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后花园栖凤阁的大门轰然关闪,符雅的世界也陷入一片黑暗。在软骨散药力的作用下, 她先是昏睡了过去, 到了后半夜才醒过来, 只见天色清朗, 星辉遍地。她试着动了动手脚,感觉恢复了力气,就站起身来, 摸索到了门边——门是虚掩着的,并没有锁。她心下先是一喜:或者可以逃出去!不过紧接着, 又是一阵茫然:逃出了栖凤阁, 然后去何处?她能够逃出坤宁宫吗?能够逃出皇宫吗?即使出去了,要去找谁?崔抱月已经暴露了,邱震霆等人估计也已被牵连, 公孙天成很快会被皇后的人追捕。去找白赫德?老神父只能庇佑她一时,对于时局却无能为力。去找程亦风?那岂不正中皇后的下怀?
一时间, 只觉得周围的世界都消失了, 只余一片黑暗的虚空,在此茫茫无尽的空间里, 她哪里都可以去,却也无所谓去哪里, 因为去哪里都没有用。莫非自她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她背倚着墙壁慢慢跌坐下去。
也不知愣了多久, 传来了五更鼓响,就要天亮了。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一团暖黄色的光晕照亮了门上的雕花琉璃, 接着,门开了,皇后擎着灯走了进来。符雅“倏”地一下跳起,但因为腿脚麻木,又跌坐下去。
“干什么见了我像见了鬼似的?”皇后道,“我又不会吃了你。”她的手里竟然拎着一只食盒,放到符雅的面前:“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这是我才吩咐小厨房做的。”
符雅动也不动,只盯着皇后。
“放心。”皇后道,“是你想杀我,我可不想杀你。我不是早跟你说过?那晚在你家里,是我一时糊涂。咱俩始终是一家人——若非如此,凭你之前那番举动,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么?”
符雅扭过头去,不理会。
皇后在她身边的榻上坐了下来,将食盒打开,一样一样的点心放在符雅的面前。“我以前从不知道你的脾气这么倔犟。还以为你生性随和,一遇争端就会尽量息事宁人——”她笑了笑,“也难怪,你毕竟不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还有很多事我都不知道——我也有很多事你不知道。你离开凉城的这许多年里,我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情非得已。你若一直在我身边就会明白了。”
符雅不搭腔。
皇后也不介意:“没关系。以后时间还多,我慢慢说给你听——这辈子还长着呢!你要看开些,别跟我拧着,这样对谁都不好。”
符雅依然不理会,就像没听见一样。
“你这孩子,”皇后道,“究竟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想通?你要跟我斗,你斗得过么?就算是你斗垮了我,你想让谁来主持大局?修道炼丹的皇上?年少无知的太子?野心勃勃的康亲王?浑水摸鱼的袁哲霖?还是河对岸的樾国人?若是你能想出一种安排比我现在所做的更好,我即刻收手——你说说看!”
那倒还真的没有,符雅想,但她忍不住反唇相讥:“娘娘说的太可笑了——我听说玉旈云攻陷郑国,首都江阳的百姓夹道欢迎。她在郑国施行了一系列新政,四处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简直好过郑国以往任何一位皇帝。倘若今天玉旈云占领了凉城,告诉娘娘说,樾国的文臣比楚国的清廉,樾国的武将比楚国的勇敢,樾人治楚,不仅可以使百姓衣食无忧,还可以实现天下一统,功在后世——娘娘是不是劝太子立刻投降,向樾国皇帝称臣?”
皇后被她堵得愣了愣,露出了愠色:“这怎么可以相提并论?你这强词夺理的丫头!我跟你说的是迫在眉睫的大事——公孙天成到底想干什么?你不说出来,我就难免要和他正面交锋,事情闹大了,朝廷会元气大伤。你是想让歹人乘虚而入,让樾寇渡河侵略么?你刚才说到郑国——如果不是郑国皇帝驾崩,宗亲争夺王位起了内讧,樾寇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占领郑国?你想看江阳献城在我国重演?”
符雅咬着嘴唇,不回答。
“好,你就犟吧!”皇后愤愤地站了起来,“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我见得多了——你既然一意孤行,我就让你尝尝罚酒的滋味!”
她摔门走了出去。这次符雅听见上锁的声音。还听见皇后吩咐:“明天叫人把窗户都给我钉上。对外就说符雅病了——我看她真病得不轻,病得都糊涂了!什么时候清醒了,再放她出来吧,省得她把疯病传给别人。”
“娘娘英明。”门口的太监回答道,“奴才看,凡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都有疯病,正该叫他们都好好吃点苦头。”
“哼!”皇后冷冷的,忽然转头看了看这小太监:“你面生得很——小顺子到哪里去了?”
太监嘿嘿一笑,公鸭嗓子瞬间变了:“娘娘好眼力——小顺子睡着了,他们都睡着了!”
谁?符雅愕了愕——还不及在记忆中寻找这嗓音的主人,门外的人已经自报家门:“臣袁哲霖,给娘娘请安了。”
“袁哲霖?”皇后也吃惊不小,倒退一步,若不是门一上锁,她就要摔进栖凤阁来。“你好大的胆子,闯到坤宁宫来了——你知不知道这是死罪?”
