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那个年头的时势,就像是波澜壮阔的河流,一个巨大的石块扔进去只能掀起一星细浪,却阻止不了河水奔腾朝东的大局。。。
秦王的寿宴,终究只能成为后世史官口中的一场闹剧。万国朝拜,宣王大婚,湘王叛乱,太子被诛,燕王中毒,宣王置之死地而后生,雷霆反击,斩杀亲弟,保住了整个大秦的基业,却最终没能保得那个戎马一生的秦王。使得秦王惨死太庙,临终受命,奠定出新一代的帝国圣君。
纵观全局,以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角度来看,宣王无疑是这里面最大的受益者。以一个受害者的身份,名正言顺的除掉了阻挡他继位的几个最有力的竞争者,风轻云淡,没有半点污点,并且赢得了大秦所有军民的拥护和爱戴。
在后世的街头说书先生口沫四溅的笑称宣王口蜜腹剑、借刀杀人、弑兄杀父、残害亲族说的斩钉截铁的时候,咸阳的朝堂之上,却为宣王是否应该继承皇位一事险些动起了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宣王的授业恩师,当朝第一大儒仲太傅却是极力反对秦之炎继承皇位的党派脑。理由赫然是秦之炎病入膏肓,恐难当重任。
朝堂上的局势,顿时胶着了起来。大秦众个大小藩国,氏族藩王无不在摩拳擦掌,想要借着新帝继位这场乱子扩大自己的势力,各大豪门几乎都派出了家族骨干之人进京疏通,想要在极力稳定住家族已有势力的基础上得到更多的甜头。咸阳城内一时人头涌涌,各大脑齐聚;四处钻营,商榷谋划,忙的不亦乐乎。
原本因为秦王去世而残留的点点哀愁之气,已经渐渐的消失殆尽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忙于奔走在宣王府和军政处的时候,波澜壮阔的局势陡然被打乱,好似一场巨大的暴风雨降临一般,还没待这群人晃过神来,风暴就已经席卷了整个大秦帝国。
归皇令的布即便是在后世看来,也不得不赞一句高明至极。这道奠定了大秦绝对强悍的中央集权的命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遍及全国。它先收回了各大氏族藩王的武装权利,改州牧为郡县,收回地方的选官权利,开设科举,兴文武两试,地方推选官员的制度被完全取消,改由朝廷选派。并收回了全国的赋税,各地方军饷由皇室统一放,将领实行轮换变更制,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将领的拥兵自重,重视农耕,兴商贸,开通和各国的通商城池,只不过几天的时间,整个大秦上下就已经焕然一新。曾经那些土皇帝一般的氏族豪门,顿时成了没牙的老虎,再难如以前那般掣肘于朝廷了。
秦之炎出手之快,让那些各地方豪强大户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等到他们意识到这项举措对他们实在是大大的损害的时候,所有的政策都已经执行完毕,现任的郡县长官已经到任,手上的武装力量也已经被收回,即便是满腔的愤怒,也只能咽到肚子里,表面上兴高采烈的去迎接新的顶头上司。
疾风知劲草,乱世显英豪。秦之炎十年压制,一朝出手,整个大秦风云色变,无人能阻其锋芒。
然而,在所有大秦氏族豪门们暗地里破口大骂的时候,本应风光无限的宣王府,此刻却再一次陷入了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今天已经是青夏离去的第三天,从早上开始,秦之炎就一直处在昏迷的状态,八巫用尽所有办法,也只能勉强维持住他微弱的呼吸,宣王府大门紧闭,严防任何一个人走出府去,以免泄露了宣王病危的消息。就在所有人心惊胆战的时候,仲太傅敲响了王府朱红色的大门,从一旁的侧角门走了进来。
床榻上,秦之炎已经病的脱相,眼窝深深的陷了下去,嘴唇泛青,面色苍白如纸,除了微微起伏的胸膛,半点也看不出他还是个活人。
年迈的仲太傅只看了他一眼,眼眶就红了起来,祥叔慌乱失措,不断的说道:“仲大人,怎么办啊?能挺过去吧?能挺过去吧?”
