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林枢的武功,要从萧荣和区区几名士兵手上逃脱, 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尤其, 罗满近在咫尺, 可以轻易掳为人质。只不过, 眼下他只要反抗,就等于承认一切的指控——虽可以保住性命,但救不出杀鹿帮中人。即便把目前所知的樾军的计划告诉向垂杨, 揽江城里的敌人见他逃走,也猜得到消息泄露, 自会另谋应对。那他所传递的就是废话。他便白白回到揽江城来了。更重要的是, 当他的本心暴露,长久以来潜伏在玉旈云身边所经营的报仇大计便会成为泡影。
于是他冷冷一笑:“罗总兵就是这样对待自己救命恩人的,我算是见识到了。你最好索性杀了我, 否则我倒内亲王面前,必要好好陈述今日所受的屈辱!”说时, 拂袖推开逼在自己跟前的两名士兵, 理了理衣衫,道:“牢房在哪里?我自己会走过去。”
关押他的地方就是县衙的大牢。虽然昨日县衙被樾军纵火, 房舍成为一片灰烬,但部分牢房建于地下, 便保存下来。林枢被推进其中一间囚室。牢门锁上, 他立刻欣喜地发现隔壁囚室里也都关押着犯人——正是杀鹿帮的各位,邱震霆和管不着也在其中,只是不见另外的三位当家。众人都受了伤, 虽不致命,但看来也很严重,都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林枢不敢立刻与他们招呼,只在阴暗的角落里等待,到守卫的樾军士兵走开了,才敲着牢房的栅栏,轻声唤道:“邱大侠,管大侠,诸位,你们伤势如何?”
邱震霆闭目靠在墙上休息,并不回答。管不着朝这边凑近了些,看清了林枢,奇道:“咦,你还没死?”
林枢苦笑:“不错,侥幸保住性命。诸位的伤也没有大碍吗?怎么不见其他三位当家?”
管不着面上闪过一丝悲痛之色:“也许是……没有落在樾寇的手里吧。”
也许是已经死在战场上,林枢想。“邱大侠的伤怎样了?”他问。
“死不了。”邱震霆闷声回答,忽又睁开眼来瞥了瞥林枢,“你们的人呢?就剩你一个了?”
林枢谨慎地望了望外面,未见有士兵的踪影,才苦笑道:“我和那群楚国武林匹夫原非同路中人。不过,若邱大侠是问起他们,我想应该也凶多吉少了吧。”
“并非同路中人?”邱震霆和管不着都狐疑地看着他。随后,两人又都冷笑道:“哈,不错。你们这些正大门派,几时当过彼此是同路人?从来只晓得为了‘天下第一’‘武林盟主’,争个你死我活。现在他们都死光了,你如果活着出去,那就直接登上武林盟主宝座了。可喜可贺!”
“武林盟主……”林枢暗笑:听说端木平为了这个虚名搞得武功尽失成了个废人,他又岂会稀罕?杀鹿帮的人口口声声厌恶武林中的争权夺利,但是一遇到所谓“正大门派”,不问青红皂白就出言讥讽,和那些面和心不和的武林匹夫又有何分别?不过,此刻他们吃了败仗,且有同伴生死未卜,心情不好也情有可原。他不想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只想快些共商脱身之计。便只当没听到这番话,自向邱震霆、管不着道:“两位大侠,石梦泉率军占领镇海,樾寇大军只怕很快就会来了。而罗满刘子飞又打算在此处设下陷阱。若是不能及时通知向将军……”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听走道里响起了脚步声,乃是先前押送他来的士兵去而复返。他赶忙打住了,在自己的囚室中央端坐,假装闭目养神。
士兵走到他的牢门跟前,打开了门,道:“林大夫,请你出来。”
“做什么?”林枢看也不看他们,“莫非罗总兵改变了主意,要立刻将我斩首么?”