“我身上的死罪何止这一条呢?”哲霖笑道,“而娘娘自己犯下的死罪只怕比我还多!”
“你在胡说些什么,本宫完全听不懂。”皇后道,“你到底有何意图,还是赶快挑明了——如果你想让本宫替你脱罪,恐怕不可能。后宫不干政,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教训。本宫可宁死也不会违背。”
“啪啪啪”,这是哲霖在鼓掌:“娘娘说的太有道理了——后宫干政,那就是颠倒乾坤了,所以娘娘一直致力于管理后宫,比如阻止皇上娶大臣的遗孀啦,将有可能狐媚惑主的女子和亲到樾国啦——这些都很久远了,不提也罢。最近娘娘更是为了阻止霏雪郡主这个品性顽劣的小妖女迷惑太子,不惜毒害皇上嫁祸给她,好叫她永远失去当太子妃的机会……啊呀呀,娘娘为了让后宫井井有条,可真是费尽心血呢!”
他知道了!符雅惊了惊,随即又想:是了,哲霖一向最会打听别人的隐私秘密,这些事他知道了也不稀奇。他刚才又在外面偷听,也不知听了些什么?他有没有猜出自己和皇后的关系呢?心中一紧:若是程亦风知道了自己原是皇后的私生女,该如何是好?此念一起,又觉得自己太过愚蠢,自己的性命大约就要不保,而程亦风的前途也不知如何,却来担心这些无用之事,着实可笑!
听到哲霖揭穿自己,皇后反而变得心平气和:“疾风堂堂主果然名不虚传,消息灵通得很。以你抓住人家把柄就漫天要价的脾气,你现在到底想要什么呢?”她顿了顿,没等哲霖回答,又冷笑一声,道:“本宫真的很好奇——你以为你还能东山再起吗?就算你抓住本宫的把柄,你能卖给谁呢?皇上?康亲王?太子?天下唯有他们能动本宫,但是偏偏事到如今他们谁也动不了我——谁也救不了你。我看你不如到西瑶去,那里的人还不认识你,或者你可以从头再来。”
“娘娘完全误解我的意思了。”哲霖道,“我不是来威胁娘娘的,我是想来帮娘娘的——娘娘不是想知道公孙天成是什么人、有什么企图吗?符小姐不识好歹不肯说,我可以告诉娘娘——公孙天成是于适之的故人,他已经联合了杀鹿帮还有崔抱月想要替韩国夫人报仇。花神图和于家老宅磷粉写的诗,都是公孙天成的所为。”
“就这些?”皇后冷笑,“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惊天大消息,要夜闯坤宁宫,原来是放马后炮来了——崔抱月才刚刚落荒而逃,你不如抓了她来,倒还显出你有些本事。”
“崔抱月不过是个鲁莽妇人。”哲霖道,“要抓她易如反掌,只不过抓她有何用?幕后的主使是公孙天成——这老儿写了一出戏叫做《花神记》,讲的就是皇后如何害死了花神下凡的贵妃,娘娘可以过目——”说着,真的递上了全本《花神记》去。“他和杀鹿帮的人打算把这戏唱得人尽皆知——”
“那又如何?”皇后连看都不看《花神记》一眼,“人言何畏?先已经有花神图,又有于家老宅的墙上的诗句,现在再唱一出戏,接下来还想玩什么花样?写两篇野史传奇流传于世么?无非成为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若是大家有闲工夫来传谣言,那正说明国泰民安,我还要去感谢列祖列宗呢!”
“娘娘胸襟气魄异乎常人。”哲霖道,“不过,他们不仅仅想在民间唱,还想到宫里来唱,再让康亲王来揭露娘娘害死韩国夫人的真相——康亲王也许会顺便将娘娘多年来在后宫的所作所为都公诸于众。这可就不是传谣言那么简单了。”
“公诸于众?”皇后嗤笑,“你料得不错,康亲王手里的确握着亲贵们的许多把柄,可这些把柄形同鸡肋。他和你疾风堂不一样。你疾风堂甫一成立,立即大张旗鼓揭人隐私,世人都知道,疾风堂存在的目的就在于此,况且,你那时有太子撑腰,但凡揭发出来的,统统都是可以按律法办的,虽然遭人讨厌,也算光明正大。但康亲王却不同。他执掌宗人府,宗人府是做什么用的?是要维护皇室正统,监察宗亲举止。它就像是宗室的衙门,衙门若遇到不法之事,理当立刻处理。但几十年来,康亲王搜集亲贵们诸多把柄,却不将他们法办,这本身就说明他私心着重。这些把柄因而轻易是见不得光的,康亲王不会傻到做自打耳光的事。尤其,他手中其余亲贵的罪证倒还可以由我或者太子来做主处罚,他要来揭发我,如今皇上不中用了,他揭发给谁看?向所有宗亲哭诉?谁会信他?霏雪郡主刚刚牵扯到刺杀皇上的事件中。康亲王自己也禁足在家。他忽然跑出来抹黑我,天下都会以为他是在造谣。所以,你也不必在此危言耸听。”
“娘娘果然厉害。”哲霖道,“武林中有种功夫叫‘金钟罩铁布衫’,练成者可以刀枪不入。但娘娘未练此功已然无所畏惧,都说什么‘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在娘娘身上,怕是没有作用的——不过,我有一点想不通——娘娘若是根本不怕公孙天成也不怕康亲王,刚才何必逼迫符小姐说出公孙天成的计划?”
