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自得到墨剑,持剑还愿的那三年中,所遇、所见之事,大多在心底刻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记的话,那么,有两件事是这些刻痕中最为清晰的。
第一件就是尽管饱受身体与心灵上的创伤,躺在医院病床上奄奄一息,却仍然对生活未来充满向往,同时,又不忍因为自己的缘故导致父亲太累,从而选择了离去的陈梦。
莫愁永远记得那张阳光中蕴着淡淡忧伤的笑脸,以及那消逝前,跪在地上,请求自己陪伴他女儿走完最后一程的汉子。
第二件,就是那个名为萧小娣的大姐。
一位死了半年后,才因为电力故障,而被电力公司检修人员发现尸骨的可怜大姐。
她住的那幢别墅,虽然不大,只有两层,却很豪华。
然而,精美吊灯,华贵装饰,在主人离世半年后,都沾上了斑斑灰尘,让人不禁感叹那一句古老名言。
良田万顷,日食一升。
广厦千间,夜眠八尺。
萧小娣不是死于谋杀,更不是自杀。
思儿成疾,忧郁缠身,她是病死的,临死之前连儿子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没能亲眼看到儿孙满堂的那股执念让她的那一缕怨魂久久盘恒在这栋别墅里。
在那个蒙尘客厅里,莫愁默默地听着这个可怜怨魂的诉说,明白了一些大概。
萧小娣有个儿子,名叫秦展翅。
秦展翅五岁那年,父亲车祸走了,孤儿寡母一路走来,可想而知到底有多少辛酸。
单身家庭的孩子性格,终究会缺失一点东西,白眼与冷嘲热讽让秦展翅的性子变得有些暴戾,在他初中那年,放学回家的他发现一个长久纠缠妈妈未果的二流子正欲用强硬手段带着妈妈走,在那一刻,长久积存在心底的戾气轰然爆发,十五岁的秦展翅拿着板砖,仿佛疯虎一样,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满身是血,那个二流子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妈妈抱着自己,哭成泪人一般。
后来,那个二流子伤势过重,抢救无效死亡,法院判决秦展翅护母心切,防卫过当致人死亡,可以酌情量刑,再加上秦展翅未成年,所以,送进了劳教所。两年后,由于秦展翅在劳教所表现良好,提前出来,十七岁的少年,正值人生中最为叛逆的年岁,他不顾妈妈劝阻,放弃学业,跟着他打死的那个二流子的老大,去了湘南,临行时,他向母亲发誓。
妈妈,等我赚到大钱,咱们离开这里,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买一幢漂亮的房子。
是的,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
但是……
“我不想儿子多有出息,我只想他好好的读书,将来做个有用的人,可是,展翅他就是不听劝,后来,他是赚到钱了,还给我买了一套大房子,可是,我知道这些钱,来得都不正,我住得不安心哪,那天,他和我说,很多事,一旦踏进去,想再出来,就难了……”
“是啊……难……难…”
萧小娣的死愿很简单,就是想让他儿子远离那些江湖黑道,好好做事,好好做人。
莫愁接了这个死愿,远涉千里,来到湘南。
此时的秦展翅和他亲手创立的天刑会已成为湘南地下黑道龙头霸主,莫愁孤身一人闯进天刑会总部,当着他那群弟兄的面将秦展翅狠狠揍了一顿,然后拉着他进了密室。
那天,他看着堂堂湘南地下黑道霸主面对母亲一缕孤魂,哭得撕心裂肺。
如果说陈梦那件事让莫愁开始认真审视自己所做所为,那秦展翅这件事就让他明白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所隐含的人生至悲。
当你觉得你能让父母过上安定详和的晚年生活时,很可能,他们已经等不到了。
有谁知道,萧小娣遗骨竟然是趴在一架老式缝纫机上?那上面摆着一件秦展翅穿破了的衣服。
缝了一半的补丁,戛然而止,顿在那一刻。
那件衣服,它永远都无法完成了。
就如同眼前。
母亲的音容笑貌触手可及,却是咫尺天涯。
而这一面,便是永诀。
想到了那位临死前尚在为儿子修补衣服的母亲,莫愁心头仿佛被一记重锤砸中,母亲的音容笑貌缓缓浮现。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扬起的手掌始终没有落到自己的脸上,莫愁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底涌出的仇恨缓缓压回,默默地看着叶成虎,直到看到叶成虎眼神有些闪躲时,莫愁才缓缓地道:“既然你知道我,那你就应该明白,我要做的,到底是什么事。”
叶成虎连忙赔着笑脸,连声道:“明白明白,之前是我误会您了,对不起。”
“所以,你还在混黑道?”