仲太傅强忍住鼻间的酸意,示意众人出去,独自一人搬来一方凳子,坐在他的床榻前。
秦之炎的眉头紧紧的皱着,表情十分痛苦。仲太傅清楚的知道,他每次毒呕血的时候有多么的疼痛难忍,为了医治他的病,找到最好的治疗方法,南疆八巫曾在动物和死囚的身上种过那种毒,可是,无论是多么孔武有力的男人,还是凶残狂暴的野兽,却没有一个能挺过毒三次,大多以头撞墙或自断血脉而死,死状凄惨可怕,即便是胆子再大的人见了也会为之胆寒。
然而,他却挺过了那么多年。二十年来,每人一次的毒,都会疯狂的折磨着他这个千疮百孔的身体,连带着他的心,也渐渐的衰老了下去。他从来没有叫过一次疼,也从来没有流过一次泪,他甚至还可以在毒的时候指挥作战,甚至可以在毒的时候谈笑点评,甚至可以在毒的时候在大殿上观看清歌妙舞。
这是个外表清澈淡漠的男子,看似精细的一碰就会破碎的身子之下隐藏着的,却是那样坚强的一颗心。
还记得当初第一次在太和宫里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六岁的孩子,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瘫痪,还可以勉强的走路,独自一人生活在西边破败的宫殿里,安静的像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影子。
那时的仲太傅,还不过四十多岁,以这个年纪成为翰林院的席编修,的确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他那时春风得意,在内廷酒醉之后,竟然晃晃悠悠的来到了西六宫,大声的吟诵着自己新作的诗词,正在兴头上,忽听一个稚嫩的声音淡淡的说道:“韵脚压的不对,第三句和第四句连接有问题,秋思换成秋韵更好些。”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宣王,只是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宣王,只是一个被遗弃在冷宫偏殿之中,无人问津,无人想起的落魄皇子。那一天阳光很足,他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单薄消瘦却眉清目秀的小孩坐在偏殿破败的门槛上,只穿着一件单衣,身前放着一只巨大的木盆,而这个还没有他大腿高的小孩,竟然一边跟他说话,一边洗着盆里的衣服。
他当时很奇怪,还以为是哪个宫殿里跑出来的皇子小侍从,就问道:“你是谁?”
孩子似乎很开心有人可以陪他说话,站起身来,在衣服上擦了擦被水泡的白的小手,很是礼貌的,一本正经的说道:“先生你好,我是大秦帝国的第七十八代子孙,是当朝皇帝的第三个儿子,我叫秦之炎。”
一晃,已经快二十年了,昔日的小小孩童也已经长的那般高了,可是为什么在他眼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他仍旧是当初那个淡薄瘦弱的孩子,十分固执认真的对他说他是大秦帝国第七十八代子孙,是秦王的第三个儿子,他叫秦之炎?
仲太傅的眼睛渐渐湿润了,他的声音那么低沉,那么苍老,带着说不出的无力,缓缓的说道:“你等了那么久,筹划了那么多年,守护了那么多年,不就是等这一天吗?你马上就要成功了,大秦就要脱胎换骨了,这么多年,这么多的苦难,你都撑过来了,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呢?最起码,你也该等之翔回来,安顿好一切,再最后看一眼咸阳城,然后才能闭眼啊。”
“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把红绡公主和安康公主指给了6成6涛两兄弟了,他们都是华阳的兄弟,人品也不坏,有华阳的管制,两位公主一生不会受欺负的。况且你现在为高权重,将来之翔若是登上皇位更不会不管她们。你别看之翔嘴硬,其实也只是恨铁不成钢罢了,两位公主年纪还小,又有你一直照料,自然就骄纵了些,经过四皇子这次的事情,想必她们也成熟长大了不少。”
仲太傅声音舒缓,苍老沉重,轻轻的说道:“瑶妃娘娘当日受了刺激,现在已经渐渐平息了下来,脾气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跋扈,将来之翔登位,她就是皇太后了,你还有什么人放心不下的?太子昨晚已经咽气了,他受的伤太重,湘王又给他喂了毒,任是怎样都无力回天了。其实死了也好,省得他活着受罪,他不像是你,稍稍痛一点就奥杀要砍的,宫里的太监宫女已经被他伤了二十多人了,我悄悄将他抬进了太庙,报了上去,再过三日就要丧了。淳于皇后还是那个样子,他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没了,健忘症更严重了,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愧对她,只是这些事情也不是你能掌控的,五皇子当年做出那种事,换了是谁,都不会饶了他的。大秦经你这次改革,三五十年之内都不会有大的叛乱,那颗毒瘤已经被你拔出了,你为它操心了一辈子,现在就不要再为它操心了。”