皇后没想到他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略愣了愣,才道:“你在外头偷听这么久,难道没有听明白我跟符雅说的话吗?我不想他们把事情闹得太大太麻烦。”
“不错。”哲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今日来见娘娘,也就是想帮娘娘铲除这两个心腹大患。”
皇后瞥了哲霖一眼:“你要帮我除掉他们?奇怪了,且不论你何来这么大的本事,就算你真的除掉了他们,又能如何?一个是程亦风的幕僚,一个是涉嫌刺杀皇上的罪臣,杀了他们算不得什么功劳,不足以帮你洗脱罪名重获权力——你帮了我,我却不能帮你。”
“在皇后娘娘这样的明白人面前我也用不着拐弯抹角。”哲霖道,“天下除了傻子以外没人愿意做蚀本的生意。我来帮皇后娘娘,自然也是要帮我自己——娘娘在宫里运筹帷幄,以四两拨千斤之计,化解了一场逼宫叛乱的风波,袁某十分佩服。想来,娘娘也很清楚,怂恿疾风堂逼宫叛乱的幕后主使就是康亲王。希望太子早日登基,在这一点上,娘娘、康亲王和我袁某人的目的是相同的。不过,康亲王想摄政,而且康亲王手里掌握的东西对娘娘始终是个威胁,因此,计较起来,只有我袁某人和娘娘的目的最接近。只要太子登基,楚国富强,后宫安稳,便皆大欢喜。娘娘说是也不是?”
没有听到皇后的回答。
哲霖接着道:“只要能够一举除掉康亲王,诏告天下疾风堂本没有叛乱,是康亲王意图谋反而挑起事端,那我就可以官复原职,愿辅佐太子,振兴楚国,乃至消灭樾寇,一统天下。”
“好大的口气!”皇后冷笑道,“从这半年你的所作所为来看,你根本不是一个可以振兴楚国一统天下的人物。与其要你辅佐太子,我还是更相信如今选出来的四位辅政大臣。程亦风虽然迂腐,但是一个国家,一个朝廷,发展到如今这样庞大这样沉重,也只有他这种像耕牛一样的人才能拖得动。你那点儿小聪明,我劝你还是收起来,趁着没有害死自己,也没有连累别人,你躲到西瑶修炼去吧。”
哲霖不生气:“娘娘教训得极是,其实我也十分佩服程大人。不过,娘娘难道不认为国家所需要的人才并非仅仅是他那一种吗?所谓‘治世之良臣,乱世之枭雄’,若是能同在一个人的身上,这人即使不成为开国元勋,也要成为救国英雄。可惜,这样的人才并不常见。所以,国家才同时需要良臣和枭雄——”
“你自比枭雄?”皇后的语气充满了嘲弄,“年轻人只会乱冲乱撞,根本都不成气候——倘若非要在天下间弱冠少年中找出一个枭雄来,我看也只能是玉旈云。虽然她是个女子,不过,似乎是她亲手把你从馘国赶出来的吧?”
哲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还是尽量保持着平静:“我可不敢妄称枭雄。正如我方才所说,朝廷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有扛刀的武将,有拿笔的文臣,有跪着的僧侣,有趴着的细作,有爱民如子的父母官,也有杀人如麻的酷吏,因为国家之大事务之多,绝不是一个人或者一种人就能完成的。刺探樾国军情,这样的事情程大人在行吗?抓捕楚国贪官,这样的事情程大人下得了手吗?帮皇后铲除异己毁灭罪证,这样的事情程大人肯做吗?所以,皇后娘娘光依靠一个程亦风,就想今后高枕无忧,恐怕是痴人说梦。”
“你倒是很会说话。”皇后的语调显示她这句称赞是出自真心,但旋即语气又是一变,“可惜,许多会说话的人都不会办事。你当初哄得太子如此信你,口才之好可见一斑,但结果呢?搞出这么多的麻烦来,成了千夫所指,全盘的蚀本生意。你现在又来游说本宫,本宫如何能信你?况且——”她盯住了哲霖:“况且你一向很会挑拨离间,一时和这个人结盟,一时又和那个人合作,我怎知道你没有早就和公孙天成还有康亲王说好了一起对付我?”