“罗总兵说,林大夫毕竟于他有救命之恩,不应关注牢里。”士兵道,“他已经吩咐我们另外准备了一处地方安置大夫。”
“我道是什么!”林枢冷笑,“是换一处牢房!难道是怕我日后在内亲王面前告状么?”
“林大夫,卑职等也是执行命令。”士兵们给他让出路来,“请你不要让卑职等为难。”
林枢仍是冷笑一声,不过这次站起了身:“我为难你们做什么?凭我的武功,我真要反出城去,你们也奈何不了我。但是我偏偏要在这里等内亲王回来——当初也不是我非要投入她的门下,是她抓了我去给石将军看病。既留我在身边,又对我如此侮辱,我非讨个说法不可。”说着,傲然跨出牢门。
杀鹿帮的一众人惊愕无比。管不着悄声对邱震霆道:“大哥……那小子……是……是玉旈云身边的人?是奸细?”
邱震霆冷笑:“玉旈云的奸细满天下,哼!”又靠回墙上休息去了。
林枢便跟着士兵们走到了一处简陋的宅院,又被“请”进了后面的厢房。锁门时,士兵道:“莫要小瞧这里。这是程亦风的宅邸。”
那又如何呢?林枢四下里打量。他知道程亦风被贬为县令,所以此处当然不能与玉旈云远在西京的王府相比,甚至连林枢自己在西京的宅子都比此处宽敞得多。房内没有什么摆设,只有一张床,一桌一椅一个书架而已。床铺和桌椅都已经灰尘满布,被褥和枕头被人用刀划破——大概是樾军占领之后想看看程亦风有没有什么机密文书藏在家中吧。那书架上的书也被翻得乱七八糟,有些甚至被撕破了,书页散落一地。
林枢反正也无其他事可做,就随手拾起几张残破的纸张,见是一些诗文,又有些杂乱的笔记,瞧格式语气,仿佛是程亦风写的书信。他略读了读,都是记录于揽江县令任上的琐事,多是当地风土人情,也有写到他参加军民同乐耕田比赛的经历,还描述了冷千山请他吃饭,酒桌上都有何菜肴。
看来在樾军进攻之前,程亦风在揽江的日子过得相当逍遥啊!林枢想,真是无风无浪到连吃饭有什么菜都要写下来了。
他随手将这些信笺放在桌上。不过心中忽又一动:程亦风写了这么多封信,怎么没有寄出去?于是又拿起那几封信来细看。有些已经残缺了,可能是三五页的长信,却不见第一页,未知是写给何人。但有两封却依然可以看到首页的提称,都是“符小姐芳鉴”,可见是写给一位姓符的女子。以仅有的那两封有落款的信来看,程亦风两三天便写一封信,莫非都是些给这位女子?但为何又不曾送出去呢?
他十分好奇,可是程亦风早已撤入南方的山林,他无从请教。再说,此事也无关痛痒。他应考虑下一步的行动才是。
他再次环顾四周。门窗都只是掩着,没有加栓,更没有钉死。从门缝里瞧瞧,外面只不过有两名士兵把守而已。若是不想惊动守卫,他也可以轻易撬开屋顶的瓦片溜出去。诚然,他不能逃走,否则就成了做贼心虚的表现。但是他总可以出去探听消息。只是现下天色尚早,须得等到天黑再行动。
连续数日奔波操劳,如今终于到了除却睡觉则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于是合衣躺下,拉上被子。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都说累极了的时候会睡得黑甜无梦。他果然也是睡得好像个死人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人用力推醒了。只见一个樾军士兵站在自己的床前:“有个病人要林大夫去瞧瞧。”
“你们不是有许多军医吗?”林枢没好气,“不是怀疑我是楚国奸细吗?有什么病人需要我瞧?”
虽这样说,还是跟着那几个士兵出了门。不多时,便被带到了先前的地牢。
“是你们抓来的楚国战俘病了?”他皱眉,“我乃堂堂御医,竟让我医治战俘?”
“御医又怎样了?”萧荣从地牢的台阶走上来,“听说你和端木姑娘师出同门。她都能医治楚人,你为何不能?”
