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种局面,悟虚也无力更改。望着一副悲天悯人神情的圆通,悟虚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合掌,口宣了一声佛号,随即离去。还没走几步,便听到西南角传来何其峰、陆平山二人与寺中僧人的争吵声,然后便看到一个小沙弥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向圆通禀告何其峰二人,不听劝阻,擅闯昨夜死者灵堂。
昨夜,悟虚看罢法事之后,曾与众人说过,死者中阴之身早已无存,只剩一具躯壳。何其峰、陆平山二人,估计便起了奚落之心。悟虚想到此处,不待圆通发话,将二人召来一问,果然如此。此事可大可小,悟虚领着二人,带着歉意,与圆通解释了几句,那圆通也甚是通情达理,直道无妨,还轻声喝止了一旁群情激愤的僧众。
谁知,用过斋饭之后没多久,圆通忽然又走到悟虚等人的住处,满脸歉意地说,忽然接到传讯,今夜有神宫高僧入驻本寺,要为昨夜那名死去的武士举行祈福法会。而且,昨夜的那些本地居民还要再来,全寺上下可能都要忙碌起来,恐怕到时候招待不周。其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却是希望悟虚等人早些歇息,不可像白日里那般,随意出现,发生不必要的误会。
悟虚听罢,暗中止住众人的发作,思量一番后,合掌道,“我等云游至此,惊扰贵寺颇久,本就心中难安,如今正好借此告别,只盼后会有期。”那圆通,本无此意前来,只不过神宫高僧忽然要前来,手下弟子纷纷拿着今日何其峰、陆平山二人之事说事,圆通思之再三,终是坳不过众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诛心之论,前来叮嘱悟虚等,却不想悟虚如此回应,脸上涌现一丝愧色,正要开口再言。
悟虚微微举起合着的双掌,叹道,“修佛之人,虽有一颗出世之心,但肉身尚在世间,因果宿业尚在。这些道理世故,我等还是懂得。”说罢,向圆通微微一笑。圆通,怔了怔,爽然若失,随即也一笑,合掌道,“佛法本自中土传来,如今却起了分别。”悟虚随即接上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圆通,送悟虚等人,出了兰若寺。悟虚与其相识一笑,遂与张翠露等人,于夜色中远去。
夜色中,兰若寺若隐若现,长崎岛上点点灯火。多少故事在其中,多少繁华在其中·。悟虚,问众人何去何从。有说,重返兰若寺,要揭露骗局,澄清真相;有说,返回长崎,看到底那玄衣真君如何呼风唤雨兴风作浪:有说,不如再前行,深入东瀛扶桑腹地游历。
神宫高僧?玄衣真君?圆通言语,颇多无奈,悟虚能够领会。这神宫高僧,恐怕便是为玄衣真君而来吧。但东瀛扶桑,有真人修士么?在悟虚的印象中是没有的,除非是东海龙宫,海枯寺,碧游宫出来的。悟虚听着众人言说,正皱眉思量着,忽然抬手,示意众人禁声。
片刻之后,便看到五个僧人,着东瀛服饰,脚不沾地走在山道上,其中一人年约六旬,慈眉善目,相貌庄严,手结无畏印,浑身释放出淡淡金光,其修为当在凡尘八层左右。其左右四周,四名僧人,各持木鱼、香炉、长幡、转轮,口中念念有词。这一干人,浩浩荡荡,正是朝着那兰若寺而去。想必便是所谓的神宫高僧了。
待其走远,悟虚撤去结界,陆平山不由问道,“师兄为何如此避让?”昨夜悟虚点出,那武士中阴之身早已不在,徒留躯壳,所谓法事不过聊以自/慰,陆平山等人便起了轻慢之心,随后闯灵堂欲辩法,却被悟虚止住。今夜,悟虚率着众人离寺,途中遇所谓神宫高僧,又结界而避让。陆平山等人,自然颇为不解。
悟虚沉吟片刻,只叹道,“莫要意气用事。我等此番登岛,是来参详大因大果,无需卷入无谓琐碎纷争。”众人见悟虚如此说,也只得作罢。一路上,众人沉默不语,不觉来到了一僻静阴幽处,远远便看见鬼气暗涌,浓郁如雾。
那张翠露笑道,“莫非踏破铁鞋无觅处,那铜棺,便藏在此处?”悟虚凝神感应,摇摇头。这方圆数十里弥漫的鬼气,确实带着一丝青铜棺材的气息,但于那鬼气深处,一个洞府隐现,洞口上三个篆字“白骨洞”,洞中有十几名鬼修,修为平平。这白骨洞,悟虚上次便来过。当时,悟虚为了重参寂灭,无意中来到此处,还听到两名鬼修筹划用什么的幽冥散害人,具体执行者便是小美子。依着那对话,小美子似乎也是这白骨洞背后势力的一员。
悟虚隐隐觉得,那青铜棺材,估计便是落入了这一股神秘势力之手。按照先前的推断,其为首者,应该是一名鬼道的真灵大修士。望着众人跃跃欲试地神情,悟虚苦笑道,“此处不过是一处小据点罢了。未免打草惊蛇,我们还是略过去的好。”
众人见悟虚如此说,又只得按捺住心中的激荡,收敛气息,绕道而行。却不料,那白骨洞中,忽然鬼气喷涌,传来阴惨惨的嚎叫声。几乎同时,数道儒门浩然正气,如白光在前方升腾而起,其中一人,断喝道,“魑魅魍魉,休得猖狂!”正是那玄衣真君。
