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虚隐于法界道场,虚空而行,悄然出了翠苑,出了翠香居。
此刻,他的脑海里还不时闪现着当年翠香居新人礼的情景。这些情景,融合了他自己的记忆和美子姑娘的记忆,清晰而又梦幻,明明知道发生了很久,却又散发出一种新鲜的气息。
悟虚没有主动地去驱散脑海中这些情景。今夜,他带着张若月四人,从长岛千里迢迢地飞至长崎,原本便是要依着旧迹,重温当年所遇到的一些人和事,进而重新感悟。只不过悟虚没想到,刚把张若月她们带到翠香居,便碰到了当年救下的小美子。而悟虚当年,之所以在长崎一处山洞中寂灭曼陀罗法界,除了因为赵彤入魔一事之外,另一个很重要很关键的原因,正是因为偶见那孝子弃母。
当年,悟虚被天外天大自在宫宫主一指逼至东瀛扶桑长崎岛,恰好碰到小美子的父亲,迫于生计,占卜之后,终于下定决心,依照风俗,背着老母上山,准备遗弃之。虽然最后小美子的父亲,听了老母无意间的一席话,感动万分,含着泪将老母又背回家中,但悟虚作为旁观者,却是大受震动,大受触动,又于洞中,见无数残肢白骨,顿明众生皆苦万法皆空,顿知心外无物心外无法,即生涅盘之心,即寂灭法界。
待到悟虚下山,再至小美子家时,便看到小美子父亲,准备将其送至翠香居。于是,这才有了悟虚假扮秋野纯一郎,在翠香居新人礼上,将小美子从龙血怨珠救下,送其回家之事。
当年事,美子便是一条重要的线索。方才翠苑夜会,美子越来越冷淡地陈诉,便如火苗,将这条线索点燃。当年事当年情,就像没有温度的烟火,在悟虚脑海里徐徐无声绽放。
不知不觉,悟虚已经飞出了长崎灯火通明、繁华热闹区域。悟虚借着月色和回忆,慢慢飞至几间低矮的茅屋前。夜已深,屋子里没有灯光,只是传来整天的鼾声。悟虚在法界道场众,神识探去,旋即收回。这屋子里,破败不堪,积灰蛛网随处可见,只有几个流浪武士,横七竖八地睡在客厅正中的一堆枯草上。
“自己倒是疏忽了,为了隐秘,也没有多问。“悟虚喃喃自语着,旋即飞走,朝着当年那个山洞而去。
东瀛扶桑岛国,山都不高,悟虚数息之间,便已经停了下来,但是他却没有从法界道场现身出来。因为,前方当年那个山洞,似乎被某个宗门占据了。洞口站着两个黑衣劲装的年轻男子,洞外数里地界,除了修士布下的禁制外,还有许多陷阱和毒物。”白骨洞!”悟虚望着洞口上方那三个大字,默默地笑了笑,“莫非里面住着白骨精?“
看这布置,似乎里面的人也没有多高的修为。悟虚遂心放出神识,穿过禁制,深入洞中去。果然不出所料,山洞较原先又被凿宽了不少,然后分成了大大小小数十间石室,有议事厅,有练功房,还有住房,厨房等等。里面住着八/九名修为境界在凡尘三层到六层的修士,兴许是在山洞中,一个个浑身都肆无忌惮地涌动着鬼气。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入流的凡俗之人,充作弟子和杂役。
悟虚摇摇头。先前,在那蓬莱仙宗的归蓬号船上,自己有感于寂灭之气难以取舍,今后修行之路难以抉择,本想重回此洞,触景生情,重温当时心境,重新好好感悟一番。却不想,短短三年,这山洞已经被一群鬼修所占据。便纵然杀了他们,恐怕也是于事无补,甚至在这时刻,反倒徒增自己心中魔障。
悟虚正要收回神识,飞回翠香居,忽然听到那名修为最高的鬼修,手托着一支玉瓶,对一名属下说道,”宗主已经赐下幽冥散。千叶,你速速潜入翠香居,将它亲手交给美子大人。”
翠香居?美子大人?悟虚心中吃惊不小。