窗外渐渐飘起来雨丝,淅淅沥沥的,有着清新的味道,仲太傅的眼里渐渐流了下来,但是仍旧慢慢的说着:“楚皇已经退兵了,今天早上就回南楚了,连舟亲眼看着他们走的,南楚的那个嘉云公主,被许配给了十七皇子了,娶个媳妇进门,江华王也许就会收收心了。至于庄家丫头,你额不用再担心了,楚皇那般要紧她,是不会亏待她的。只是婉福那个丫头,竟然一声不吭的追着楚皇去了,我已经派人去追了,边关也放了文书,怎么也要将她追回来。”
“我知道你听得见,你从来不会让别人为你担心,你这一生都在不断的为别人活着,现在也该好好的为自己活一次了。你不是说想去江南看看吗,还想去看看大漠,看看草原,等之翔回来了,把一切都交给他,你就可以放心的去了。”
门嘎吱一声,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兽突然从门缝挤了进来,身上**的,一进屋子就拼命的甩着身上的水珠,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那日青夏骑马而去,大黄身子小腿短,还没追出王府就跟丢了,它郁闷的在府里转了几日,连酒都不再喝了,饭吃的也少,任是谁去逗弄它,都提不起什么兴趣。只是每天晚上还是会准时的回到秦之炎和青夏的房里来睡觉,此刻它摇晃着肥肥的**,摇头摆脑的走了进来,突然看到仲太傅,似乎一愣,随即就猛地跳起来,以一个主人对外来闯入者不欢迎的态度大声的嗷嗷怒吼了起来。
仲太傅还是第一次见到它,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宣王竟然养起了宠物,感兴趣的看着它。只见小兽几步跑到秦之炎和他之间,护在秦之炎的床前,愤怒的张牙舞爪,对着仲太傅大声咆哮。
大黄和秦之炎的关系一直不好,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是和楚离站在同一战线,几次试图向秦之炎的靴子里排泄。可是此时此刻,眼见这老头眼睛红红的坐在睡着了的秦之炎身旁,不知道存了什么龌龊的心思,顿时忠心护主了起来。
它一边叫着,还一边回过头去,试图叫醒秦之炎来和它共抗外侮,见秦之炎没有反应,它竟然几步从小脚凳上爬了上去,用力一跃,两只前爪搭在床沿上,晃晃悠悠的憋足了劲,费力的爬上了床。浑身**的爬上秦之炎的身边,用脑袋用力的顶着他的手,见他没有反应,微微一愣,似乎十分生气,一个高竟然蹦上了他的胸膛,嗷嗷大叫了起来。
仲太傅一惊,这个时候秦之炎的身体怎么还能承受这样严重的撞击,刚想伸出手去阻止,突然只听噗的一声,秦之炎眉头一皱,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染的大黄的头顶一片血红。
“殿下!殿下!”仲太傅大惊,连忙跑出去叫人。
八巫就在偏厅,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为秦之炎搭脉施针。忙活了好一阵,秦之炎的呼吸才渐渐平息了下来,白石巫医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太傅果然学究天人,若不是这一口血吐出,殿下可能刚才就在睡梦中去了。现在好了,辅以药石,当可再撑数日。”
仲太傅愣愣的,待众人都去了,才向那只雪白的小兽看去,只见它正十分懊恼的用两只短短的前爪擦着脑袋,想将那些鲜血擦去,一边擦着还一边用幽怨的眼神看着睡在床上的秦之炎,似乎也知道他生病了,有气没处撒的郁闷。
第二天一早,秦之炎就醒了过来,并且精神十分好。祥叔高兴的不断的烧香拜佛,十分虔诚的说要去大庙修缮巨佛金身。
早上,秦之炎吃了一碗莲子羹,喝了一大壶碧儿煮的雪梨汤,中午的时候,就传来了睿王回京的消息。秦之炎身着朝服,丰神玉朗的带着满朝文武亲自到北城门迎接,场面十分隆重。睿八王今年刚刚二十一岁,年富力强,长相和秦之炎十分相似,只是肌肤微微有些黝黑,那是经常锻炼的健康之色。
晚上的家宴在皇宫里举行,上位仍旧空着,太子燕王湘王九王的故去,让秦之炎坐在了最上,下面仍旧是那一群居心叵测的兄弟,秦之翔谈笑风生的跟大家讲着北地的风俗和北疆大营里的笑话,宴会倒也其乐融融。
皇家就是这样,无论前一秒生了什么,下一秒大家仍旧可以和和美美的坐下来吃饭喝酒,没有一个不是粉饰太平的高手。
