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仙子对着悟虚微微摇头,示意此刻她已然失去了对杨颖蓉的感应。
悟虚轻声说了三个字,永度寺。
悟虚猜测的没错。此刻,那乌木方,正站在永度寺外。
永度寺,是一座很小的废弃已久的寺庙。它修建于何时,属于佛宗的哪一门派,又是为何废弃的,无人知晓。至于它为什么修建在京城东侧,而不是像金光寺等那般修建在京城西侧,更是无人知晓。四周围墙早已是一圈断墙残垣,正门不成其为正门,上面匾额早已不见。
乌木方,站在那里,有些迟疑。但随后,他恭谨行礼,低声说道,“幽冥星轮汇宗乌木方,持宗门信物,前来拜会。”说罢,方才走了进去。
暗处的杨颖蓉,看着乌木方在里面那个四处漏风犹如茅屋的地方消失不见,并没有现身出来,或者径直暗中入内一探究竟。她只是一动不动地隐藏在夜色中。
没过多久,悟虚、虞仙子、李明珊三人的身影,出现了。
“这便是永度寺?”李明珊看着前方的臭水沟和菜园子,微微皱眉。也难怪,她未曾知晓黄泉宗之事。
悟虚随即说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李道友莫要着相了。”说着,悟虚取出那曹纪韫送给自己的那支香来。持此香,肃然缓步,带着虞仙子和李明珊走了进去。
跨过几条臭水沟,一个原本是花圃的菜园子,悟虚三人来到了正中间的那快要倒塌的大殿。大殿内,早已没有什么佛像、壁画什么的,有点“家徒四壁”的情况,只有一张高低不平泛着霉的香案,歪歪斜斜地立在那里。
越是这般,越不敢小觑。悟虚郑重其事地将手持之香,插在香案上那锈迹斑斑的香炉中,一股难以描述的香气随即升起。
过了好一会儿,那支香已点燃大半,一道幽暗的门,出现在缭绕香气之间。这道门无声地打开,其后,幽暗一片。
“请进。”一个声音从门后幽暗中虚无缥缈地传来。
“贫僧悟虚,携雍州道友,前来拜会。”悟虚合掌说道。
“一支香,一个人。”那声音,毫无情绪波动,似乎是机器人发出来的声音。
悟虚,想了想,示意虞仙子、李明珊稍安勿躁,不必担心,随后走进了那扇门。
那扇门后面,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漆黑,寂静,虚无。一切都隐藏了起来,似乎根本不存在了。
真空妙有!悟虚凝神观想,法界之中观世音菩萨法相显现,但一切法相之光,出不了法界,或者说一出去便消散,不能于外界有丝毫影响。
悟虚微皱眉头,随即于法界外,复又结大莲花印,口诵观世音菩萨法号。 刹那间,悟虚肉身佛光闪闪。但周遭的黑暗,无穷无尽。若有人从一亿光年之外看过来,一片黑暗,悟虚肉身的佛光,完全淹没在其中,根本看不到。悟虚亦是如此,虽然自身光明,但放眼四顾,茫茫黑暗,无边无际。
这完全不似先前自己在酆都鬼城所遇到的情景。此处似乎更加幽邃隐蔽,而自己却是有些不得其门而入。
方才的声音,复又响起,“悟虚,你一个佛门弟子,跑到这里来,所为者何?”