“她是她,我是我。”林枢道,“谁和她师出同门?她父亲害死我师父的那笔债,我还没有讨还。”
“不必诸多狡辩。”萧荣道,“你既然是我军的阶下囚,做什么、不做什么,还轮不到你说了算。”说时向士兵们打了个眼色,他们就把林枢押进地牢去了。
地牢里十分昏暗。但有一间囚室已经插起十来根火把,烈焰的噼啪声和诡异的红光,使人觉得仿佛下了地狱。林枢就被士兵们带到那里。只见地上躺着一个浑身浴血的人,凑近些才看清楚面目——正是杀鹿帮的猴老三。
“这是今天在外面清理战场的时候发现的。”萧荣道,“只剩下半条命了。你瞧瞧能不能救活。”
“这人有什么紧要?”林枢道,“做什么要救活他?”
“你只说救还是不救?”萧荣并不回答他的问话。
林枢“哼”了一声,卷起袖子走上前去,解开猴老三的衣服了看,见胸前一道伤口又深又长。他能够挺到现在,可见并未伤及要害,但失血过多,情况不甚乐观。“针包、药箱都没有,是要我变戏法吗?”林枢扫了萧荣一眼。
萧荣对一旁守卫的士兵点点头,那士兵就给林枢递上一个药箱。樾国军医们惯常的用具一应俱全。林枢即持针在猴老三胸口几处穴道扎下,试图止血。只是,银针刺下之后,他觉得手感有些奇怪。莫不是萧荣给了他一盒品质低劣的针么?他皱了皱眉头,又用些止血的药粉洒在伤口上,凑近了仔细检视,看看有没有针线缝合的必要。
不过,正当他俯身验看伤口之时,忽然感到有一样尖利之物顶住了自己的肚腹。他心下一惊,待要起身看,胸口的衣服却被人抓住。猴老三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大夫,你想活命,就把这些士兵打发了!”
林枢一惊:是计!心中却并不害怕,反而欢喜了。假装仔细地检查伤口,又回头不耐烦地对萧荣等人道:“你们站在这里挡住光亮,我还怎么给他治伤?而且金针渡劫乃是我百草门的不传之秘,你们在这里看着,我便不能施展。”
“借口还真多!”萧荣不屑地冷笑了一声,“你那什么把脉针灸的功夫,我们难道还稀罕?”
“难道这个来路不明的楚国人我就稀罕救?”林枢不甘示弱。
“你……”萧荣露出怒色,似乎想要拔刀威胁林枢,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招呼两名手下一齐退出囚室去。但并未走远,在走道的另一端盯着囚室内的动静。
猴老三微微张开眼——那眼神是狡猾灵活的,根本不像重伤之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瞥见萧荣等人走开了,就轻轻一笑,对林枢道:“大夫,对不住了。想要活命,就要照我说的做。”
谁知他话才说完,忽然手腕一紧,原本握着的匕首已经到了林枢的手中,未及惊讶,胸前又有几处要穴被点中,全身瘫软无法动弹之外,连舌头也不听使唤,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林枢。
“三当家,好生健忘!”林枢轻声笑道,“这么快就已经不认识我了么?你们的木棚之计甚是高明,不知道这一次又使出什么妙招?”
猴老三盯着他看了半天——如此整洁的模样和先前在树林里见到时大为不同,还是看到眉心的朱砂印记才反应了过来。头一个想法,自然是觉得此人乃是樾国细作之前混入楚人之中,怎不又惊又怒。林枢也猜到他的想法,笑了笑,道:“我若是樾国细作,此刻三当家哪里还有命在?个中曲折眼下也无暇解释,我只能说,我和诸位是一样的,巴不得杀尽樾寇。”
猴老三虚起眼睛,对他的话表示半信半疑。
林枢回头望了望萧荣等人:“时间不多,三当家若是愿意和我联手,我就解开你的穴道,听你说说你的计划,也看我如何帮你实施。若是不信我——实话告诉你,我现在也被罗满怀疑是楚国的奸细,自身难保。我若把你交出去,说不定就保全了自己的性命。三当家以为如何?”