那陆平山、赵秋鹤等人,心有本就憋屈着,见此情景,不由悟虚分说,纷纷纵身飞起,周身一片佛光,庄严无比地杀了过去。
这白骨洞中,全是不入流的鬼修。随后跟进的悟虚,飞上前去,战斗已经结束,那些鬼修大半倒是被玄衣真君一行人所杀。
“悟虚大师,别来无恙?”那玄衣真君,飞立在洞口,对着悟虚等人颔首笑道。
悟虚心中一凝。这玄衣真君,怎么识破自己的身份的?先前在扬州府有过匆匆交手,但自己却是未曾说明名讳。待见其将目光微微从张翠露等人祭起的九叶青莲灯上移开,悟虚恍然大悟,看来似乎全天下修士都断定这九叶青莲灯落入了自己的手中,
张翠露等人,自然也察觉了玄衣真君眼中那一丝贪婪之意,遂收起九叶青莲灯,簇拥在悟虚身边,凝神以待。
悟虚正要开口,却见玄衣真君几名手下,从白骨洞中提着一名鬼修,飞了出来。那名鬼修,此刻被制住,丝毫动弹不得,却眼露凶光,朝着在场之人,一一扫去。
那玄衣真君一见此,便抢先说道,“这些鬼修,背景神秘,祸害东瀛,我等此番受御书院之请,前来降服。前几日,竟然发现,有神宫僧人牵涉其中。悟虚大师不可不察。”说罢,径直带着手下,及那名鬼修,朝着远处飞去。他们是想从这名鬼修身上探查那青铜棺材的下落吧?悟虚心中了然,看破不说破·,站在空中,以目相送。
待玄衣真君一行人走远,悟虚环顾四周,对着张翠露等人说道,“此处鬼修已灭,为何还是如此阴森?那死气也不见淡薄。”
张翠露面有异色,踌躇片刻,对悟虚说道,“方才我等与那些鬼修交手,也是颇有诡异之处。”原来,张翠露等人如今是灵体之身,鬼修体内的灵气,照理说也能够吸收。但放下众人赶过来交手之时,却是根本不能吸收;那些鬼修身死之时,体内鬼气全都突然消失,似乎融入空中,化作那奇特的死亡气息。
悟虚忽然问道,“你们能不能吸收这笼罩在空中的死亡气息?”陆平山答道,“师兄,实不相瞒,我等绕岛而行时,便有试着吸收这死气。只可惜,根本不能,似乎只有死物或者鬼修才能吸收。”顿了顿,复又说道,“倒是借着九叶青莲灯,可以消弭少许。”何其峰,忽然说道,“陆师弟此言差矣。这死气,似乎倒是和大师先前释放的寂灭剑意有些相似,也许大师有办法化解。”
悟虚一愣,这死气和自己的法界寂灭之气相类似?怎么自己先前没想到。自从天源寺作为道场,幻出之后,悟虚便极少踏足寺外的寂灭法界,更是极少引动那寂灭气息。因为悟虚是要修道场而不是法界。
悟虚想了想,对众人说道,“且让悟虚试一试。”说罢,飞入那依旧死气沉沉的白骨洞中。张翠露、何其峰、陆平山等人,相视一眼,把化作人形的龟丞相围在中间,守在了洞口,为悟虚护法。
白骨洞中,悟虚缓缓将那死亡气息,导引进寂灭法界,猛地发现,竟然吸收无碍。那死亡气息,一进入寂灭法界,便瞬间化作寂灭之气。悟虚凝神细察,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分别,只不过这死亡气息比之寂灭之气,似乎要主动一些,肆虐一些。悟虚吸收多了,隐隐有一种毁灭一切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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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悟虚在白骨洞中,于寂灭法界,导入洞中弥漫的死亡气息之际,那千里之外的东瀛扶桑群岛深处,名曰京都的一座庞大至极的地宫中,一具僵硬的尸体缓缓惊醒,从那消失已久的青铜玄棺中坐了起来,双目荧光闪烁,朝着白骨洞方向望了一眼,喃喃自语道,“何人胆敢吸收这幽冥之气?!”过了片刻,发出一声低沉的吟唱,便有四名武士飞至千米之外,恭敬无比地朝着这僵尸跪拜。
“长崎白骨洞佛修。”这僵尸,生硬地突吐出几个字。那四名武士,如奉纶音,咍一了一声,随即退下,杀气腾腾地朝着长崎白骨洞方向飞去。
且说兰若寺中,那悟虚等人先前遇见的五名神宫僧人,飞至之后,被圆通等人恭敬迎入后,全都默然无语,高踞在上座。等到寺中又聚集满了人群之后,那为首的老僧一抬手,朝着被众人围着的棺材打出一道手印。其左右四名侍从,各自举着手中法器,诵唱不已。
片刻之后,棺材盖轰然被掀开,那名死去多日,中阴之身已不在的武士,“活”了过来,从棺材里站了起来。他僵硬地扭头看了看四周,随即缓缓悬浮至半空中。
兰若寺圆通等人,全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周围的人群,先是一阵慌乱,随即爆发出兴奋地呼喊声·。
那死而复活的武士,面无表情,在众人的呼喊声中,升至高空,与那茫茫死气融在一起,忽然仰头向天,发出一声怒吼,紧接着,他拔出了随葬在身边的长刀,脸上显出恐怖的愤怒和杀戮。
这情景分外的诡异。
圆通及其左右数人,瞠目结舌,望向远道而来的那几名神宫高僧。这武士,原本死得不能再死了。昨夜的法事,也只不过做给这些活人看的。想不到,这武士居然活了!或者说被炼作了傀儡?!