“娘娘猜得一点儿也没错。”哲霖道,“我的确是刚从公孙天成那里过来,而见了娘娘之后,我就要去见康亲王了。”
“果真?”皇后没想到他竟然会承认,不知该笑还是该生气。
“千真万确。”哲霖道,“其实说服公孙天成找康亲王合作的那个人就是我——稍后,我就亲自去给他们牵线。等我把这一串蚂蚱穿好,就把他们都交给娘娘。”
“可真是个大人情!”皇后道。
“若不是个大人情,我也不敢来见娘娘。”哲霖道,“我建议娘娘将计就计,将他们一网成擒,岂不妙哉?”
“做大梦的事情往往很妙。”皇后道,“如意算盘打得响,也最容易打烂——废话就不用说了,你要怎么将他们一网成擒,倒说来听听!”
“若没有十分的把握,我也不敢来浪费娘娘的时间。”哲霖道,“不过——娘娘是不是要借一步说话?这些让符小姐听到了,万一传出去……”
“她?”皇后冷冷一笑,符雅只觉这笑声像钉子一样,将她死死地钉在了栖凤阁的门板上。“符雅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皇后道,“你只管说出来。”
“是……”哲霖玩味了一下这句话,但没有深究,切入了正题:“我的计策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们写出这样的戏来,无非是想重现当年镜湖溺水一案,娘娘应该将计就计,把所有相关的不相关的人都请来,一齐看这场好戏。不仅如此,娘娘还应该帮他们搭台,帮他们唱戏,最好假戏真做,凿沉画舫,到时候谁该淹死,谁该处斩,还不是全凭娘娘定夺?”
好狠毒!符雅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皇后的声音很淡漠:“什么重演当年,假戏真做,凿沉画舫?莫非你的意思是,当年韩国夫人的画舫是本宫凿沉的?本宫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所以也不晓得你讲的这些要怎么去办。”
“娘娘千万不要误会。”从哲霖的声音中符雅就知道他面带微笑,“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当年的实情有谁知道?历史和史书从来就是两回事,所以才有成王败寇之说。娘娘既然坐在这个位子上,想如何解释当年的案子,就如何解释。同理,只要娘娘将来仍旧在宫中屹立不倒,即将发生的镜湖惨剧该如何解释,也还不是随娘娘的便?我想,或者那一天皇上也会出来晒晒太阳,刚好就上了一艘画舫——那样,娘娘便真的没有后顾之忧了。”
“说得倒轻松!”皇后道,“怎么给他们搭台,怎么帮他们唱戏,又怎么假戏真做,我还是一点儿也不明白。你今天来若是只想来跟我耍嘴皮子,我劝你不如省省力气——我不是太子,你哄不了我。”
哲霖的笑意仿佛春夜的湿气,一直漫进了栖凤阁里来,粘在人的身上,让人寒毛直竖:“娘娘放心,素来只有主子动嘴奴才动手的道理。我怎么可能出个天马行空的点子让娘娘操心如何实践呢?我不会脏了娘娘的手。只要娘娘下旨,让凤凰儿筹备芒种节饯花神大典,再请了要看戏的人来,搭台唱戏的事,自然由我给娘娘办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皇后道,“芒种节本来就是要请亲贵女眷进宫来一同饯花神的。凤凰儿是我选定的儿媳妇,我早就打算让她来主持今年的庆典——皇上遇刺之后,宫里愁云惨雾,我打算今年多请些教坊女伶,连亲贵的家班也都邀进宫来,大家好好热闹一下。我不知道这些和你的阴谋诡计有何关联!”
哲霖知道皇后其实已经答应了,只不过嘴上不说,免得留下话柄。他也不点破,无声地笑了笑:“娘娘不必费神去考虑奴才们做的事——娘娘请客,娘娘看戏,至于戏怎么唱,就看我的吧。我一定让娘娘见识到我的本领,知道我也是楚国的可用之才。”
“不要把大话说在前面。”皇后冷笑,“不是我倚老卖老——我在这个位子上已经坐了二十多年,怕是比你的年岁还大了吧?我经过多少生死存亡的关头,你晓得么?我和多少对手恶斗过,你又晓得么?如今我还稳坐中宫主位,你觉得仅仅是靠运气么?还是你以为我这些年来所遇到的一切对手都比不上眼前的这些人?你不要自视过高。我不用你,依然可以走下去,反倒是你,才刚刚小试身手,就铩羽而归,若不能借此机会扭转局势,你就完了。”
“娘娘教训的是。”哲霖道,“大话不能说在前面——丑话才应该说在前面。和娘娘比起来,我的确经验尚浅。不过,娘娘也要当心——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纵观历史,所谓长胜将军也有战败的时候,而且那败仗不仅宣告他们长胜神话破灭,也往往成为他们生命的终点。”
皇后怔了怔:“你倒是越说越玄了——天就要亮了,你不想被人看见,就赶紧逃命去吧!”
这次哲霖没有多说,向皇后一礼,飞身纵上宫墙,符雅只听到他振臂时衣袂的猎猎声,跟着,一切归于沉寂。起初还以为皇后会开门来跟自己说话——他们要做的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要谋害的都是至亲之人,要结盟的都是敌人,谁也不知道这层层的利用、层层的阴谋到底是谁算计了谁。并不相信哲霖吧?是敷衍他的吧?是想乘机将他缉拿归案的吧?符雅莫名地盼望皇后打开门来跟自己说这些话。然而,沉寂蔓延下去,天亮了,门始终锁着——皇后早就离开了。
符雅才觉得自己真的太傻了。皇后老辣如斯,除非要利用她,否则何必跟她商量?她们真的是血脉相连的母女么?她们简直连陌路人也不如!