猴老三瞪着他,眼珠直打转,显然是无论答复如何,现在苦于无法开口。
林枢便道:“怎样?若是愿与我联手,就眨一下眼。否则,我便直接叫萧荣他们进来了。”
猴老三根本就没有别的选择,唯有狠狠眨了眨眼。林枢就解开了他的一处穴道,终于让他能说出话来了,但四肢仍然不听使唤。他因恶狠狠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要解就全解了,你这么好身手,难道还怕我杀了你不成?”
“我当然不怕三当家杀我。”林枢道,“只怕三当家一时冲动,坏了大事而已。三当家是来救大当家和二当家的吗?他们就在那边不远的囚室里。不过,你打算如何打开牢门,又如何带他们离开揽江城呢?他们都受了伤,且揽江城里樾军人数是你们百倍,要如何应付?”
“他们的伤势如何?”猴老三问。
“看起来没有你这个吓人。”林枢道,“否则大概早就招我过去了。不过你这伤口做得倒逼真!早听说你们五当家不仅足智多谋还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今日又开了眼界。”
听他夸奖自己的妻子,猴老三面露得色,但随即又冷笑道:“别以为随便说几句好听的就能让我相信你。你说你也是想要杀尽樾寇的人,不如你去杀了罗满——不,你就把现在守着外面的那三个人给杀了,我便相信你,如何?”
林枢嘲讽地轻笑:“江湖中人果然就只有这点儿见识。杀了他们三个又怎样?真让你杀了罗满、刘子飞又如何?难道就能阻止樾寇继续攻城掠地?要杀最少也要杀玉旈云吧?再不济也要杀石梦泉吧?镇海落入石梦泉之手,听说他很快就会到揽江来了。”
猴老三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消息,显得甚为吃惊,直愣愣盯着林枢。
林枢听背后响起了脚步声,应是萧荣等去而复返,赶忙俯身假装替猴老三医治伤口,又低声道:“我不管你有何计划,我建议你们速速去揽江大营,将这里的情况告诉向将军。樾寇已设下陷阱等着他。即使他不中计,也可能会遇上石梦泉的部众。以眼下的情况来看,和樾寇硬碰,楚军占不了便宜。不如退一步,再做反击的打算。”
“我凭什么……”猴老三的话没说完,萧荣已经又跨进囚室来,探头看了看,问道:“怎样?此人有救吗?”
林枢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能活不能活,那是老天爷说了算。但是救不就,那是我说了算。你继续在这里骚扰,我便不救他了。”
“哼!”萧荣低低咒骂了一句,又退出囚室去。
林枢也以一声冷笑恭送,随后又低声问猴老三:“你到底用来什么法术,令樾寇非要救活你不可?”
猴老三没回答。却听外面一个士兵对萧荣道:“这家伙就算救活了,一时半会儿也不见得能醒过来。他只不过是杀鹿帮的三当家,他知道的事情,大当家和二当家也应该知道。咱们何不直接去审问姓邱的和姓管的?”
萧荣沉吟片刻,似乎是赞同了,和两个手下脚步踢踏,往邱震霆等人的囚室去。未几,林枢听见那边传来问话的声音,只是萧荣的声音不高,并听不清他问了什么。反倒是邱震霆的呵斥在地牢里嗡嗡回响:“要杀要剐随你的便,要老子回答你的问题——做梦!”
“邱大侠,你又何必如此固执?”萧荣也提高了声音,“真的想要杀你剐你,罗总兵岂不是一早已动了手,何必将你关进地牢?还不是因为爱惜杀鹿帮的人才,希望你们可以弃暗投明?”
