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何莞尔气了一场的莫书毅,转过墙角就看到了从门口回来的莫春山。
“小叔叔。”他恭谨地站在门侧,低头垂眸,右手压着左手,很标准低调的站姿。
莫春山看了他两眼,直截了当地问:“我知道你最近这段时间手上紧,刚才又输了不少。怎么,这个年,过不过得去?”
莫书毅愣了愣,马上回答:“没问题,可以的。”
莫春山微扬着嘴角:“你不用和我客气,你的肝都是我给的,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再多给些我也不在乎的。”
莫书毅没有回话,只是左手一瞬间捏成了拳头,不过一秒又放开。
莫春山看在眼里,嘴角一丝讥诮的笑。
好半晌,莫书毅开口:“快十点了,天黑了太冷,我爸怕是受不住。小叔叔,我们就先回去了。”
莫春山不动声色地点头,莫书毅道了别转身,才走出几步的距离,就被莫春山叫住。
“顾念的手机,是在你那里?”
莫书毅愣了愣,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起这个问题,下意识地回答:“是啊。”
莫春山看着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一千万,换她的手机。”
“为什么?”莫书毅很奇怪这个要求,“你要手机做什么?
“微信。”莫春山直截了当地回答,“答应吧,很划算的。”
莫书毅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了悟:“你是为了何莞尔?”
除夕夜,顾念的微信里收到过何莞尔发给顾念的信息,莫书毅自然是知道的;而刚才,似乎何莞尔又给顾念发了条语音消息,只是他点都没有点开。
原因很简单——何莞尔既然还在给已经故去的顾念发消息,那她说的话可能并不想活着的人知道。
他留着顾念的手机,也不过是纪念而已,并没有想要去窥探何莞尔的想法。
莫书毅咬了咬牙:“不行,这是念念留给我的。”
莫春山不动声色地加价:“两千万。”
莫书毅眯了眯眼,突然间被激怒,声音愤恨:“莫春山!不是什么东西都能用钱买的!我不是你,我不会把父母的遗物付之一炬,更不会把爱人的遗物拿来换钱!”
他一时激动,嘴里滔滔不绝,全是数落莫春山冷漠和手段狠辣的话。
莫春山静静地听着,莫书毅骂了一会儿,终于没有力气说下去,只恨恨地盯着莫春山,恨不得要把他抽筋剥皮一样。
他一点都没动气,一如既往淡漠的表情:“你说我六亲不认,我承认,不过那是因为我没有什么亲可以认。至于身为大孝子的你,你应该很操心莫春晖的治疗费用吧?下一步你是不是在考虑卖掉现在的房子,换个更小的房子住?或者把你服用的进口排异药品换成印度仿制药?”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几分讥讽:“你要记住我曾经告诉过你的话。你的身体里有我的一部分,我不会让你随随便便就死去。”
莫书毅之前睚眦欲裂的表情,一瞬间消失。
莫春山当然很了解他们家的经济状况,因为他们现在有的一切,都是靠莫春山施舍的。
有段时间他颓废、自暴自弃,在酒吧里和人打架,被一堆小混混揍得爬不起来,是莫春山的人救了他。
知道他酗酒,莫春山甚至找了人给庆州所有的娱乐场所和酒吧打了招呼,不许卖给他酒。
莫春山的理由很简单——他身体里有莫春山的一部分,他莫书毅就连死的资格都没有,他就算作为一片肝的容器,也得莫春山同意了,才能把自己砸碎。
否则,他的死,会换来洪水滔天。
莫书毅低下头,低声回答:“我记得,不过你能用来威胁我的人和事,越来越少。”
“是吗?”莫春山扬起嘴角,“我倒是知道上个月美国那边研发了一种新药,一个月的治疗费用折合人民币大概是三十二万,对抑制肿瘤复发有奇效,你不妨考虑一下,再想一下我刚才的提议。”
莫书毅张了张嘴,心中忽然生出巨大的无力感,和无边无际的懊悔。
有莫春山这样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同的小叔叔,他的童年再幸福也会有阴影的,因为莫春山是个完美的榜样,不管是样貌、智商、成绩还是家境,都把他甩得远远的。他唯一比莫春山强的,只有身体比莫春山好,力气比他大而已。
平心而论,他的成绩也不算差的,至少还是班上前十名。然而这在莫春山连续跳级,十四岁就上了高三的成绩面前,完全不堪一击。
这样一个天才少年的范本,要真是“别人家的孩子”就算了,至少和自己不相干,偏偏他又是小叔叔,还在同一屋檐下住,他怎么躲也免不了要被拉出来比了又比。
