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袅袅,晴空万里,沿着衡州真源山的三千九百九十九个台阶一路向上,便可看见一座高近三丈的山门,山门左柱上刻着“蹬阶访真源”五个大字,右柱上亦刻着五个大字——“步梯乐无忧”,正中“无忧正宗”四字虽极具张扬之气,却又蕴着几分中正平和之意,相传便是无忧派开山祖师的真迹。
缘径而行十七里,可见一株苍郁古槐,见槐东折数里便是一座宏伟大院,院门前端端正正摆着两个镇门石狮。
入了门内,院中一色青石作地,东西墙下尽是兵器架、练功桩之类。正对大门的大屋黑漆大门,门上两寸铜钉闪闪发光,门顶匾额上“正气堂”三个金漆大字银钩铁画,刚劲非凡。
张璐六人正恭恭敬敬、腰板笔挺的立在门外。
“锋儿!给我跪下!”张博钊厉喝骤起中气十足,门外张璐正自神游物外,忽听这一声厉喝,不由打了个哆嗦。
无影手一声厉喝,堂中青年不敢犹豫,立时双膝一曲跪倒在地。他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倒是相貌堂堂,一身湛蓝短打极显精干。
此人便是张璐等人口中的“大师兄”,张博钊的大弟子——林锋。
他本是个孤儿,若非二十年前被张博钊夫妇收养,收入门墙抚养长大,怕是早便化作孤魂野鬼飘荡四方了。因在真源山林间捡到,左肋下又有个极似“锋”字的暗红色胎记,是故起了这么个名字。
“本派门规十戒你可还记得?背一遍我听。”
“是,师父。本派首戒欺师灭祖、不敬尊长;次戒恃强凌弱、滥伤无辜;三戒荒淫好色、调戏妇女;四戒同门妒忌、同袍相残;五戒见利忘义、擅取不义之财;六戒狂傲自大、目中无人;七戒无德妄语、得罪同道;八戒谗毁贤良、露才扬己;九戒不忠不孝、不仁不信,十戒**匪类、勾结妖邪。此我无忧派十戒。”
一听到张博钊问门规十戒,林锋心知此番惹祸不小。从小到大,但凡师兄弟们惹祸犯错,断然要被师父带入正气堂中跪下背诵门规。
他虽心内极不情愿,口中却已将门规十戒原原本本念了一遍。
张博钊在正气堂中来回踱了几步,口中不悦道:“门派大比上重手伤人、顶撞五岳派尊长,我便不你计较了,可你明知道夜披宵周辛乃是绿林大盗,江湖正道人人为之不齿,为何还要与他同桌饮酒?”
林锋闻言惴惴道:“师父,大家不过同桌饮几杯酒,讲几句话,不打甚么紧吧?”
“混账!”张博钊虎目一瞪,“你这小畜牲!聪慧是聪慧,就是没颗防人心!老话曾讲‘见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你呢?不过喝上两杯酒便与贼人称兄道弟,倘教别门他派的人士看去,岂非堕了本派的名头?!”
林锋膝行两步上前道:“师父,饶了弟子这次罢,弟子今后决计不敢如此了。”
“决计不敢如此?你自己算算,这话你讲过多少次了!上次同血刀门淫僧同行回来后你是如何讲的?上上次与吴中大盗李培生出入赌场回来后你又是如何讲的?我看你就是不打不成!”张博钊将头一抬,对着门外喝道,“璐儿!”
“爹爹。”听到父亲呼唤,张璐忙应道。
“去请祖师戒尺来!”
张璐闻言心下暗想:“大师兄平日最是疼我,若是不阻拦爹爹,怕是大师兄得狠狠吃顿苦头了。”
心内虽是如此想法,却又惧怕父亲,便轻轻道:“爹爹,要不……要不这次便饶了大师兄罢。”
张博钊虎目一瞪,口中斥道:“要你去你便去,管甚么闲事?!”