这之后的几天,在焦急中度过,渐渐的,焦急就转成了绝望。眼看着就要到芒种节了,她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要如何应对,甚至不知道下一刻自己的命运会如何——皇后说,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看来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符雅不肯就范,便只有死路一条。
死,或者困在栖凤阁做个活死人。两者选一,符雅倒宁愿死去。只是她不甘心。她不信老天能容忍恶人如此猖狂。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还有一线希望。主会开路,她不断告诉自己,即使行在死荫幽谷,耶稣也会安慰带领。总有办法,总有得胜的时候。
可是,日复一日,她活在黑暗里。吃不下,睡不着,焦躁难安,连祷告的心思都没有了。更别提理清思路,想个脱身之计。终于,到了芒种节的前一日。
也是在五更鼓响的时候,皇后打开了栖凤阁的门。灯光让符雅睁不开眼睛,依稀看到皇后皱起了眉头:“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符雅没力气跟她针锋相对,扭头不答。“这样也好。”皇后道,“反正我说你病了,别人看来也不像是假的——不过,你还走得动路么?”
符雅依然不答,索性闭上眼睛,又捂起耳朵。
“到了这关头,你倒跟我闹小孩子脾气!”皇后走上前来,一把将她拽起,“这是参汤,你赶紧喝了。明天有很重要的事要你办。”
明天——芒种节!符雅好像被人刺了一刀似的:“办事?你决定要跟袁哲霖一起唱戏了?你认为我会帮你害人么?”
“你想了这么多天还没想清楚?”皇后斥道,“你糊涂了么?那天袁哲霖献计,我故意让你听到,就是要你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难道你还听不出来?他根本就是想利用我。我怎么能让这种小人再次得势蛊惑太子?芒种节就是他的死期!”
符雅愣了愣,将信将疑地看着皇后。
“他会跟着戏班进宫来演《花神记》,还要搞些什么名堂我就不知道了。”皇后道,“不过,他螳螂捕蝉,我们可以黄雀在后——我会把这里的门打开。我带大家到御花园去了,你就去找禁军副统领裴翌,让他火速调集人马前来护驾。”
符雅好像听天书,呆了片刻,才道:“裴翌既是娘娘的人,娘娘何不现在就找他来,交代清楚?到了明天,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故?”
“你是病糊涂了还是跟我拧着干拧昏了头脑?”皇后不悦道,“袁哲霖既然已经打听到我那么多事,岂会不知道裴翌是我的人?裴翌那里稍有些风吹草动,袁哲霖立刻就会警觉——以他这样多疑的个性,会临时改变计划也说不定。错过了这一次,又不知何时才能惩治他。”顿了顿,又道:“他亲眼见到你被我软禁,估计不会想到我放你去通风报信。这才正是神不知鬼不觉。”
符雅呆呆的,忽忍不住冷笑:“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去做?”
“你不做?”皇后斜睨着她,“你不要帮我,那么是要帮袁哲霖了?”
符雅一愣:这是让她选么?根本就没有余地!这是把一个人逼到了绝路,然后问他:你是愿意上吊还是愿意投河?
皇后也清楚,所以根本就不用符雅的回答,已经转身出去了。这一次,果然没有听见锁门的声音。
符雅一个人留在黑暗里。看见一线微弱的月光从门缝里透进来。她想,她只要推门,就可以走出去。她可以奋力朝坤宁宫外跑,跑出多远是多远。她也可以追上皇后,这一次,用簪子狠狠地插入这个恶毒女人的胸膛。她或者也可以不出去,就在这栖凤阁里自缢而死。她死了,皇后一定无法交代。程亦风会追根问底,也许便能将一切隐而未现的罪孽都揭露出来……无数的想法就这样一个一个流星般地划过她的脑海,有侥幸的,有疯狂的,有自私的。可是她始终动也没动,任流星一个个亮起,又一个个熄灭——天地之大,她走投无路,求告无门,出去还是不出去,生或者死,结果都没什么分别。
不知何时,黎明降临。又不知何时,天色大亮。她听见喧嚣声,知道是皇后要出门了,应该正忙着打扮和监督才顶替瑞香位置的大宫女收拾什物。但是符雅却感觉皇后还在栖凤阁里,正看着她,似笑非笑:“你会去报信吧?你不帮我,难道是要帮袁哲霖吗?”
不久,喧嚣声消失,皇后出了坤宁宫。符雅感觉自己僵硬的身体就像是木偶,上面拴着的线始终拉在皇后的手上。那边走动了,这边也就走动。她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看见旁边放着的参汤——早已经冰冷,她一饮而尽,推开了栖凤阁的门。
却没的大吃一惊——门口一个女子盈盈朝她微笑,不是她自己么?她不由愕然道:“你……你是谁?”