“呸!”邱震霆啐道,“真要觉得老子有些本领,就叫罗满来和老子单打独斗。若是他赢了,老子立刻抹脖子自尽,要是老子赢了,他也一样。”其余杀鹿帮众人也跟着起哄,嚷嚷道:“不错,就单打独斗——但用不着大当家出手,咱们就能打得你们满地找牙。”管不着更是笑嘻嘻地挑衅:“也不必去找罗满这么麻烦。你看起来就是个军官,不如就在这里和你打。至于赌注,也不要抹脖子自杀这么无聊,还是用些大家都喜欢的——我赢了,你放我们走,你赢了,你方才问的,我就回答你,如何?”
“此话当真?”萧荣的一个手下沉不住气了。
“等等!”萧荣拉住他,“这位是人称‘神偷圣手’的管不着,你进去和他比试,不怕他偷了你的裤子,就怕他偷了你的钥匙。他们的好兄弟猴老三在咱们手里,还怕他们不开口吗?走——”说着,又带手下回到猴老三的囚笼前。
这时林枢已经检视明白。猴老三胸前的伤口乃是用一块假皮做出来的,原理与江湖上的□□差不多,无非面上涂了鲜血,又在下面有藏了些细小的皮囊,里面装上不知是血水还是其他什么红色的液体,乱人眼目。他就飞针走线,把假皮上的伤口缝合了,又抹了些金创药。才要装模作样地包扎,萧荣就闯了进来。恰好猴老三也睁着眼,萧荣见到,即一把将林枢推开,道:“好极了,侯大侠醒过来了。我有件紧要的事要向你请教。”
猴老三假装身体虚弱,眯缝起眼睛来:“你……是何人?”
“在下萧荣,乃是樾军的一名副将。”萧荣回答,“是我的部下从战场的死人堆里把侯大侠抬回来的。当时大侠身上栖着一只鹞子,模样和我军用来送信的那种猛禽极为相似。也多亏了这鹞子,吸引了咱们的注意,才从死人堆里把侯大侠挖了出来。”
“呵,那是要老子多谢你?”猴老三翻白眼。
“多谢倒还不需要。”萧荣道,“只不过那鹞子腿上绑了个信筒,里面有一封平崖的司马非元帅写给贵帮的信。其中有些地方我不太明白,还想请教一下。”
听到这话,林枢恍然大悟:萧荣之所以如此紧张要“救活”猴老三,乃是为了一封司马非的信。但既然猴老三受伤是假,那么司马非的信多半也不是真的了。且看杀鹿帮用什么妙计诓骗樾寇。他袖手观望。
“什么司马非的信,老子不晓得。”猴老三闭上眼,“既然我都躺在死人堆里不醒人事,怎么会看过什么劳什子的信?”
“这话倒是不错。”萧荣道,“三当家的确是来不及看这封信。不过总要庆幸是这送信的鹞子认出了你,我们也才能把你送死人堆里挖出来。也许更应庆幸贵帮之前已经和司马非联络了数次,要不然他怎么会无端端给你们送信,还送到揽江来?”
猴老三只是闭目不答。
萧荣即走近了,伸手戳了戳他的“伤口”,狞笑道:“侯大侠,我们能把你从死人堆你挖出来,当然也能把你再埋回去——只不过,再埋回去,你一定是彻彻底底的死人。不如还是跟我说说,司马非信中说的‘密云不雨,自我西郊’‘麒麟不游,凤凰不翔,钻燧取火,构木为台’这些到底是何意思?”
他问得急切,林枢在一旁却差点儿笑了起来——‘密云不雨,自我西郊’乃是《易经》中的句子,而“麒麟不游”等等乃是出自《淮南子》。杀鹿帮将这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词句拼凑一处,仿佛是什么行军的暗语,摆明了是欺负樾寇蛮夷出身不识中原典籍。不过,即使在楚国军中,将领能够粗通文墨已经很了不起,熟读《易经》《淮南子》的,只怕扳着手指已数得过来。萧荣这种樾国的低级武官,还不被骗得团团转吗?他忍着笑,保持着淡漠的表情,看猴老三怎么把这戏唱下去。
猴老三仍是闭着眼睛,呲牙裂嘴做出仿佛很疼的样子,但语气十分不耐烦:“什么麒麟凤凰莫名其妙。老子虽然能驱使百兽,但是从来没见过麒麟凤凰。老子可没要你救我,快把老子扔回死人堆里去吧!”