“咍矣!“那叫做千叶的鬼修,小心翼翼地接过玉瓶,放入怀中,然后躬身退下。不一会儿,他走出白骨洞,摇身一变,化作一股黑烟,飘下山去。
悟虚跟着他,一路飞到了翠香居内一处偏僻院落。院落内,灯笼照得亮堂,但那一排长长的房屋内,全都是关着的,里面也没有一点灯光。那千叶对此地非常熟悉,化作的黑烟,飘飘荡荡,在上空游移了会儿,便径直飘了下去,顺着一个柱梁,从缝隙中飞入了一间屋子里。他进去之后,回复本身,静静地站了一会,觉察到屋内没人,便自顾自地坐了下来,然后一动不动,犹如石头一般。记下这院落和房间的位置后,悟虚悄然飞回了翠苑自己的住处。
从悟虚忽然消失到重新出现,大约不过半个时辰。但这半个时辰里,美子却是度日如年,忐忑不安。这间房间,似乎到处都涌动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和气息,她试过很多次,就算以自己特殊的体质施展那隐秘的功法,也始终无法走出三步之外。所以,当美子见到悟虚忽然又重新出现在软榻上时,她迅速低下头,以掩饰自己脸上的一丝焦虑。
”美子姑娘,宋某方才想来想去,汝身上的龙血怨力,恐怕还须得佛法化解。”悟虚端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双手散放于两膝之上,“而且,据宋某推算,美子姑娘当日中了这诅咒之毒,若无高人相助,宝物护身,恐怕早已香消玉殒。“
悟虚的声音也是如美子方才重述当年翠香居新人礼那般,淡淡的,但落在美子耳边,却如晴天霹雳。她猛地抬头,望着悟虚,露出震惊和欣喜的神情,”大人,真的可以帮美子驱除那神龙诅咒?”
神龙诅咒?悟虚不置可否,只是对着美子郑重地点点头。
美子当即跪拜在地,“大人若是能够驱除美子身上的神龙诅咒,美子愿意做任何事!”
悟虚神色如常,虽然他很想恶作剧地沿袭后世有些书中的桥段,问一句“真的是任何事都可以?“他沉吟了片刻,说道,”无需如此。宋某只问你三个问题,你若能如实回答便可。”
美子依旧跪拜在地,一边以头抢地,一边急声说道,“请大人问话。“
愿意做任何事,请大人问话。这些回答,悟虚听来,已经隔了一层,只不知道是条件反射式的自我保护,还是故意如此。悟虚望着匍匐在地,几乎赤身**的美子,暗暗叹了一口气,“你且先起来,穿好衣服再说话。“
”美子姑娘,体质也很特殊,乃是所谓的阴虚之体,不知道是否修行过什么功法没有?“悟虚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实不相瞒,孟掌柜见奴家体虚,曾经传授过一套阴阳调剂的功法。后来,有几个过往的修士,发觉奴家身中血怨,指点奴家到寺庙求佛;承蒙寺里面的大师慈悲,传授了念佛法门。“美子此刻,已经穿好衣裳,跪坐在地上,恭谨答道。
方才回翠苑之时,悟虚已经找了一个老婆子仔细问过,这翠香居里面只有她叫美子,而且方才那鬼修潜入的房间,也正是美子的住处。那么刚才白骨洞中那个修为在凡尘六层的鬼修口中所提到的美子大人,便应该是她了。如此,她又怎么可能不会鬼道功法?悟虚不清楚阴虚之体,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质,但听名字,倒是很有可能和鬼道扯上关系。
悟虚又问道,“离此地百里不到的地方,有一个白骨洞,不知道美子姑娘听说过没有?”
美子不由浑身一震,片刻之后,低声答道,“白骨洞,便在美子老家附近,里面住着一群修士,神出鬼没,很是厉害。大人刚到扶桑,不知道从何得知?莫非惹上了他们?”