叶成虎脸色一正:“秦大哥的话我无时无刻都记在心里,我和两个弟兄回来后开了一家酒吧,后来因为前几年犯下的一些案底,被抓进公安局,本来是要判个七年有期徒刑的,郑秋那小子出手替我们做保,所以……”
“所以,你就心甘情愿替他做事?也不管这事合不合理?”
坦白说,莫愁对天刑会这一帮汉子还是抱有好感的,当年他本以为天刑会是个无恶不做的黑帮,后来到达湘南后才发现天刑会的口碑出乎意料的好,就连当地公安遇到一些棘手案件有时候都会请他们帮忙,同时,因为天刑会的存在,原本白天为民,晚上为匪的一些穷乡僻壤都改变了不少,颇有清末时代一直延续到当今洪门的气魄。
要知道,昔年洪门老大可是上过TAM城楼参加过开国大典的。
叶成虎连忙拍着胸脯:“大是大非,我叶成虎还是拎得清的,绝对没有做过一些助纣为虐的事!”
这句话,莫愁还是相信的,但是……
“我想,那郑秋做的乱七八糟的事儿
,应该不少吧?”
这一句话,叶成虎顿时愣住了,张了张嘴,半晌,原本直视的视线游移到了一边。
“你觉得你没有做出格,实际上,在你选择帮他的时候,就已经出格了……算了,反正我和你们也没有什么关系,也没资格教训你,你好自为之,别忘了当年天刑会门口挂着的那副对联。”
叶成虎慌了神,猛地抬起头:“不不不……秦大哥当年就说过了,见到莫兄弟你就相当于见到他本人,您有绝对的资格教训我!回头我就和那姓郑的小子一刀两断,大不了我弟兄三个进去蹲个几年,也算是为年轻时做下的一些错事还债!”
莫愁可没心思理会这些杂七杂八的小事,转身就走,叶成虎连忙一溜小跑跟在莫愁身后,赔着笑脸强行打圆场。
“这个,莫兄弟,秦大哥一早就说了,让我们见到您的时候一定要通知他,您看……”
“他想做什么?该说的话早在当年我就和他说完了。”
“不不不……最近秦大哥那边好像遇到了一些诡异的事,他没办法解决,思前想后,恐怕也只有您……”
“嗯?”
莫愁顿住步子,转身看着叶成虎。
“什么诡异的事?说说看?”
叶成虎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嗤笑声挡在前头。
抬头看去,正是自己的两名弟兄和那个脑子不太正常的大学生,以及……不远处,饭店门口正缓缓走出来的郑秋以及聂飘然。
“小子,想跑?你跑得了吗?要不,你安上一双翅膀飞走?”
莫愁还没怎么,那边叶成虎的脸瞬间就黑了,微眯的眸子间陡然闪过一缕寒光。
见到莫兄弟就相当于见到大哥本人,这句话从另一层面的意思就是,我秦展翅是你们的大哥,他莫愁同样是。
如今,有人当着自己的面嘲笑自家大哥?
至于大学生身后两名叶成虎的兄弟脸色也是微变。
尽管他们还不知道莫愁的身份,但是,与自家老大那是血与火里拼出来的情义,彼此的心思早就明了,一眼之下,立时就明白,这事儿,似乎有些意外,而且,老大似乎……很尊敬这个眼睛有些诡异的少年。
眼睛?嗯?好像……有些眼熟啊。
“叶兄弟,事情还没办完啊?这效率有些低了啊。”
郑秋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瞥着莫愁,淡淡地道:“小子,你要明白,这世界上,人和人,虽然看起来相似,实际上,彼此之间大不相同,有的人是猫,只适合当一只求食的宠物,而有的人,则是虎,天生为王。这……便是你和我之间的差距,也是你和这位姑娘的差距,所以……”
叶成虎脸更加黑了,以至于头都微微低了下来,负在身后的左手,无声握紧。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叶成虎……
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