“爹……”
看见女儿还想说话,张博钊厉声道:“此刻是论究门规戒律,你也是无忧派弟子,再敢胡乱插嘴我连你一同责罚!”言罢身子一转面向历代祖师灵位而立,再不理会女儿。
钟不悔见状轻轻碰碰张璐小臂,口中轻声道:“小师妹,快去罢,倘惹恼了师父,连你一并责罚了怎么办?”
她听六师兄如此言语,心知自己万万左右不了父亲,便轻轻跺脚,转过后堂请祖师戒尺了。
不多时,便见张璐双手过顶捧着一杆戒尺回了堂外。
张博钊先将右掌铁骨扇插好,旋即双膝跪地,恭敬叩首三次,这才起身接过戒尺。正欲抬手时,身后忽然又闪出一个妇人,伸手将张博钊拦下。
那妇人莫约四十上下年纪,满头青丝绾做个灵蛇髻,身着一领淡鹅黄,长剑负在背上,一股英气直从眼中透出。
张博钊长吁一口浊气压下怒意,这才道:“夫人阻我所为何故?”
她便是张博钊的夫人,千幻剑钱瑶。
钱瑶道:“夫君,你莫要如此呵斥锋儿,锋儿生性爽朗豁达,行事不拘小节,况且他尚还年幼,不会看人,误交了几个损友也不打紧,日后断了交情不好了?”
她原是天风国济州吴中人士,有道是“醉里吴音相媚好”,钱瑶说话时也总带着一股水乡的温婉之气。
张博钊看了夫人一眼右手缓落,口中道:“二十岁还年幼,那多大年纪才算年长?我在他这般年纪,已同章师兄、苏师弟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堂,他呢?不晓得洁身自好,只懂借着无忧派的名头**些损友。”
林锋见有师娘阻拦师父,也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心下想道:“倘非师娘出言,怕是要结结实实挨一顿打了。”
钱瑶展颜笑道:“他纵四十岁了,在我这师娘面前也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官人。”
“偏是你心慈念善,也罢,看在你的面上,我再饶他一次。”旋即又转头对林锋道,“看在你师娘的面子上,为师再饶你最后一次,下次再犯,断用祖师精钢戒尺重责你两百!”
“嘿嘿,还是师娘疼我。”林锋笑了两声,见师父面色不对,又连忙叩头,口中不住道,“弟子谢过师娘、师父,今后再不敢如此了。”说着便要起身。
张博钊眉峰一挑,口中冷冷道:“哪个叫你起来了?看在你师娘面上免你皮肉之苦,明日起去思过崖面壁三月,好好想想此事再下来。”
林锋叩头道:“是,弟子领受责罚。”
张博钊见他叩头又和颜道:“锋儿,这三月之中,可万万不得放下武功,你如今已到了修行的关键之处,倘有丝毫懈怠,可就前功尽弃了。”
林锋闻言心内不由一暖,忙又叩头道:“弟子谢师父警醒。”
翌日一早,林锋给师父师娘问了安,便提着一口长剑,自行到了真源山的一座危崖之上。
真源山本来草青木华,景色幽深峻美,那危崖却寸草不生,全然当不上“林木葱郁”四字。思过崖上除了一个小山洞与一条险径之外再无他物,乃历代无忧派弟子犯了门规十戒之后,面壁受罚的所在。
林锋从小到大在这思过崖上摸爬滚打了不下二十次,思过时间少则十余日,多则个把月,像这次思过三个月,倒也是头一遭。
他举步入洞,先摸摸洞中铺着虎皮的青石,口中轻声道:“石头老兄,我林锋又来陪你了。”言罢自在虎皮上盘膝坐下,默运本门《涤心功》心法,修习起内功来。
《涤心功》是无忧派称誉武林的上乘内功,长久修习可荡涤体内污秽,锻打丹田、经脉,耳清目明;修炼至大成之时,举手投足自有风雷之声,摘叶飞花伤人亦非遐想。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转瞬已过了半月。
这日,林锋练了一阵涤心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内暗自思忖:“落英剑法虽轻灵迅捷、精妙无比,然剑谱所录步法却未免晦涩,倘能以大小步华莲行法游走运剑,当是相得益彰的。”
他心内拿定主意,右臂往肩头一探长剑霎时出鞘,旋即默运涤心功吐纳搬运,内力顺双腿经络而下,自足底涌泉穴冲出,身形已冲至洞外。
只见他右臂略收剑锋向下一磕,先使招暗香疏影起手;旋即使个曳莲式,身形微晃臂随身舞,跟了一招红菏菡萏;这一招后又紧接一式蕊寒香冷,直刺正东震位……
他手上章法一招疾过一招,一招快过一招,足下步法也随剑招连连变动,到最后竟在区区两丈方圆内舞成了一团剑光。金乌跃起红霞漫天,长剑翻滚青红两色光华耀人眼目,甚是华美。
林锋最后一招“落英缤纷”方才收尾,便听身后洞中一个姑娘鼓掌笑道:“真不愧是大师兄,竟能教落英剑法与步华莲轻功互取其长,妙极!妙极!”