当天晚上,秦之翔跟着秦之炎回了宣王府,进了书房后,整晚都没有出来。
第二天,就是秦王的大桑,秦之炎作为皇室如今的大皇子,执掌丧牌,遥遥的走在最前面,身后,是大秦的皇子皇孙和文武百官们,丧队迤逦蜿蜒,遍布整个咸阳大街,各家各户都出门哀恸痛哭,只是里面的真实程度就不得而知了
秦之炎身体不好,护送秦王到龙脊山下葬的事情就交给了六王,六王带着七王等皇子,还有礼部的一些官员,齐齐去了龙脊山帝陵。
然而他们前脚刚走,秦之炎就召开了朝会,当众宣布将皇位传给八皇子秦之翔。众人虽然心中颇有些疑窦,但是秦之炎如今是皇室最高领袖,掌管天下兵马大权,又因之前的四皇子叛乱和推动归皇令积威甚重,无人敢于反驳。再加上其他皇子全都不在京中,唯一对这种事情有置喙权利的礼部官员也通通前往了龙脊山,于是这本来需要百官纳谏商讨考校的事情,秦之炎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一言个给拍定了下来。送葬队刚走第三天,秦之翔就在天赐台登位,年号继元,封号继元帝,定公历第三百零一年为继元元年。
至此,秦子丞正式成为过去,归皇令万象一新之后,大秦迎来了新的一代帝王。他就是后世毁誉半掺,但最终还是和北慈大帝一同完成了史无前例的南北两疆大一统,并开创了华夏大6继往开来最为豪迈壮大疆土版图的大秦帝神。
这天早上,正是秦之翔登位的清晨,天赐台附近一片欢腾,而东城门外一处垂柳之下,一辆青布马车静静的停在那里,微风过处,车帘悠扬,年轻的青衣公子一身青布长衫,面容清俊,显得十分儒雅,在他的怀里,一只雪白的小兽正懒洋洋的打着哈欠,十分惬意的将肚皮露在外面,让男子为它轻轻的按摩着,样子十分的享受。
阳光洒在一人一兽的身上,显得十分的飘逸美好。仲太傅穿着普通的平民衣衫,站在年轻男子的身前,笑着说道:“你这就走了,之翔知道了,会疯了的去找你的。”
秦之炎淡淡而笑,说道:“他已经是一国之君了,以后的路,总需要自己去走。”
“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指引他前行,如今你撒手而去,他可能真的要手忙脚乱了。”
“之翔性子稍微急躁些,太傅要多加提点着,他总会做一个好皇帝的。”
仲太傅笑着点头,说道:“你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吗?”
秦之炎目光顿时飘忽了起来,想了许久,才沉声说道:“告诉他,没有千朝万代的君主,却又千朝万代的百姓,做什么事,先从百姓的角度想一想,他就会是一个好皇帝。”
仲太傅点了点头,说道:“你要去哪?”
秦之炎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也许走到一个地方就倒下来了,那就葬在那。”
“我们还会见面吗?”
秦之炎一笑,说道:“如果我不死,将来就回来参加太傅的八十大寿。”
“胡闹!”仲太傅笑骂道:“一竿子支出了二十年,真是个滑头。”
秦之炎哈哈一笑,笑容那般洒脱,竟是从未有过的放松,他笑着说道:“时辰不早了,再不走,之翔现了就走不了了。太傅,我们就此别过。”
仲太傅眼神温和,对着一旁的三人说道:“连舟、青儿、碧儿,你们要照顾好陛下,饮食吃药都记好了,天冷记得加衣,不要一出门就知道贪玩。”
“太傅大人!”连舟皱眉说道:“我们又不是小孩子。”
秦之炎一笑,说道:“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太傅,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仲太傅沉声说道。
秦之炎和青儿碧儿上了马车,连舟坐在前头,吆喝一声,就驱赶马车向东而去,慢慢的上了荒凉的古道,渐渐的变成了一个淡淡的影子。
仲太傅叹了一口气,心底五味杂陈,终于还是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缓缓离去。
天边百鸟鸣叫,天蓝云白,人群散尽之后,茂密的柳树林中,一名淡青衣衫的女子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缓缓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面色雪白,脖颈微扬,尖尖的下巴很是清瘦,身材矮小,可是却有着说不出的气质。只见她望着远处烟尘飞扬的古道,唇角渐渐扬起一丝微笑,终于,笑意滑到眼睛里,她娇姹一声,一鞭抽在马股上,向着马车里去的方向疾奔而去。
长路漫漫,只余下一溜灰尘,远远的回荡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