悟虚笑答道,“小僧此番前来,乃是寻访一位故人。”
片刻之后,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所寻何人?”声音依旧虚无缥缈,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
悟虚遂将当初自己在酆都鬼城所遇一名灰袍老者之事,大致讲了一遍。
片刻之后,那声音方才说道,“既然如此,你便过来吧。”话音刚落,一盏灯凭空出现,朝着悟虚飞来。
那盏灯,白纸糊成,里面不知是何光源,发出的却是灰蒙蒙的黄光。待飞至近前,悟虚方才发现,这盏灯其实在挂在一艘黑漆漆的桅杆上,船也是黑漆漆的。
悟虚稍作犹豫,踏上甲板,然后朝着船舱走去。
因为那船舱之中,有一种莫名的气味传来。乍一闻,算是一种异香,但却给悟虚一丝死寂的感觉。
悟虚放出神识,船舱里依旧是漆黑一片,显然是有禁制。
“请坐。”忽然,先前那个声音,突然响起。
辨别不出方位,但悟虚周围却黄光一闪,悟虚隐约看见一个长几,在自己前方三步开外,长几前有一个蒲团,长几上还有一三足酒樽。
悟虚抹黑走了三步,然后缓缓坐在蒲团上,然后用手摸到了长几,冰冷如寒冰。那酒樽想必亦是如此,但悟虚没有伸手去触碰。
“还未请教尊驾大名?”悟虚沉声问道。
那个声音,答道, “吾乃黄泉宗大长老。”
其说话之间,悟虚似乎隐约看到正前方,有一个迷糊黑影与自己对坐在那里。但当那声音消散之后,对面那个模糊黑影,便完全看不见了,只有声音响起之时,方能隐约看到。
悟虚暗自加强了警惕,这船上要么有厉害的禁制,要么便是这说话之人修为高出自己许多,很可能便是通玄大修。
“小僧见过大长老。”悟虚合掌行礼。
“汝在酆都城遇到的乃是六长老,却
是不在此处。”那黑影说道,“若是无其他之事,便请回吧。”
悟虚遂问道,“黄泉二字,在人世间,乃是传闻中的阴间之地。不知贵宗,以此为名,有何深意?”
“汝以为何?”对方反问了一句,又冷哼一声, “汝在人世间,阻止莲花生再造阴间。此番前来,莫非也是做此想?”
悟虚想了想,答道“阴间本无,何须再造?我等修士,若神念强大,纵然魂飞魄散,亦有部分,不入轮回,日积月累,自成一系。小僧想来,这才是贵宗真正由来?”
那黑影,没有直接回答,只晒然而笑,举起长几上的酒樽,“饮了此酒,汝便去吧。”
黄泉酒?
悟虚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三个字。这黄泉酒,岂是轻易能喝的?悟虚当时在酆都,饮了此酒,差一点便神识消融,肉身变作骷髅了。
“怎么?先前在酆都能饮,此刻却是不能饮了?”那黑影,颇有些不屑。
“大长老有所不知,小僧早已戒酒了。”悟虚沉声答道。
“既如此,便去吧!”那黑影,一拂袖,随即消失不见。
他一离去,这船似乎便少了镇压之物,变得颠簸起来,就像行驶在汪洋大海中一般。船舱两边,被不知名的东西拍打得砰砰直响。紧接着,船头甲板上,也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爬了上来。
悟虚结法印,泛佛光,走出船舱。船头桅杆上的灯笼不停地摇晃着,依旧泛射出灰蒙蒙的黄光,甲板上有好似章鱼触角一般的东西,眼睛看不见,但神识能感应到。
悟虚略作思虑,手结大日如来印,祭出了玄阳珠。那些触角一般的东西,纷纷倒退,同时发出莫名的叫声,直接在悟虚识海响起。这类似于修士神识传音,但却只是模糊的意思,无外乎愤怒,不干。
悟虚明白,这应当便是修士死亡之后残留下来的神识。这些残缺的神识,早已没有自主意识,混合在一起,成了这神识海洋的一滴水珠或者一股暗流。悟虚小心地控制着玄阳珠,只将其光华用来护住所在的小船。
那些懵懂的神识念头,不能登上船来,还不死心,更加暴戾,不断冲击着小船。
悟虚,遂以声闻法门,诵持起佛经来。
这一来,更不得了。那些侵扰捣乱的神识念头退去不久,便有梵唱声渐渐响起,周围也逐渐明亮,又有佛号声响起,又有许多声音随悟虚念诵佛经。小船颠簸更甚!
不好!悟虚急忙停了下来。自己却是忘了这死去的修士之中,定然也有许多佛修,他们残留下来的神识念头亦在这片汪洋大海之中!