悟虚听美子的回答,始终是避重就轻,不尽不实,便叹了口气,不再问下去,只是合掌说道,“难怪美子姑娘,能够压制住那龙血怨力,原来也修有念佛法门。既然如此,美子姑娘日后,只要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那龙血怨力,自然便化解于无形。”说罢,收了寂灭之气,撤了禁制,房门大开。
美子呆呆地跪坐在地上,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等了片刻,只得低声问道,“不知道大人,最后一个问题是什么?”悟虚端坐在那里,不再言语。美子又等了片刻,只得躬身退了出去。
悟虚以寂灭之气将其困在房中,除了作为遮掩,不欲张若月知道自己修行之事外,原本也是想着至山洞中参悟一番后,用寂灭之气将其识海中的龙血怨力驱除。却不料随后这一连串事情,无不表明,美子她如今正如张若月提醒的一般,不可小视。那白骨洞凡尘六层的修士,称呼她为美子大人,可见其定然修为在凡尘六层之上,她却掩饰得天衣无缝,自己和张若月都探查不出。她身为凡尘六七层以上的鬼道修士,却屈身为一名歌舞伎,在这翠香居,有何图谋?还有那所谓的幽冥散,听名字,多半是歹毒之物。。。。。
这些念头在悟虚脑海一闪而过,但最后,悟虚也只能叹一句物是人非。美子如今的身份,她所做的事,与自己毫无干系。她若做了坏事,因果循环,自然有她的报应。
第二日一早,悟虚五人,用过早膳,便找一名小厮禀报孟泽,要向其辞行,往东瀛扶桑腹地去。等了好一会儿,便看到孟泽带着身穿和服的美子,走了过来。
他含着笑,对着悟虚五人拱手说道,“五位道友,既然急着前往奈良、京都等地,孟某也不便强留。”说着,一转身,指了指美子,对悟虚说道,“这一路上,越往东,汉人便越少,多有不便。美子姑娘,乃是土生土长的扶桑人,有她一路相伴,必然能省去许多麻烦。”
悟虚急忙道,“不可不可。我等此去,行踪不定,餐风饮露,岂敢如此拖累佳人。”却不料,张若月一旁笑道,“有何不可。我等还正愁没一个本地的向导,还是孟兄考虑得周到。”
悟虚瞪了张若月一眼,随后不由望向孟泽身后的美子。她依旧是躬身垂首,一副无所不从,任君采撷的样子。想了想,正要开口,那孟泽已经叫人将美子往门外的马车带去,正要阻止,张若月却走到悟虚身前,对着孟泽说道,“如此多谢孟兄了。”
悟虚望着美子的背影,忽然高声喊道,“美子姑娘,此去路途险恶,你还是留在此地吧!你莫怕,只要你说一声,宋某自然会为你做主。”
张若月扮作的田守正,顿时发出哈哈大笑声,然后对着在场众人,低声调笑道,“果然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悟虚铁青着脸,对着已经走到门口的美子以目示意。美子,徐徐转身,依旧是躬身垂首,低声说道,“奴家愿意。“
张若月又哈哈大笑起来,那孟泽也哈哈大笑起来。
”那就交给你吧!”悟虚甩袖而去。
孟泽赠送了两辆马车。悟虚带着张翠露、程松、赵秋鹤直接上了前面一辆,张若月见状,笑了笑,便上了后面一辆,与美子坐在了一起。
“阴虚之体,究竟是何来历?若月仙子,竟然如此在意,难道真的想待会到了荒郊野外,将她一杀了事?“悟虚神识传音于后面的张若月。
”悟虚大师,你放心。本姑娘若想杀你的美子姑娘,昨夜便动手,还会等到现在?”张若月徐徐答道。
“那若月仙子究竟想做什么?“悟虚有点恼怒地质询道。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张若月笑道。
悟虚忽然有点后悔刚才让张若月和美子坐在一起。张若月,年纪轻轻,父亲、姐姐、姐夫,便全都死于非命,又跟着那亦正亦邪的陆妙影修行,行为举止,越来越乖张了。她和美子坐在一起,迟早要出事。
正如此想着,张若月和美子乘坐的那辆马车却渐渐停了下来。悟虚一问,才知道,美子央求张若月,说是此去路途遥远,不知何日能归,想要下车遥拜家人。悟虚心中一动,也令马车停下,挑起车厢上的小窗帘,朝着后面望去。只见美子下了马车,手里捧着一个小巧的香炉,走到路边的草地上,跪了下来。
