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清淡音声起处,他眼底痛苦、凶狠并磅礴威严,霎时便如残雪遇阳泯灭无形,那个教饿死鬼迷了心窍的客人仿又回来了。
只是小二畏他眼底神光而发尖叫之事,他似还不曾察觉。
大抵此事他自己也不知晓:看似万事不在心上留存片刻,实则却将一切痛苦沉积在心底,他总是如此作,亦总在夜阑人静时,展露出如此一面。
小二口中喃喃道:“阿拉……小的素来是不惧打雷声的……”
林锋稍一怔,旋即猜到是小二借着雷光看到自己,故才失态尖叫,他略笑笑,口中致歉道:“此间实在太潮,睡不踏实,惊吓到小二哥了。”
小二遭他惊了一跳睡意全无,索性就在他身侧阶上坐下,同他闲聊起来:“是了,客官爷是北国人,多是住不惯湿热南国的。”
林锋诧道:“你怎地知晓我是北国人?莫非是我天风国官话说不痛快?”
钱瑶的一口天风国官话,是他师兄弟们自幼听大的,便是梦话也带得出些许腔调来,如今却教这小二一语道破,心内不觉有些阑珊。
小二冲他比个拇指:“客官爷的吴语说得极地道,不过小的听来却有些小小的毛病。”
天风国开国皇帝付义博,本为鄞末吴国之人,官拜总督兵马大元帅之职,因国主孱弱奸佞当道,一怒之下挥师皇城,国主引咎禅位。
此后兴举国七万披甲,同北理铁骑相抗,故天风国乃属旧日吴地,故其官话也称吴语。
林锋闻他所言不觉好奇:“你且说来我听。”
“吴语内绝无儿化音节,客官爷说话时,总有些零星音节带着儿音,小的斗胆猜测,客官爷乃北国来的。”小二言语内自已带了些许得意。
林锋点头大笑:“你这小二,倒也听得端详!你家自酿的烧酒可还存着?取一坛来,枯坐嚼舌免得口干。”
小二起身往前院去:“客官爷说的是,不过那烧酒属实不爽口,不曾想您竟如此喜爱。”
林锋道:“那酒实是合我胃口,取一坛来,有甚么下酒的小菜一并取来,明日结算与你。左右夜里无事可做,略饮些驱驱潮气罢。”
“您稍待,小的去去便来。”
不多时,便见小二腆个酒坛艰难走回,坛口封泥上放只小盆,也不知内中盛了何物。
林锋见他走得艰难,便伸手将酒坛轻轻提过,搁在身侧。
小二扬手道:“客官爷好有力量!这一坛酒许有四十来斤呐!”
林锋却瞧着那小盆:“某一介粗人,不过就有几分膂力罢了,夸耀不得。”
小二垂手道:“客官爷稍待,小的拿杯盏与灯来。”言罢自去。
林锋也不管他,抬手两掌拍开封泥,自以手作杯抄了两口酒吃,正吃着,小二已手持油灯橐橐而来。
他借着昏黄灯光,凝目往小盆内望去,却见内中满满的皆是辣椒酥。通红辣椒与花生米裹面炸了,上面撒着一层细盐,单只看着便觉舌下生津。
林锋捏两个酥团塞入口中,又抄两口烧酒吃了,只觉浑身冒汗,潮意也教驱了不少:“你也来坐地,你我对饮两杯。”
小二推辞再三,拗不过他盛情相邀,只好坐下同他饮了几杯。
二人吃喝半晌,却听林锋道:“小二,我与你打听些事情。”
有道是:酒壮怂人胆。小二吃些烧酒,自也放开了胆子,胸脯擂得山响:“客官爷有事只管问询便是。”
“你可知道——霹雳堂?”
小二闻得“霹雳堂”三字,立时将食指竖在唇边,长长“嘘”了一声:“客官爷,好端端的,提那些大凶神、活太岁作甚么?咱们两个吃酒,不提他们!”
他不愿提,林锋便也不再发问,又吃几口,小二以拳加膝:“客官爷您是北国人,南国之事自是少有耳闻。可顺平府哪个不晓得轰天雷雷震与霹雳火雷艮的名头?”
林锋瞧他面露愤愤神色,口中却道:“好大的名头!”
小二似是气不过,一连灌了三五杯烧酒:“这父子两个实是黑道中的头名、恶霸里的魁首、十世修来的没祖宗!顺平府的百姓,平日里哪个不受他两个欺压?”
他又絮叨半晌,说些粗话,诸如:雷家女眷皆是慈人恩客成群的之类,林锋听得生厌,便皱了眉头道:“他两个如此仗势欺人,官府便就置若罔闻么?”