林锋听那姑娘声若银铃,心知是小师妹来了。
他道:“你这小丫头,不好好练功,跑上思过崖作甚么?就不怕被师父看到,连你一并关起来吗?”
“怕甚么?我只说我是找大师兄讨教剑法的便是了。”张璐一双杏眼笑成了两弯月牙,浅浅酒窝挂在面上,既显俏丽又觉可爱。
林锋闻言不由笑道:“好个狡猾的小丫头!”
“居然敢说我狡猾?看剑!”
张璐一声娇叱,青锋三尺如龙离渊,眼见她左手微抬,右手长剑从左臂下穿过,剑尖抖动时隐隐罩定林锋胸前天突、膻中、鸠尾三处大穴。
赫是无忧派越女剑法第七式“穿梭”。
林锋口中轻喝一声:“来得好!”单凭一双肉掌迎向了张璐剑锋。
只见他左臂外推几寸便收,右臂右掌鱼翔浅底也似的轻摆几下,旋即随右肩一起推出。
这一下出手时机拿捏得颇妙,不但款避劈胸一剑,且右掌推时正中剑脊,长剑吃这一下方位已偏了数寸。
“咦?这是什么功夫?”张璐口中发问,长剑翻处手臂连挥,依旧向林锋攻去。
“嘿嘿,落英掌法。小师妹,看我赏花慢酌破你这招花前月下!”
言语间便见他右臂一提一落,便如瓷壶在手斟酒杯中,指尖与剑脊相距不过数分远近时手腕骤翻,只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右手便紧紧扣了张璐手中长剑。
旋即便见他身形一侧,右臂微收往左肩上一带,内力霎时运至指尖,倒将张璐拉了个趔趄。
“大师兄休想糊弄我,咱们无忧派哪儿来的落英掌法?”
林锋道:“自我之后便有了。”
他师兄妹二人一面玩笑,一面又拆解了十余招,忽见林锋左臂连舞,使招“寒梅映雪”,右掌由下至上点出,复翻腕向下拍出,这一招“折茎落红”使毕,已将张璐长剑空手夺下。
林锋双唇一收“服”字尚未脱口,忽听崖边一人鼓掌喝彩道:“好!好个落英掌法!”
两人凝目看时,喝彩之人确是无影手张博钊无疑,身后的不是千幻剑钱瑶又能有谁?
见了无影手夫妇,林锋当即跪倒叩头,口中道:“弟子见过师父师娘。”
张璐只蹦蹦跳跳跑到爹娘身边,站定了不作言语。
张博钊轻轻挥手示意林锋起身:“锋儿免礼。”
“三个半月以后乃是你们师伯六十寿辰,为师带你各位师弟与璐儿先行前往,锋儿,待你三月面壁期满,自行前往裴州。”
“弟子谨遵师命。”
“嗯,时辰不早,璐儿,你与你娘回房打点行囊,我们即刻启程。”
“是,爹爹。”张璐一面应承父亲,一面对着林锋眨了眨眼,抬脚轻轻点了点地面,一行三人下崖不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