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冷, 往年到了这时候京城已开始落雪, 今年的大雪却迟迟未来, 倒是皇上的病越发沉重了。
瑞雪兆丰年。这句农谚有它的道理。大雪不光能提供土壤湿度,还能杀死虫卵,将农作物最惧怕的蝗虫杀灭在萌芽阶段。
没有人知道黎昕在心中担心来年的收成, 不过皇上的身体愈渐不好,却让所有人焦急万分。
宫外已经贴了皇榜, 重金悬赏医术高明的医者。姬昊空卖力装病,短短两个月时间, 已经从抱恙偶有罢朝, 发展到卧床不起, 太医们开的方子喝了都未见好转。
宫中谣传皇上被人施了巫蛊厌胜之术, 有人提议搜宫。姬昊空知道自己这病是怎么回事, 搜宫毫无意义,反倒可能被有心人利用,生出更多是非。他令人将造谣生事、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搜出来一顿廷杖, 宫中顿时就清静了。
皇上这一病, 最大的受益人,大概就是黎昕了,他每天在君前侍疾,更得皇上器重, 贤王也因此未对黎昕产生过怀疑。
冷风呼啸,暖阁里四季如春,此时正是午后, 薰笼暖香袅袅袭人,寒风被阻隔在殿外进不来半分,黎昕抱着手炉守在龙榻。
舒公公从殿门外进来,抖了抖身上的寒意,让身子稍微暖和起来,才悄声接近。他怕把寒气带进暖阁中,惊了圣体。走近一看,见黎昕正闭目养神,也不知是否入睡,龙榻上的姬昊空呼吸平稳,似沉睡未醒。便准备原路悄然离开。
黎昕这时候睁开眼,狭长的双眼敛着锐光,见是舒公公才化为柔和,以眼神询问对方。
舒公公摇摇头退至门外,黎昕见状,起身为圣上掖了掖被角,跟了出去。
“舒总管有何事?”他轻声询问,目光转向寝殿中正酣眠的人道,“皇上刚睡下。”
舒公公轻轻叹息,皇上的嗜睡症越发严重了。瞧着皇上脸色红润正在酣眠,偏偏睡得时间越来越长,太医们压根瞧不出个所以然,真是愁得慌。
舒公公怅惘道:“皇上最近睡得格外沉。”
黎昕沉重地点点头附和对方。别看姬昊空白天装病,晚上可精神了,专挑夜深人静时候骚扰他。搞得他白天筋疲力竭,坐着也差点睡着了。
他有苦难言,偏偏只能憋在心里,故作忧思道:“太医说皇上这是积劳成疾,他整日为国事操劳,哪怕病中也未得休息。依旧兢兢业业批改奏章,从不耽误正事。他以往极少抱恙,这次才来势凶猛。”
舒公公哪里知道皇上在装病。如果黎昕真将毒下给姬昊空。这毒太医们也是看不出来的。他只觉得太医们诸多借口,医不好皇上却总能找到理由。
舒公公忧心忡忡道:“黎指使,杂家也想让皇上少操心,只是这事还得皇上定夺。宫中有几位娘娘病了,怕将病气过给皇上,自请离宫去外面清修。这后~宫无主……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您说如何是好?”
自从姜淑妃遭遇刺客去向不明,安嫔又在大火中无故失踪,皇上就没抬举过谁,如今后~宫一团散沙,也不知道是否皇上刻意为之,宫闱之中竟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
“舒公公开口向我请教宫闱之事,是病急乱投医!”黎昕意外一怔,淡笑看向龙榻上的人道,“舒公公,我是外臣不便置喙宫中事,舒公公还是等皇上醒来再去问吧。”
舒公公苦笑,这短短两个月,他心中早就把对方当作宫中能管事的,是他糊涂了。堂堂指挥使朝中大员,能调动京城兵马,哪里是后宫之主可以比较的,却还真管不到后~宫之事。
这些日子皇上对黎昕是什么态度,他都看在眼里,到了这时候黎昕也未恃宠而骄,逾越本分,实属难得。
只可惜,简在帝心,这君恩有时候却是最难消受的。皇上对黎昕的态度太过明晃晃,这黎指使,黎大人心中所想的,他却实在看不出来。
两人不再对话,寝殿中一直竖起耳朵偷听,压根没睡的姬昊空,这时候动了动身子,睁开眼道:“朕已经醒了。”
舒公公一惊道:“老臣惶恐,惊扰了皇上。”
“无妨,阿黎,到朕身边来。”姬昊空病恹恹道。一只大手握住了黎昕的手背,摩挲着细腻的肌理不肯放。
舒公公低眉顺眼,非礼勿视。
姬昊空略抬起身子,靠在锦垫上寻思道:“几位娘娘?朕后~宫没剩下几人了吧?”