小二朝地上狠啐了一口:“官府?去他娘的官府!八字大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年年告月月告,没银子哪告得下来?太爷总各打五十大板,日子久了也便无人击鼓了。”
林锋抚着下颌:“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啊……”
他两个闲话许久,饮了大半坛烧酒,这才带了满身酒气回房安眠不提。
翌日深夜,半天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放火偷盗行凶的好气候。
林锋换了夜行衣靠,绑好蒙面扎巾,整饬百宝囊,负起流光剑收拾停当,这才推窗跃出,稍一提气人便上了屋顶。
他自张望一下,立时施展轻功跃屋跳脊,直往霹雳堂而去。
不过盏茶工夫,林锋已来在霹雳堂高墙之外。
他自躲在暗处张望半晌,见四下无人,便由腰间百宝囊中摸块问路飞蝗石出来,旋即稍一扬臂丢入了院中。
问路飞蝗石名头响亮,实则不过是块河中卵石而已,只是因它状似飞蝗,又是作探路之用,故得此名。
林锋猫在墙下屏息侧耳听了半晌,院内一无人言二无犬吠,这才纵身上墙跳进院中,身形落地直如棉絮入水,全无半点声响。
他正待起身寻路,忽见东南角火光跳跃,忙飞身上树,借枝叶藏好身形。
不多时,便听一人道:“今日咱弟兄几个检管宝贝,可要大大的开开眼界!倘能拿在手里玩赏一阵……”
为首汉子手中提盏气死风灯,口中骂骂咧咧:“放你的鸟屁!火云霹雳弹乃镇堂之宝,去了万万不可伸手乱碰,幸亏宝贝只有五枚,倘在多些,总舵非教你们这班草包炸成平地不可!”
他一众言语不绝徐徐而去,林锋藏在枝上险些笑出声来:“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才一犯困,便有这么几个囊夯蠢货送了枕头来,我且随他几个走一遭,免得不识道路惹出麻烦来。”
林锋心内拿定主意,稍提口气轻轻一个纵身,人已落在树边屋檐上,旋即见他身形一矮,壁虎也似的贴着瓦片,不远不近跟着那一群人去了。
他尾随几人七拐八折来在后院,却见院墙足有三丈高下,墙外三步一岗七步一哨戒备森严。
院内修座小屋,不过三间宽窄,莫约一丈进深。屋外立着十七八个彪形大汉,这一众个个膀大腰圆,手中各持棍棒、刀枪之类,东一堆西一簇的闲聊。
林锋伏在瓦上,见几人一路进了小屋,仓促之间又无甚法子,此夜只好作罢,原路回了顺平府不提。
又过几日,林锋自在正堂用些早饭,忽听门外人声嘈杂,一众黑边箭袖的汉子已大呼小叫抢进门来。
他见那群人举止粗鲁,自已存了三分恼意,待见他一众服色,心中已知这一众乃霹雳堂之人。
林锋捧了面前海碗,根根细数碗中余面,只听一人道:“掌柜何在?将你店内自酿的烧酒打三十斤来,三日后夜里送在霹雳堂后院,不许走正门,西北角门我唤弟兄迎你,这是酒钱,干好了爷另有赏赐!”
又一人道:“燕头,这家的酒难喝得紧,又辛又辣还没些力量,咱们换一家买去?”
燕头喝道:“你懂个屁,三日后少堂主生辰,咱弟兄命背,轮到那日当值饮酒不得,老子买他家酒,就为它少有力量还能过瘾,倘因吃醉惹得堂主光火,你有几条命借我们?”
那人讪笑两声:“还是燕头深谋远虑,琢磨得细详。”
掌柜收了银两,又亲送几人出了门外,这才命小二备下一坛烧酒。
林锋仔细看了酒坛,又一口饮尽碗中残汤,这才满意抹嘴,转出门外扬长而去。
“掌柜的,你此处曼陀罗花、火麻花与某尽数包了,有多少要多少!”他风风火火闯入药铺,惊得一旁坐堂郎中险些丢了尺脉。
掌柜笑道:“公子,草药三百种,用也需对症啊,您只要这两味……”
林锋随手拍块银子在柜上:“休要多言,速速包来,多退少补。”
掌柜没奈何,只得唤了小学徒往库房取药,自又对着账目拨着算盘:“这两味折银十九两六,少待给公子破钱。”说着自俯身入柜,寻夹剪分银出来。
林锋将手一摆,提了药材撒腿就跑:“长出算谢,告辞!”
晚时小二自后厨端了菜入正堂,忽见林锋一手拎着茶壶,正在坛垛边打酒,他脸一苦:“客官爷,您上别坛去打,这坛的酒万万打不得!”
他四下张望,又凑在林锋耳侧道:“这坛可是霹雳堂订下的,万万动它不得!”
林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多谢小二哥了。”
他自将手腕一倾,又将烧酒归回坛中,旋即又在一旁坛内打酒,自回房吃酒不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