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刻钟后，娇/喘声渐止，正堂内的气息，也从焦躁渐渐回复平静。
“记住，我这是为你好！”跨出厅堂，怜星微微侧转容颜，映照苍白月色，漠然凝声道。“不要把感情投诸到男人身上，那只会让你痛楚，投入的越多，你便越痛苦……”
“……是，师尊。”幽暗深处，传出苦涩作答，女孩似乎再度屈服了。
“哼！你以前也这么答应过，结果呢？”冷笑声继续，像冰刀般割裂柔肠，掀开某些被掩埋的历史。“算了，我不管你是真喜欢他还是假喜欢他，总之你最好将他彻底忘掉，否则搞不好那姓祁的小子也会在结丹时来场‘意外’什么的……”
黑暗中的呼吸声，陡然变得急促而无规律，仿佛被震惊一般。要知结丹成婴之刻，是时劫数降临，天机也最是混沌不清，故常为某些浑水摸鱼之辈所趁，行出无中生有的“意外”来。
也正因为此，有传承的修士皆知还丹结丹不可举动轻率，须顺应天数地势，相机而动，岂可随便找个地方闭关尝试，届时别说结成金丹了，要不被仇家找上门来趁机下黑手，就是万幸了。
“是……”周剑萍默默应道，缓缓走出，将自身暴露在清冷月光下。面上燥热早已褪下，现在的观星峰大师姐，衣衫齐整，不复片刻前的丑态。
“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反正女儿家都像你这样，越大便越不听话……”语音未落，其人便化作一道虹光，冲出峰峦，奔向仙人顶上的宗门大殿。
无声，亦无语，对周剑萍来说，她的身份，修为，乃至生命都是师尊赐予的。假若没有怜星道人悯惜，她区区一介三灵根野种，早就随她生母一样，在粉巷里倚门卖笑，待春华散去后，身死骨枯，又何尝能眺望金丹大道。
或许这世上有不少性情薄凉之辈，但周剑萍绝对不曾位列其中，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坚持，对本心的坚持。
罗裙摇摆，月隐星光，长夜仍在继续，在等待。
仙人顶上，赤目真人周坤正观瞻卷册，执理天目宗门内杂务。相比整日闭关，每逢大事要事才露面的掌门彦师空，他周坤虽为代掌门，可事实上却执掌门内三千余修士的日常运作协调，哪怕只打个喷嚏，那都会让天目宗方圆千里内城镇受寒。
肩负重担，事务繁杂，周坤每日都需抽出两三个时辰来处置，故此修为进度上颇不如前。当然，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权力是柄双刃剑，你在获得它的同时，亦要为其所累，所伤，无可避免。
“是人乎，是仙乎？”放下手中卷册，赤目真人轻叹半句，转向窗格，静待来者。
熟悉的灵压，不用说也明白，肯定是宗门内的金丹真人，而且八成是某个刚刚进阶的麻烦人物，特地来此寻场子，找痛快的。
数里之遥，虹光瞬息而至，有宫装女修立于书房，粉面含煞，冰冷说道：“赤目，你当我怜星好欺负不是？”
“此话又从何说起呢？”周坤一脸笑意，不动声色地开口道。“观星峰主，莫要急切，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你尽管当面提出来好了，我这代掌门纵然不能决定大事，好歹些许小事还是可以应付的……”
言语倒是谦虚得体，可话中意思却锋芒毕露，无论是“当面提及”，还是“些许小事”，都在生生驳斥对方颜面，挤出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来。
“哼，几年没见，你周坤别的没甚长进，这嘴皮子上的把戏，倒磨蹭得比谁都
勤快……”甩去那些逆耳言辞，怜星真人朱唇轻启，针锋相对道。“你要当面说，那我就当着你面，在这把话都扯明了！”
芙蓉面寒，青渠意冷，黑中带蓝的眼眸，没夹杂半点退缩，继续往下称述：“这宗门大比，算小事了吧？朱家姊妹好歹也算是我亲传，你赤目倒会做得好人，整出这么个对战序列来，事别三年还叫真人刮目相看啊！”
说实话，周坤并不天生嗜好权力，早年他方成就金丹时，亦不曾多加提携宗族，任由那些个曾子侄辈自生自灭，仅保证广德周家宗祠不灭罢了。
要知金丹寿元可不比凡俗，试想几百岁的人瑞，又有哪个会成天把宗族放在心上，族内上供冷猪肉跪画像的磕头虫都不知出五服几千万里，血脉疏远得也就顶个同姓名头，谁会管他们死活？反倒是那些数十年，上百年相伴的师徒，感情间更加真挚，更加醇厚。
“木已成舟，名单都已经公布了，你在此发泄不满又如何？”周坤摆出一脸无可奈何状，摊手展袖道。“那可是到场全体真人议论商讨得出的，又不是我一个能说了算的！要你怜星早一日破关，那说不定还有更改可能，现在么……”
“别跟我装样！”兰晶晶掐出言辞，单刀直入。“若非你班底够多，又怎当得上代掌门？所谓商讨决定，还不就是那么回事，说到头也就是你的谋划，拿我门下弟子当踏脚石！”
屈指算来，赤目真人周坤年岁已过五百，所收的十余名弟子中，成就金丹的有三位。其中一人现在坐镇朝阳峰，代其执掌，而另两人则自辟峰峦，坐镇一方。天目宗现时二十一峰内，周坤这一派系独占其三，也难怪他位高权重，说起话来算数。