那女子笑嘻嘻:“我是你呀——啧啧,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程大人见了该多心疼!”
符雅退了一步:“你……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顺势跨进了门:“其实我是来帮你的——我是来救你的。你乖乖呆在这里吧!”说着,忽然挥手在符雅的颈间一切,符雅眼前一黑,倒了下来。
她的头重重地磕在了桌脚上,鲜血立刻涌出。但这疼痛将她本已抽离的意识拉回。眼睛被血水模糊了,她看见,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已经离开。挣扎着支撑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人是谁?要干什么?她紧紧按住伤口,踉踉跄跄地追了出去。
大约是为了方便她“逃脱”,皇后把栖凤阁附近的人都调开了。符雅一直跑出坤宁宫去,也没有见到半条人影。那个伤了她的女子更是无处寻觅。
现在要怎么办?按照皇后所吩咐的去找裴翌吗?看来那个女子的目的就是为了要阻止她去办这份差事。那么这女子冒充了她,又要做什么?她的头脑一片混乱。伤口的血还在不断地流出来,让她一阵阵发晕。
时间不允许她从容地思考。她必须赶在局面变得不可收拾之前——或者不如说,赶在自己倒下之前……做什么?那中茫然又袭上心头:去告诉皇后事情有变?去告诉太子阴谋正在上演?
她摇晃了两下,几乎跌倒。主啊,她心里悲呼,为什么总在我最忧愁困苦的时候,你就离弃我?你为什么不指一条路给我?我真的已经走到尽头了!
“咦,你不是符小姐吗?”忽然听到端木平的声音,“你怎么伤成这样?快坐下别动!”她眼前昏花,甚至看不清这位江湖神医在哪里,只感觉有人扶着自己,两腿再也支持不住,就跌坐下来。
端木平替她处理了伤口,又把了把脉:“小姐容颜憔悴——听说最近病了?我看倒不像,小姐似乎心中忧虑太多,没有好好饮食休息。不知出了什么事?可是在为皇上的病情担忧?老朽看,皇上的病情已经大有起色,恢复意识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符雅勉强笑了笑。她已经没有精力去辨别每一个人的善恶,也没有心思去解释已经发生或者即将发生的一切。
“听说今天举办送花神的庆典,亲贵女眷都到御花园去了,小姐也要去么?”端木平道,“今天风和日丽,连皇上都到御花园去凑热闹了呢。”
“皇……皇上也去了?”符雅一愕。
“正是。”端木平道,“只要不是见不得风的病人,时常出来晒晒太阳也对身体有利。皇上身上的毒素已经清除干净。他无非是因为中毒太久,又修炼邪魔外道的功夫入了魔所以还有几处经脉没有打通,因此醒不过来。慢慢调理,总会好的。小姐不必太过担心。”
“不,不是……”符雅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她跳了起来,跌跌撞撞要往御花园跑。
端木平自然也早就觉察出事有蹊跷,拦住了:“小姐,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虽然是江湖中人,但是早也听说皇宫是个阴谋重重的地方。皇上中毒一案大有可疑。虽然除了治病救人之外,我不该管别的闲事,但是如果我治好的病人又被人害,未免白费力气——小姐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符雅的嘴唇颤抖,继而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她像是一个空心的玩偶,内中填满了各样的谎言。这么多年以来努力地坚持着,不要让一丝一毫的丑恶从自己这里泄露出去。可是那些人还是不断地将阴谋塞进来。她已经到了极限,要崩溃碎裂成千万片,那时,一切的罪恶将肆无忌惮地飞出来,无法捕捉。
“呀,符小姐!”忽然又有人跟她打招呼。那是一个陌生的太监,大惊小怪地走上前来:“啊哟哟,小姐您这是在哪里撞的?你再怎么着急走路也要当心呀!唉,这可千万不要留下伤疤呀……早知道刚才奴才就陪您一起出来……如今伤成这样,奴才们可怎么向程大人和皇后娘娘交代呀!”
“我刚才……见过你?”符雅奇怪。
太监的模样比她更惊讶:“小姐,你不是撞伤了头就不记得了吧?你刚才十万火急地跑到崇文殿来说找程大人有急事。翰林院的臧大人告诉您,程大人去东宫见太子殿下了。奴才还自告奋勇要陪您去东宫呢。不过您说要自己去……唉,要是奴才陪着出来,就不会出事了。”
是那个女人!符雅心中一凛:她去找程亦风做什么?
必然是没有安好心!转身就要朝东宫去。
太监却叫住她:“小姐这是要去东宫么?不必了,奴才刚从东宫过来——程大人和太子殿下还有凤凰儿小姐都上御花园参加送花神庆典了。奴才正要到那边去呢!”
“你也找程大人?”端木平问。
“可不。”太监道,“刚才那个杀鹿帮的三当家、四当家和五当家都进宫来了,说有要事求见程大人。奴才若不答应替他们来找程大人,恐怕他们就自个儿闯进来了呢!”