悟虚默默地站在船头,心头想着方才那一幕幕。这不知到多少岁月积淀下来的佛修神识念头,自己若是能够带它们出去,当是一场大功德。但此刻,自己修为境界,却是不够。若是强行为之,恐怕翻了船,自己被吞没同化了。悟虚甚至觉得,便是佛宗通玄大修出手,恐怕也难保成功。
这些千百年来,无数修士残留的神识执念!悟虚不由想起了后世一句煽情的话,这不是江水,这是那流不尽的英雄血!
小船颠簸着,所幸始终是朝着一个方向行驶。而且颠簸越来越小,周围的神识执念也越来越少,悟虚放下心来,却又有些莫名的遗憾。
忽然,悟虚看见了前方不远出,有另外一艘小船,与自己所在的小船一模一样,只不过速度慢了许多,近似于随波逐流。
船上何人?乌木方?却又有些不像。
因为,船上,有一团阴柔白光,恰似寒月所发。而且这气息,也有点类似张若月的气息。
悟虚的小船,很快追了上去。
尝试了许久,两艘小船终于并靠在一起。
“船上可是明月仙子?”悟虚站在船头,合掌问道。对面的船上一团白光,但船舱内却是有血红之色。
片刻之后,张若月的声音徐徐传了出来,“悟虚大师为何不请自来?”言语之间,对悟虚神识相探颇为不满。
悟虚遂止步,收回神识,“原来果真是明月仙子。”稍等片刻,便要离去。
哪知张若月突然神识传讯,“你未喝那黄泉酒?”
黄泉酒?悟虚顿时回首,朝着对面船舱望去,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具白骨,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难怪船舱内有血红之色,张若月又不满自己神识探查。此刻,她怕是也和当初自己一样,喝过黄泉酒之后,几乎成了一具白骨。
悟虚摇摇头,“之前喝过,所以此番不想喝。”
张若月,遂不再言。
悟虚想了想,在临走之时,问道,“黄泉酒乃众生业力怨气所化,本可以佛法化解,但此处淤积太甚,却不可贸然而为。以小僧经验,唯不恐不怖,心有所系,灵台清明,方可度过。”
张若月,依旧没有回应。悟虚遂逍遥而去。
小船依旧颠簸行驶着,悟虚站在船头,看着四周的幽暗,不由心生喟叹。
这仿佛另一个世界。每个人,坐在自己的船上,在前人遗留下来的神识执念,千百年这般地淤积而成
的汪洋大海中,颠簸而行,动辄得咎,只能随波逐流,最多不过像自己这般不喝那黄泉酒,稍微投机取巧一点。
忽然,一阵巨浪袭来。小船一会儿上了浪尖,随即又跌落下去,如坠深渊。
悟虚站在船头,复又结大日如来印,祭出玄阳珠。哪个不开眼的懵懂之物,竟然敢攻击自己!
到了此刻,悟虚也有些明白,那千百年的修士神识执念,有些组合聚集在一起,自成一系,或者说成了这汪洋大海中的一股潜流,如那大周皇宫祥云院下面的凡俗之人怨恨修士之气一般,有了些懵懂灵智。
如此,悟虚自然是要假以颜色。但凡冲击上船来的,悟虚照单全收,毫无例外,磨灭了其中隐含的意志,化作完全无意识的“水滴”。
这时候,一艘船,体型巨大,绿光蒙蒙,疾驶了过来。船头上,站着一具白骨,只不过那骷髅头眼眶之中,闪耀着熊熊绿光,显得分外精神。看造型,身影,此人,正是幽冥星轮回宗乌木方!
