,既然仙长这样不领情,我也只好告辞了。”
薛翃忙道:“江指挥使。”
江恒道:“干什么?”
薛翃道:“俞莲臣近况如何?说完了再走不迟。”
江恒回头:“仙长做事很不地道,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吗?”
薛翃一笑:“都说了一码归一码,江指挥使不会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吧?”
江恒望着她清和如许的笑,叹道:“我也不知道瞎操心个什么劲儿……”他因先前给喂了闭门羹,心里不大爽快,道:“我虽不是小心眼的人,但也不喜欢给人冷冷打脸,你若是想我告诉你,那么……”
江恒顿了顿,道:“你求我啊。”
话音未落,薛翃道:“求江指挥使告诉我。”
江恒大为意外:“你、你真的求?”
薛翃道:“这有什么?”
江恒的脸上流露后悔的表情:“是不是我开任何条件,你都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薛翃眨眨眼:“这可不一定。”
江恒哑然失笑:“你、”他摇了摇头,道:“缇骑前日才传回来的消息,已经送俞莲臣到了九江,他吃睡都极好,人比先前养胖了,听说九江的水米很养人,希望他好生在那里安度余生,不过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薛翃先听他说了许多好话,心里喜欢。突然听到最后一句,便又看向他。
江恒道:“不用这样看我,我不是咒他,我只是将心比心罢了,——如果是我知道有个人拼了命救我,我也绝不会乖乖地听人安排远走他乡从此音信全无的。”
薛翃低头不语。
江恒道:“你总该也明白,皇上的特赦千年难得,若他不知好歹以后再给人撞见,那就神仙难救了。”
薛翃嘴唇微动,眼前浮现俞莲臣牢狱中形销骨立的模样,她又是心疼又是担心,竟没发现江恒靠近到自己身边。
江恒低头打量着薛翃出神的模样,悄悄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看重俞莲臣?”
薛翃抬头,对上江恒近在咫尺清冷锐利的眼神,她心头凛然:“事关玄学,说了江指挥使也不信。”
江恒笑道:“好好好,你就不告诉我吧,迟早晚我自己会知道的。”
他本是时候该走了,但不知为什么,情感上竟有些不愿意。望着水晶缸里的太一,江恒伸出手指敲了敲,突然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俞莲臣虽给秘密押送江西,但是他那些余党可不知道,他们只当俞莲臣已经死在镇抚司了呢……”
不知不觉说了这句,江恒噤声,只又轻描淡写说:“听说你要回高府一趟,不管如何,自己多留意吧。”
薛翃道:“难道你担心那些人会对我不利?”
江恒莞尔:“仙长,你还不知道吧,如今你非但是宫内的风云人物,更是京城里的红人呢。甚至有人说你是皇上的……咳,如果我是俞莲臣的同党,当然要杀之而后快。”
江恒说到这里,又眨了眨眼道:“也许是我过虑了。也许他们不会像是我这样不择手段,你不必担心,我也会派人护送的,你要不要我亲自护送啊?”
薛翃道:“怎敢劳动江指挥使大驾。”
江恒正欲再说,突然道:“有人来了。”
薛翃本能地回头,正好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逼近,有人道:“小师姑,西华求见。”
薛翃忙看向江恒,一看之下,身后却已空空如也。
而此刻萧西华已经举手叩门,薛翃说道:“进来吧。”退后一步,坐在桌边的交椅上。
房门给轻轻推开,萧西华走进门来,躬身行礼:“小师姑。”
“你怎么回来了?”薛翃问道。
萧西华才要回答,又回身把门虚掩起来,才说道:“我听师父提起,说皇帝有意留小师姑在宫内。”
薛翃道:“你总不会是为了这个跑回来的吧?”
萧西华并不回答,只是又问道:“小师姑,皇帝跟你说了吗,你答应他了吗?”
薛翃才要回答,突然想起一件事,便想回头看一眼。
原先江恒留下一句,便消失无踪,薛翃本能地以为江恒已经跟上次一样离开了,可现在忽然怀疑,万一江恒只是躲起来了呢。
薛翃克制着要回头的冲动,只咳嗽了声:“西华,不要说这些无谓的事了。你是擅自离开,还是跟你师父说过了?”
萧西华脸上涨红起来,叫道:“那怎么是无谓的事?”
薛翃一愣,萧西华才又低头:“师父先前才做了法事,正精修打坐,有葛衣陪着,一个时辰不会唤人。”
这显然就是偷跑回来的。
薛翃道:“胡闹,赶紧回去。”
萧西华从来不肯忤逆她的话,但是这次却不知怎么了,抬头看着薛翃,欲言又止。
薛翃只得说道:“皇帝已经跟我说了。我还没有答复他。”
萧西华略松了口气:“小师姑……别答应皇帝。”
薛翃道:“这件事我会斟酌。你专心伺候你师父就是了。”
萧西华咬了咬唇,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小师姑,如果你要留下来,我也要留下来。”
薛翃一愣。
萧西华却又躬身行了个礼,转身往外。
薛翃望着他:“西华。”
萧西华忙止步回头:“小师姑有什么吩咐?”