“杀鹿帮?”端木平皱了皱眉头,“是他们……符小姐,你是要去见程大人么?我与你一同去吧。”
三人来到御花园时里面的戏正唱到紧张处。满载戏子们的画舫上,小生的嗓子沉稳,花旦的声音清脆,好一段互诉衷肠,真可绕梁三日了,亲贵们看得目不转睛,完全沉浸在戏中,几乎没有注意到三人的到来。符雅迅速地在人丛中扫视了一圈,既没有看到程亦风也没有看到那个冒充自己的神秘女子。
不安煎熬着她。想要向在座的询问,但估计问也徒然——人们必然说:“程大人是你叫走的,怎
么反倒来问我们?”不由轻轻跺脚。
绿树丛中,锦波阁的一角飞檐斜斜地插入天空。那是教坊女伶休息的地方。符雅记得清楚,元酆五年芒种节的时候,女伶们就是在那里更换了戏服。素云还曾经要求符雅带她悄悄去看个究竟——记忆是那样的清晰。她仿佛看到了素云,雪白的脸盘上一双漆黑的眸子,拉着她的手:“我们去看看吧!方才我瞥见她们的行头,真漂亮呀!”
这小手拽着她,穿越十数年的时空,一直把她拽向锦波阁。门前的太监同她招呼:“小姐,你这是……”她充耳不闻,径自推门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几口打开的行头箱子里假珠宝正发出灿灿光辉。戏服、舞衣散落着,好像遍地残红。
“小姐找什么?”太监问道,“不是……不是太子殿下又丢了玉佩吧?之前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奴才已经都叫敬事房抓去了——玉佩不是也找到了么?”
符雅不答,着了魔似的在五颜六色的戏服中穿行——十几年来,镜湖的惨案总是不断地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假如她能从梦境里回到当日,她一定不上船,她一定要韩国夫人也不上船——如今便有一个机会。虚空中,素云的小手正拉着她,要带她一起回到当初。
忽然,她脚下绊到了什么事物,打了个趔趄。
“唔,唔,唔!”有人闷声呻吟。循声望去,只见戏服堆里有个五花大绑的人,整个儿被布袋套住。
“这是什么?”那锦波阁的太监吓坏了,赶紧上前把绳索解开。布袋里的人露了头,竟然是凤凰儿。这太监不由吓得脸都绿了:“亲娘呀!凤凰儿小姐,怎么是您?”
符雅帮凤凰儿拿下塞在口中的手巾。小姑娘才哭开了:“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我来换衣服,有人从背后打晕了我……”
“那……那不是出了刺客?”太监跳脚道,“不对呀——我方才明明看到小姐您换好衣服出去的……您不是跟皇后娘娘、皇上还有太子殿下上画舫看戏去了么?”他越说越觉得不可思议,疑心自己眼花。冲到窗口一望——镜湖画舫之上欢声笑语,皇后亲自给元酆帝打着扇子,竣熙则拿着什么新奇的瓜果递给身边的少女——那少女苗条挺秀,穿瓷青春衫、素白裙子,可不就是凤凰儿么?太监瞪大了眼睛,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我……我的娘呀!怎么……怎么有两个凤凰儿小姐?”
闻言,凤凰儿也奔到了窗边,惊诧不已:“她怎么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她是什么人?符姐姐,你快来看——”
符雅早先见到过和自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已经不再惊讶。这时的真假凤凰儿也是出自同一伙人的手笔吧?是哲霖?是康亲王?她眺望水面,却好像被人猛地当胸打了一拳——那是凤凰儿吗?不错,的确是有一张凤凰儿的脸,可是她身上所穿戴的全然是元酆五年四月二十六日韩国夫人所着的衣裙!韩国夫人正是穿着这身衣服走上了黄泉路。一刹那,她感觉浑身冰冷,好像镜湖的水突然翻了个巨浪,将锦波阁湮没了。她看见沉在水中的韩国夫人。在那一片凝碧色中,被惨白的泡沫和漆黑的、像鱼又像蛇的阴影纠缠,那青色的衣衫和白色的裙子显得更加的单薄,飘荡开去,魂魄也随之散了,消失了。
她不禁连退了几步。
端木平久在江湖,自然知道此乃易容术。想起方才崇文殿太监的一番话语,他估计多半除了假凤凰儿之外还有一个假符雅。今天要出事!他注视着符雅:“符小姐,你究竟知道些什么?现在说也许还来得及——”
而符雅只是怔怔,陷在记忆的漩涡里。
戏班的“诉衷肠”已经唱罢,乐声稍止,小生和花旦都转到旁边准备下一折。一支洞箫如泣如诉地响起,填补过场的空白。便出现了好些小旦,每人挎着一只花篮,来到画舫边将水袖一甩,齐齐白道:“尘世几经朝暮,又到落花时节,四月廿六,花神归位——花神仙姑,王母娘娘让你归来啦!”说着,从篮内取出花瓣,撒入湖中。