悟虚忽然想起了昨夜白骨洞那名鬼修提到的幽冥散,急忙传讯给了张若月四人,同时一弹指,带起一道劲风,将美子手中的火折吹灭。
随后,悟虚和张若月,也走下车来,朝着美子走去。美子诧异回头,望着悟虚,眼中流露出万分委屈的神请。
悟虚徐徐环顾四周。此处是一个峡谷,道路两边十几米外,便是许多嶙峋乱石,在晨雾之中,若隐若现。悟虚不由大声说道,“这个地方,要是两军交战,倒是一个设埋伏的好地方。“
只见张若月,站在美子和香炉跟前,冷笑道,”只可惜,我们不是手拿大刀长矛的士卒。”同时暗中神识传音给悟虚,”什么幽冥散?这香炉里绝对是普通的檀香!“
悟虚深深地看了美子一眼,只见她已经转过身去,合掌向天,口中低声地念诵起”阿弥陀佛”佛号。悟虚也是修佛之人,她的声音虽低,但一听便知道,是、确实是一心念佛,虔诚无比。
“难道自己错怪她了?“悟虚摇摇头,把目光投向了那两个车夫。
那两个赶车的车夫,矗立在车厢前,一动不动,但眼神却开始明亮起来。这当然,逃不过悟虚和张若月的感应。
悟虚缓步走到两辆马车中间,对着张若月笑道,“毕竟人家请你坐马车,你不要胡乱猜疑。”
“呵呵,究竟是我胡乱猜疑,还是悟虚大师你胡乱猜疑?“张若月一边神识传音,一边学悟虚叹了口气,“哎,没办法,素昧平生,又送美人,又送马车,这样的好事,天底下实在是少见。“
这时候,张翠露、程松、赵秋鹤,也已经走下了马车,站在悟虚和张若月的身后,警惕地注视着那两个车夫。
那两个车夫,似乎心有灵犀,站起身来,同时对着悟虚和张若月五人一抱拳,朗声说道,”实不相瞒,我二人也是中原汉人,修得正是那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浩然正气。诸位身为华夏儿女,却想着投奔东瀛扶桑。我二人窃以为不足取。”
悟虚淡淡一笑,“我等五人,不过是想要四处游学一番。两位言重了。“
其中一人,轻哼了一声,”游学游学,这几年来,有多少人打着游学游历的幌子,到了京都,便纷纷委身于神道宫、碧云书院等势力,反过来图谋算计中原大陆。”
“葛师兄,不要说了。人各有志,何必强求。“另外一人打断了那人的慷慨话语,然后对着悟虚和张若月说道,”若不是孟少侠说两位堂堂正正,一身浩然正气做不了假,要我二人暗中照应一番,我二人又岂会扮作车夫。如今,既然两位如此猜疑,我二人便就此告辞。”
张若月,气得拔出了星云竹剑,喝道,“区区两个凡尘六层的修士,也敢如此大言不惭!叫你们的同伙,全都滚出来!“
悟虚,伸手将张若月拦住,神识全力释放向两边的浓雾、乱石、山峦。然后,对张若月摇摇头,示意没有发现修士。
悟虚对着那两人说道,”一场误会,两位还是请回吧。“一侧身,又对着美子说道,”美子姑娘,你也随两位道友一同回去吧。”
美子停下了念诵,猛地一转身,匍匐在地,悲声泣道,“大人,你真的如此不相信美子么?”
她这一转身,却将前面的香炉暴露在众人视线前。那香炉之中,三根细细的檀香,不知何时,已经被她点了起来,看长度,已经燃掉了大约一根指头的份量。
无色无味,无烟无香!幽冥散!?悟虚眼中精光一闪,对着美子一声爆喝,“你!”
张若月,还有张翠露、程松、赵秋鹤,随即也反应过来!
便在这时,那两个扮作车夫,作势欲走的修士,也是如悟虚一般,齐齐一声爆喝,气势暴涨如虹,手持利剑,一左一右,朝着悟虚五人刺来。
悟虚和张若月,各自拔出星云竹剑,全力挥出。
只见,四道剑光在半空中交织在一起。随后,一道血雨飘洒下来。张若月正对面的山谷一侧,一阵震动,无数的乱石滚落下来,随即在晨雾中消散不见。
于此同时,悟虚抽身挥剑,从将张翠露、程松、赵秋鹤三人手下,救下了美子,望着她,怔了怔,疾声问道,“这到底是什么香?“
美子倒在地上,口喷着鲜血,直勾勾地望着悟虚,终于在晕死过去前,含糊不清地应道,”大人,小美子点的是一信香。“
一颗残缺头颅,重重地落在悟虚的脚下,两眼圆睁着,一丝惊恐和难以置信还残留其中。
正所谓
昨日心境不可求,当年美子成鬼修。
各自烦恼难言说,无色无味暗香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