或许是成婴将近，劫数临止，近些年来，周坤对本派系的扶植愈加不遗余力，毕竟渡劫成婴凶险万分，一旦失败的话，半点反悔余地都无，当场便神魂俱灭。
“怜星真人……”周坤把话说得很慢，一对卧蚕眉高高竖起，眼瞳中透出不耐烦的神采。“老夫还有很多事要做，你别逼我把话给挑明了，有些事情抖出来不仅你面上无光，恐怕连你徒弟都不好做人，丢人现眼……”
的确，这是威胁，彻彻底底的威胁！可是，兰晶晶会吃这一套吗？
“说出来又怎样，你赤目真人屁股底下就干净吗？”怜星冷冷笑道，浑然不顾对方威胁，继续说下去。“究竟是谁，在七十多年前搞出那么个‘意外’来的……”
听得这话，周坤面色顿时一黑，随念施显金丹神通，将周围空间屏蔽，阻碍任何探听探查。
“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就在这一惊一乍当口，女声清冷刺骨，继续陈述。“虽然瞑目这厮的确无理，当初扫过门内不少金丹真人颜面，可我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会为了一己之私，搞出这么大个‘意外’来……”
“你闭嘴！”再也维持不住面具，周坤开口怒喝。“别说了！”
“不！我偏要说……”无视对方怒火，无视凶厉目光，怜星笑意绽放地说下去。“某人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算盘珠子打得噼啪作响，其实早就被上头察觉出痕迹，无非是人家不说罢了。”
“你胡说，你……”周坤气急败坏地挥手打断，根根青筋在额头跳勃，仙风道骨霎时无从寻觅。
“这不是胡说，是事实！”鬓垂香颈，怜星真人颦起纤长睫眉，说出更多意料之外的真相。“麻烦转转念头，别傻乎乎地以为就自己聪明，你
以为安云夜当初这么快结丹没原因的吗？她也是上头布下的暗子，当然她自己察觉不出罢了……”
“暗子？”周坤勉强压下心中悸动，重复问询。
某种直觉在告诉他，这些是真相，可心中的侥幸却不停安慰，尝试寻找每一处不合理的地方。
“那是当然……”拉起衣袖，兰晶晶侧伏面庞，凝视皓腕上的梅花状印痕，心头掠过那一刹那的回忆，自嘲般叙述。“安云夜和瞑目早七十年前就有孩子了，而且还是我接生的，那孩子是天生瞳……”
“这不可能，不可能！”眼瞳下意识间睁大，周坤难以置信地发出低吼，他失态得甚至没注意指甲刺破手心，流出暗色血痕。
“这是真的，千真万确！”怜星吐词清晰，纤葱食指点向额头。“瞑目的直死眼有多强，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假若他成为金丹真人的话，恐怕现在早就位列掌门候补了，如此利器上头怎么会放弃，怎么可能放弃？”
“是的，是不可能，那原因只能是……”发泄过后，周坤总算再度镇定下来，手心伤口转瞬愈合，思维也恢复到往昔敏锐。
“替补”，“替代品”俩人近乎同时开口，说出的意思也大同小异。将查无头绪的线索一一整理，最后获得的事实，无论有多离谱，那便是真相。
试想金丹真人都需相互努力百十年方有子嗣诞生，更何况是金丹与筑基之间？哪可能这么凑巧的事情，一夕欢娱后便留下子嗣，简直是神话传说七仙女和午夜牛郎的翻版。
要知这世界上，凑巧的事情永远太少，更多的，则是披着“偶然”外衣的“必然”。若无元婴真君悄悄压制住安云夜体内的防御机制，郑乔哪可能一发命中，结出孕育三年的果实来？
或许对上头那些“老不死”来说，一个桀骜不驯不受控制的郑乔，可以适当放弃。但名为直死眼的天目异能，绝对不能被放弃，即便搭上一个金丹女真人，或者创造一位金丹女真人，那也在所不惜。
“所以，赤目真人，要丢脸的话，你可比我更丢脸，宗门规矩里面的责罚，你应当比我清楚……”嘴角轻掠，怜星显出胜利者的表情，提出补偿条款。“明日我会列席观瞻，希望你不会令我失望，周前辈……”
话中意思明显，就是要周坤做出牺牲，暗示他门下弟子，该放弃时就要放弃，该放水时就要放水。
“呼～”长吸一气，稳定下心神后，周坤恢复平常气度，喉头耸动道。“我明白了，朱家姊妹会通过第一轮的，你放心好了……”
“那便谢过了，怜星告辞。”眉梢轻扬，兰晶晶转身便欲化虹而走。
——“等等！”
可就在她即将飞离的那一刻，赤目真人发话阻拦。
“还有事？”女真人皱起眉角，神色颇不耐烦，似乎下面还有什么要务。
踌躇半响，周坤终于跺了下脚，对视发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既然上头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要留下我，没把我……”
“不要问为什么！”怜星挥手打断，直直说道。“有些事情，你不要探究得太深，小心会把自己陷进去！至于不把你给处理了……”
“或许，是因为你我还有存在的价值吧，也说不定……”女修望着漫天星辰，抛下半句，瞬息如虹光飞掠，消失无踪。
天目双峰通云霄，而在这云霄上居住的，则是一双双睿智深邃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