这是演到“葬花”了。有些亲贵看过这出戏,知道这说的是王母招花神归位,但花神与皇上情比金坚,不愿回到天庭。于是王母指点因妒生恨的皇后,让她将花神所种的“九天芙蓉”全部连根拔起丢入湖中,骗得花神去抢救自己心爱的花木,结果被天兵天将捉回天庭。这正是全剧的高潮之所在。大家都入了迷,盼望着下面的演出。
然而,在符雅的眼中这哪里是招花神归位,倒像是在给韩国夫人招魂。归来!归来!她不禁毛骨悚然。
元酆帝的那艘画舫上,假凤凰儿站了起来,似乎跟竣熙及皇后请示了什么,皇后同意了,她就走上船头,让人架了跳板去到那唱戏的船上,问一个戏子借了一只花篮,也加入了葬花的行列。
这倒新奇!其余的亲贵女眷或有自己带着家中残花来的,或是在岸上捡了些花瓣的,也都纷纷向水中散花。还有人附庸风雅地学着小旦们的腔调,吟唱道:“归来啦!”一时间,仿佛一场盛大的招魂法事拉开了帷幕——比之全场凄清的缁衣缟素,这一场万分秾丽,倒像是一具艳尸,美丽却诡异,让人不寒而栗。画舫上的洞箫吹到高潮处,低哑的呜咽转成了凄厉的控诉,怨天怨地怨命运,声嘶力竭地哭喊。终于力气用尽,没了声。四处只剩下“归来,归来”的喊声。
蓦地,胡琴响起。画舫上的小旦们住了口。亲贵女眷们知道这是下一折戏正式开始,便也都安静下来。可是,戏子们却没有出场。画舫之上,假凤凰儿不知何时抱出了一张琴来,“铮铮”拨了几声,唱道:“无情东风恼煞人,吹花落,花落风又起。一年不过一回春,却多风雨,几许芳魂?芳魂散去无人问,当初脉脉,如今漠漠。是无情人?是忘情人?风止雨住,又是一春,都归红尘。” 她的声音清亮,好像黄莺出谷,把原本哀怨的词唱得没有半分的忧伤。倒好像是在微笑一般。
这歌!符雅面无血色:这首歌——除了她和皇后之外,还有谁知道?莫非这就是皇后所谓的“假戏真做”?当这首歌响起,那不就意味着……她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画舫上,皇后“倏”地站了起来,显然也是认出了这首歌。不过,距离太远,既看不清她的脸色,也听不见她和身边太监说了什么。
假凤凰儿把歌又唱了一回,到“风止雨住”那一句的时候,戏子门的画舫猛烈地晃了一下,大家都是一怔——这样万里无云的日子,船怎么会晃?还未及多思量,船身竟像暴风雨中的沧海渔舟一般剧烈地摇晃起来。戏子们惊声尖叫。“扑通”几声,靠边的人已经落了水。
船上和岸上的人都慌了神,有惊叫的,有呼救的,有哭喊的。管理御花园的太监们则背起麻绳跳入水中,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元酆帝的那艘画舫拉回来。
可是,他们还来不及靠近出事的地点,亲贵们乘坐的三艘画舫也都剧烈地摇动起来。亲王和公侯夫人们的那艘最先倾斜,女眷们尖叫着滑入镜湖。接着就是太妃和大长公主们的船,忽然船头向下,好像那儿被加了几千斤的重担一样,眨眼间,整条船倒竖着插入水中,船上所有人都被吞没。不仅如此,它沉没时掀起了巨大的漩涡,元酆帝和戏子们的两艘画舫不由在湖面上打起了旋儿。
“快救驾!快救驾!”众人七嘴八舌地喊着。
前来营救的太监们仍在奋力泅游。约莫还有一箭之地才能够着。这时,戏子们的画舫也倾斜了,半个船身浸入水中。
“凤凰儿!快过来!”竣熙向假凤凰儿伸出了手。可是,素服的少女看也没看他一眼,靠在一根柱子上,兀自弹唱:“是无情人?是忘情人?风止雨住,又是一春……”竣熙吓呆了:“凤凰儿,你在干什么!危险!”
少女抱着琴,站起身,衣袂飘飘,在严重倾斜的船身上如履平地。她冲着竣熙嫣然一笑,接着,伸手指着皇后:“是你害我——是你害我!”说完,纵身一跃,投入镜湖之中。
“凤凰儿!”竣熙撕心裂肺地呼喊。自己也要跳下水去搭救,但被旁边的太监死死拉住:“殿下当心!殿下不识水性,奴才们自会去救凤凰儿小姐的。”
“那你们还不去救!”竣熙咆哮道。
“是!”太监们答应着,但依旧拦住他不放。
正在这个时候,又传来的巨大的断裂声。众人先都是一怔,不明此声从何而来。但很快,他们就发现元酆帝的画舫船头船尾分别向水中斜了下去,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正要将这艘船从中拗断。
“妖……妖怪呀!”有个太监吓得屁滚尿流哭叫起来。而在这凄惨的叫声中,巨大的断裂声再次响起。画舫折断了。元酆帝的软塌首先落入了水中。
作者有话要说:依旧闭关中……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