曾几何时莫书毅很讨厌莫春山这三个字,恨得晚上在被窝里咬着牙偷偷诅咒莫春山赶快消失,却不料十四岁那年莫春山真的消失了。
大人们只说他们母子被坏人带走了,找不到。
莫书毅还难过了好一阵,以为是自己的坏心肠起了作用,不过那时候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没多久,他便感受到了莫春山消失的好处。
没有人再在家里提这个名字,原来他眼巴巴看着只有小叔叔能用的好东西,忽然都轮到了他。家里的房子越来越大,车子一下买了很多辆,以前不怎么搭理他的同学也都熟络起来,还口口声声叫他“莫大少”。
于是从十四岁到二十出头,真是他过得特别痛快的十年。
肆意地挥霍浪费,过得无法无天,见到喜欢的妹子就泡,也不用再和自己永远赶不上的人比,去强迫自己做根本做不到的事。
再然后,就遇到了他拿得起就再也放不下的顾念。
有时候夜深人静之时,莫书毅也会偷偷地愧疚,觉得自己其实是个无耻的小偷,享受着本该莫春山拥有的一切。但又总在感叹末了后自言自语一句,他也没办法,是莫春山自己不见了的,怪不得他。
他怎么也料不到,莫春山竟然有回来的一天,而且一回来,他的世界便天塌地灭。
首先是爷爷无缘无故地过世,然后是他自己身患重病,再看着莫春山一点一点拿回自己的东西。
一场又一场的变故接踵而至,莫书毅觉得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全部都握不住了,他的生活从天堂坠到了地狱,而且永无翻身之日。
所以他才舍得狠心地辜负了顾念,让顾念经历一次捉奸在床,彻底地对他伤心失望离开,以免莫春山的报复牵连到顾念身上。
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年,莫书毅却发现莫春山在买下桐城路桥后就忽然停手,一心一意地发展公司,似乎没有精力再和莫家、阮家计较以前的事。
他觉得自己这潭烂泥似乎还有好起来的希望,于是想找回最放不下的顾念,可惜顾念摸爬滚打了几年,早就不需要他,他怎么忏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好在顾念终于回头,放下他曾经深深伤害过她和欺骗她的事,不嫌弃他是滩烂泥,想要和他重新开始。
生活有了星星之火,虽然还是很难,但他很珍惜这个机会。
但,还是没能求来一个好结果,尤其顾念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
他其实真的想一死了之跟着顾念去了算了,所以怎么能为了钱,把顾念留给他的东西卖了?
想到这里,莫书毅咬着牙:“不行,你别说了,这事没商量。”
“可我看得出来你犹豫了,”莫春山一直看着莫书毅,声音轻且缓,却带着森然的冷意,“逝者已不可追,不知道疼也不知道冷,但莫春晖能。你即为人子,还是应该多尽尽孝道的,要知道你的钱越多,他剩下的日子越舒坦。”
莫书毅攥紧手心,脑子里一直重放着“一个月折合人民币三十二万”。
有了软肋,便再也做不到像刚才那样地硬气。
莫春山说得没有错,钱确实是他现在急需的东西。但要让他拿顾念的东西去换钱,他过不去这个坎。
他恍然之际,听到莫春山在他耳边笑着说:“我今天心情好,你最好抓住机会,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把东西捧到我跟前求我收下的,就像莫春晖当年一样。”
莫书毅回过神,看着他:“你好狠!”
“彼此彼此,”莫春山笑得春风和煦,“比起你们做过的,我已经是仁至义尽。”
把手机交给莫春山的时候,莫书毅的手都是颤抖的。因为那手机一直放在贴身的口袋,还带着他的余温。
莫春山拿起手机,没等莫书毅说话,就用莫书毅的生日当做密码输入,径直地解锁。
他扬起嘴角,满意地说:“两千万,节后到账。”
莫书毅低着头,脸上看不到一丝得到巨款的表情。
莫春山顾不得他,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阳台,看到那清丽绝艳的身影倚在栏杆上,眸子动了动,步子也往那个方向而去。
莫书毅叹了口气,在他身后说:“我从来都看何莞尔不顺眼,现在也一样。只是我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小叔叔,你要真对她有心,就少几分算计。伤一个人很容易,要再捂热一颗心,难如登天。”
夜风里,传来莫春山断断续续的声音:“我的事,不用你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