薛翃道:“你若得闲,可去宁康宫一趟,绿云仿佛有事找你。”
萧西华一怔,旋即漫漫答应了声,脸上略有些失望之色。
薛翃道:“你去吧。”萧西华才退后两步,开门出去了。
直到萧西华走了,薛翃才吁了口气,试着叫了声:“江指挥使?”
身后寂然无声,薛翃疑心他早就走了,毕竟堂堂镇抚司指挥使,不至于真的就对师姑师侄们的对话感兴趣。
薛翃才站起身,却听到江恒的声音说道:“这位道长也是个可怜的,明明心在这儿,却给无情地往外推出去。”
薛翃一愣,然后怒道:“江指挥使!”
她怒喝一声,江恒却又不做声了,薛翃气急,走到屏风后想要狠狠地啐他,不料撩开帘帐往后看时,却见屏风后毫无人迹,只有窗扇半掩,微微抖动。
***
江恒离开了放鹿宫,远远地看见那青年的道士步履缓慢。
宫道里有路过的宫女太监,见了他,也无一例外的放慢了步子,众人的眼睛都落在萧西华的身上。
这宫内的人最是耳聪明目,月余以来,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陶天师座下首席大弟子,是个极为俊美出色的青年道士,而且是给属意为下任天师的人选。
就算以江恒的眼光看来,萧西华的人物气质也是无可挑剔,一身道袍掩不住通身的清贵气度,若换上俗家衣衫,定然是个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但对那些宫人们的秋波跟瞩目,萧西华却一概漠然处之,只是在走到路口的时候,他回头瞧了一眼宁康宫的方向,终究还是头也不回地往前去了。
身后江恒不禁一笑:“现在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等萧西华远去,江恒却往养心殿而去。
正嘉先前批阅了奏折,现在于精舍内打坐。郝宜跟田丰两人在外间一左一右,看见江恒来到,忙迎着。
郝宜道:“指挥使从哪里来?”
江恒道:“从放鹿宫。”
郝宜讶异,田丰却鬼鬼祟祟看一眼精舍内,又忙小声附耳问道:“可是为了那件事儿?”
江恒笑而不语。
郝宜问道:“哪件事儿?你在说什么?”
田丰道:“没什么,是我多嘴。”
郝宜怀疑地看着他,田丰见江恒不回答,就也识趣地没有再说半个字。
不多时里头一声铜磬响动,这是正嘉皇帝在唤人了。
郝宜忙入内伺候,不多时,便传江恒进内。
待江恒入内拜见,郝宜却又退了出来。
正嘉皇帝喝了一口云雾茶,问道:“你从放鹿宫来的,那件事明白了?”
“是,”江恒利落地回答道:“已经查明白了,当时田丰去的时候,在和玉道长屋里的确有人。”
正嘉垂着眼皮:“哦?”
“早在田丰去之前,是太子殿下去寻和玉道长了,”江恒道:“当时田丰去的时候,是太子在房中。”
正嘉听见“太子”二字,蓦地抬眼,却并没有说话。
直到江恒说完了,正嘉才沉声问:“光天化日房门紧闭的,太子在那里干什么?就算田丰去了,又何必要藏掖着?有什么不能示人的?”
江恒眨眨眼:“这个,只怕只有太子跟和玉道长知道了。不过据说太子出门后,样子不大好。”
“嗯?”
“这个不大好说,”江恒笑道:“可据微臣猜测,多半没什么事儿,太子年纪还小,应该……是闹脾气而已。”
“太子的脾气假若闹起来,又怎么会乖乖地在房中不出声?除非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正嘉哼道,“你没有当面询问和玉?”
江恒道:“本来是要问的,只是陶真人的弟子萧西华突然来到,于是我便先回来了。”
正嘉沉默,半晌才又道:“你不问也还好,就不必问她了,免得她心里不畅快。倒是朕听说太子最近胡闹的厉害,就算有什么不当,也是太子挑起来的!朕素日里不太管他的事,皇后未免就纵了他。”
事关天子家事,江恒不便多言。
正嘉忖度片刻,道:“田丰进来。”门外田丰一溜烟入内跪地,正嘉道:“去梧台宫传朕的口谕,太子荒废学业,行为失矩,命在东宫禁足半月,不得有违。”
明明是处罚太子的旨意却去皇后宫内传,皇帝的意图很明显,是故意的在告诉皇后她管束不利。
田太监领旨,猫腰退出内殿,站在门口,面有苦色。
郝宜在旁边揣着手,因方才已经听见了里头的旨意,此时便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田丰气不忿,横着他道:“你笑什么?主子也太偏心了,但凡是这些得罪人的活儿,都是我去做!”先前因康妃的事得罪了夏太师,现在又是皇后,田丰觉着自己在宫内眼见要四面树敌了。
郝宜笑道:“主子是知道你能干,怕我干不好,所以特派你去,是看重你呢。”
田丰唉声叹气,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往梧台宫传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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