“……”舒公公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搭话。他停顿了片刻,回道:“后~宫和睦,娘娘们经常相互走动,这才都沾染了病气。”
姬昊空明白了,对方这是给他留面子才这么说的。
“贪生怕死!无非是怕朕哪天驾崩了,要人殉葬!”
“皇上恕罪!”舒公公顿时矮了一截,吓得跪在地上。
“起来,何罪之有?罢了,想走的人留不住。传朕旨意,朕恐天意莫测,对殉葬习俗深恶痛疾,欲遣散后宫,许以千金送行,有愿意离开的,就放她们出宫,终是朕对其有所亏欠。”
舒公公领旨离开,姬昊空颤颤巍巍握住了黎昕的手。
“阿黎。到最后朕身边只有你了。”
“……放手!”
不过姬昊空的手掌跟钳子似的,撼动不开,像是在炫耀他天生的孔武有力,黎昕挣扎了片刻,就任由对方握着了。这微小的举动被他身体挡住,旁人看不到,也只有他们彼此享受这一刻的默契。
片刻之后,黎昕开口道:“皇上。臣这段时间一直在您身边,这殉葬的消息是您派人放出去吧?”
他天天在宫中,怎么可能瞒得住他?
自从认识姬昊空,就没见对方宠幸过哪位嫔妃,现在又放消息要人殉葬,换成他也跑路了,
明明是对方刻意为之,非要在他面前装可怜,姬昊空那委屈的表情,好似被全天下抛弃一样。
被揭穿了谋算,姬昊空见四下无人,讪然顿减道:“朕这招打草惊蛇,就是想弄明白,宫中还有哪些人是贤王的党羽。哪里知道人心竟然如此不古……”
黎昕微笑,别有深意道:“聪明人太多,这时候还在尽心竭力伺候皇上的人,若不是用情至深,便是别有用心。”
姬昊空眼眸深邃,笑容畅快道:“这么说阿黎对朕用情至深?”
他眸子生出的一道璀璨光芒,简直要闪瞎人的眼睛。
黎昕语气平淡道:“皇上看来还没醒。臣当然是别有用心。”
“阿黎想要什么,朕都能满足你,朕整个人都是你的。”姬昊空宠溺道,“朕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朕攀登在陡峭的悬崖上,眼看就要掉下去,就在这惊险时刻,一只耀眼的凤凰突然出现,将朕驮上了山顶。朕就骑着凤凰扶摇直上,看到了山巅最美丽壮丽的风景。”
“骑?”黎昕明显注意到了这个字,和姬昊空相处久了,他深知对方一肚子坏水,最爱占他便宜。
自己肩头的凤凰纹身,对方见过。
他不高兴道:“皇上这梦有些耳熟,臣不记得在哪本史书上读过。”
姬昊空脸色不为所动,看不出心虚,只摸着黎昕的手,回味着什么。
黎昕愠恼道:“皇上,既然是凤凰神鸟,臣也做过差不多的梦。不过这梦中的神鸟,是不愿让人骑的。只在危急时刻抓住了皇上,一路带离了危险之地。”
“朕与阿黎果然心意相通。”姬昊空频频点头,顺着对方道,“朕再回忆了一遍,是抓不是骑,那美凤抓得朕后背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呸,臭不要脸!黎昕窘了。
两人正说着亲密的话,殿外隐约传来了喧闹声。殿外有侍卫宫人把守,理应很快平息。这喧闹声却不见停歇,还愈演愈烈了。
姬昊空眉宇间浮现不悦,这时候他见舒公公去而复返,还以为遣散后~宫之事出了纰漏,沉声道:“是何人在外面喧哗?”
舒公公躬身一拜道:“回禀皇上,是昭德长公主殿下。”
“是她?”姬昊空眉一挑,“朕令姬倾国闭门思过半年,这期限还未到吧?她怎会来!”
黎昕已将手抽回去,修长手指掩在衣袖中。昭德长公主最看不惯他与皇上有亲昵举止,既然对方来了,还是不要刺激到她。
姬昊空依依不舍握起掌心,留住余温。见黎昕端庄肃然,站得离他远远的,有些泄气道:
“罢了,传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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