人群中,有的悄悄尿了裤子,有的干脆晕了过去,有的直接好像入魔了般,亢奋无比地跳着,叫着。
“阿弥陀佛!“圆通诵了声佛号,朝着那五名神宫高僧问道,”人死不能复生。诸位召来亡魂,令其不入轮回,恐有不妥吧?”
那为首的老僧,冷冷地看了圆通一眼,“有何不妥?难道你勾结外族修士,不愿看到本族武魂永存,守卫东瀛?!“说罢,双手一转,朝着圆通打出一道金光。
圆通随即栽倒在地,动弹不得。其左右几名侍从,慌忙合掌跪拜,谢罪不已。
”武魂永存!”人群中见此,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
那神宫老僧,朝着人群,颔首而笑,面带赞许。忽然,其脸色一变,遥望着白骨洞方向。片刻之后,又望向长崎翠香居,随后带着左右四名僧人,以及那名“死而复活“的武士,飞快地飞了过去。
”武魂永存!”那一些尚未吓倒,逐渐亢奋的东瀛人,还有兰若寺一些僧人,见状,呼喊着,也狂奔起来,远远地跟着他们,好比一窝被捅了的马蜂,嗡嗡地朝着山下翠香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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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山,清静峰,天机子疲惫不堪地从自己洞府走了出来,对着昆仑子、玉真子,还有终南山全真教一脉,包括全真教教主乾坤一剑,吴有道等人,淡淡地说道,”天命难违。此乃佛门之事,道门若要干预,长青子、无敏子既然前往,也就足够了。”言下之意,却是不赞同,道门再有大修士下去。正一教天机子,素以占卜闻名,他既然如此说。
囚魔峰,赵彤来到一座山峰前,对着一脸茫然,眼神麻木,正机械似地挥舞着手中魔剑的一名女子,端详片刻,缓缓说道,“李明珊,宗门有任务,且随我下去,至东瀛扶桑一趟。“
莲法峰,一众真灵佛修,在一起参详良久,方才传下法旨,着人世间杭州府贤山和多吉,前往东瀛扶桑。法旨用语,只有一句,”诚心请回九叶青莲灯。”
罗刹峰,文天祥,下落不明,那恶名远播的刺头吕叶青神出鬼没,也是不知踪迹。追随文天祥的一些鬼龙修士,便是最强的鬼道修士。他们对于青铜玄棺和九叶青莲灯在东海出现的事情,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只漫天撒网般,派出人手到处打探文天祥的消息。
阴罡峰、浩然峰,似乎也一无所知,没有什么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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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虚,断然停止了吸收那茫茫死气,从道场法界出,默然而坐。寂灭法界此刻,已经是滔滔杀气汹涌,将天源寺道场包围,如潮水,不停歇。
张翠露等人,似有所感,纷纷飞入白骨洞中。
悟虚,脸微白,唇鲜红,于大黑石上跏趺而坐,睁眼诵道,“厌离不绝望,寂灭非毁灭。烦恼即菩提,终须大乘行。”
张翠露等人见悟虚此番情景,心有疑虑,不禁问道,“大师,所诵佛偈,有何玄机?”
悟虚缓缓闭上双眼,面无丝毫表情,全身一动不动,枯萎衰败如干草,气息全无,犹如僵尸,“佛门方便法千万,南赡部洲诸苦全。人多宿业,尘网密织,五蕴盘结,纠缠不清,非觉苦而生厌离之心不得修,非觉苦而生厌离之心不得脱。此间或有绝望之时,所谓万事皆空,了无意趣,皆可放下,方生向佛之心。但向佛之心既生,便不应有有相之心,不应再生厌离心,不应再生绝望心,不应再生毁灭心,不应再生顽空心。”
悟虚慢慢自言自语着,虽依旧无表情,双眼紧闭,如如不动,身上却渐渐有了一丝淡淡地光晕,好似死而复生一般。
“寂灭与毁灭,究竟有何分别?”张翠露复问道。
悟虚沉思片刻,摇摇头,“究竟无分别。”
正所谓
厌离不绝望,寂灭非毁灭。
烦恼即菩提,究竟无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