这艘大船,似乎有一条“水龙”,助其于此间纵横遨游。很快,便驶到了悟虚小船的近前。
悟虚仔细一看,那乌木方站在船头之人,虽然是一具白骨,但肢体语言却很丰富,可谓束手而立,昂首远眺。
与此同时,悟虚也看清楚了,他脚下的船,其实也和自己脚下的一般大小,只不过他那艘船的左右两边,各自有许多犹如实质黑色“水流”,从“海面”上窜出来,朝着船内飞去,所以远远看上去,体型颇为庞大。而且,看情形,这些由修士神识执念形成的“水流”,似乎全是自愿主动的,甚至有些雀跃,似乎笨小孩找到了回家的路一般。
看着这一幕,悟虚不由又想起了当初见识到的吕叶青施展的诡异功法。轮回宗?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宗门?其功法,应该不是自己所知晓的所谓的转世重生这般简单。
此刻,乌木方也看清了悟虚,神识化音,“未饮黄泉酒,岂能黄泉行?悟虚大师,你这般前来,难道不怕葬身于此?”言说之时,周围升腾起无数“浪花”,滔滔之势,呼啸而来。
悟虚如同先前一般,将它们悉数炼化,同时说道,“尔等幽冥星修士,偷渡过来,又潜入此处,窃取我玄阴星先贤的神识执念,莫非真当我玄阴星无人?”
那乌木方,神情顿时肃然,语气阴郁地答道,“千百年来,我幽冥星不知多少前辈先贤,惨遭毒手,陨落在此。”随后,又颇为不屑地看了悟虚一眼,淡淡一笑,“你一个人世间上来的野和尚,井底之蛙,与你说这些作甚。”
悟虚气急而笑,“道友,便不怕也陨落于此?”
乌木方仰首而笑,“若非此处严禁打斗,乌某自当奉陪。”说罢,阴森森地盯着悟虚看了片刻,驱使着脚下小船,扬长而去。
此处严禁打斗?悟虚恍然明白,随即自嘲地笑了笑。这乌木方,大约认为自己有江湖骗子之嫌。
这乌木方似乎在此处有所际遇,不一会儿,便将悟虚远远甩在了后面。
忽然,又有一艘船,从后面驶了过来。速度也很快,似乎也有际遇。
一艘,又一艘。
莫非此番闯过周天星辰大阵的幽冥星修士,全都来了?
悟虚甚至依稀感应到有两艘小船,上面之人,似乎便是阴阳宗和多宝阁的修士。
悟虚不禁有些暗暗的郁闷,怎么自己没有什么际遇呢?莫非没喝黄泉酒的缘故?
到了最后,张若月的小船,也追了上来。此刻,她的小船上,空悬的是一轮血红的弯月。这血月弯弯,其光所照之处, “风平浪静”。唯一不足的是,周遭原本的幽暗漆黑,在此光照射下,成了暗红之色,就像半凝固的血,又像一盏大号的红灯笼,飘忽在暗夜之中。
经过之时,张若月的声音从船舱传来,“未饮黄泉酒,枉入黄泉宗。若无香火情,枉饮黄泉酒。”
这绕口令般话语,有点类似于欲练神功,先得自宫。。。。。。
但悟虚此刻却是听得明白。黄泉宗最大的秘密,或者好处,便是这一片千百年修士神识执念所形成的汪洋大海。欲要有所得,须得饮那黄泉酒,然后还须得如乌木方、张若月这般,寻到对应的宗门前辈的神识执念,凭着香火情,得到认可和助力。
这就有些难了。饮那黄泉酒,暂时成具白骨骷髅,悟虚都不怕,自有应对;但你说要寻到对应的宗门前辈的神识执念,这就难了!因为悟虚现在压根没有宗门!就像方才乌木方说的,区区一个人世间上来的野和尚。
悟虚悠悠晃晃地站在船头,环顾周遭的死寂和幽暗。方才自己持法印,诵佛经,引来的是诸多佛修神识执念的“海啸”。汹涌彭拜,有将自己淹没之势。
同样的佛号,同样的持诵,自己却是没有丝毫能够驾驭的感觉。这难道真的是自己无宗无门,在这里找不到香火情的缘故?
明日便是大比,自己如今在此兜兜转转,徘徊前行,能否出去,按时参加大比?
悟虚,虽心有所想,却有些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