“想死?还没那么便宜!”萧荣道,“我可有的是办法折腾你——还有你的那些弟兄们。就不信你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外面有个士兵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萧……萧副将……杀鹿帮的辣仙姑来了……在……在刘将军那里。”
“来做什么?”萧荣惊讶,“怎么会在刘将军那儿?”
“她到城门口来,说是要讨还她丈夫和结义弟兄的尸首。”那士兵回答,“就被押到刘将军那儿了。”
你们可真是连环妙计一环套一环呀!林枢瞥了瞥猴老三。后者瞪眼大叫:“不许为难我娘子!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萧荣冷笑:“这话你对我说有何用?尊夫人落在了刘子飞的手中——我们大樾国的刘将军可是以杀人不眨眼闻名天下。尊夫人只怕凶多吉少。不过,你若是跟我说出司马非的计划,我或可设法救出尊夫人。如何?”
“呸!”猴老三啐道,“我虽然是个土匪,但也晓得不应做遗臭万年的事。我若出卖司马元帅,我娘子就算保住性命,也会跟我恩断义绝!你省省力气吧,别指望唬我!”
“这么说,你果然知道司马非的计划了?”萧荣狞笑,“我看尊夫人也一定知道。我这就去帮刘将军问问她。”
“你会帮我?”阴暗的走道里忽然响起了刘子飞的笑声,“呵,我看明天太阳要从西边升起来了!”话音落下,已经走到了囚笼的跟前。后面带着几名士兵,押着被五花大绑的辣仙姑。
萧荣和手下急忙见礼。但刘子飞并不搭理他们,而是径直走进来。这原本就狭小的牢笼立刻显得拥挤不堪。“呶,五当家,这就是你丈夫了——啧啧,伤得可真严重!”
“侯夫人——”萧荣赶忙道,“我等也是今日清理战场才偶然发现了尊夫。我已让我大樾国太医院的医官诊治过他,应该……”
“既然要给人诊治,为何把人关到地牢里来?”刘子飞打断,“听说玉旈云爱才,俘虏敌国将领,都待之如上宾。她难道没有调教过你吗?还是你根本不在乎人家的死活,只想撬出司马非书信的秘密?你的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截获司马非密信这么重要的事,竟然不向我禀报——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南征统帅么?”
萧荣不语,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十分难看。
林枢心中暗暗好笑,猜测应是萧荣发现了“密信”,为了不想让刘子飞得到功劳,就偷偷审问猴老三。但辣仙姑偏偏落入刘子飞之手,刘子飞又不知从何处听说了萧荣的所作所为,就赶来兴师问罪了。樾军中的玉旈云党和刘子飞党即使在大敌当前也争斗不止,这可真是老天要他们灭亡!
“相公!”辣仙姑声泪俱下,挣脱士兵们的掌握,扑倒猴老三身边,“相公,我来迟了!你快看看我!我们不是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吗?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人?”
“咳咳!”刘子飞让士兵把她拉开,“这位林大夫可是我樾国的神医,玉旈云、石梦泉,她都治过。你丈夫死不了。你且跟我说说,司马非打算如何偷袭咱们?只要你说了,我就放你和你丈夫走。”
辣仙姑看了林枢一眼,流露出一丝讶异,但很快就用眼泪遮掩过去:“就算是神医,也不能把死人医活。你们把我相公给害死了!”
“侯夫人,尊夫已经被林大夫救回来了。”萧荣道,“不信你瞧仔细些。方才他还和我说话呢——说起司马元帅信中那‘密云不雨,自我西郊’两句……”
“放屁!”猴老三忽然睁眼怒骂,“我几时向你解释司马元帅的信了?我堂堂楚国男儿,砍头不过碗大个疤。决不和你们这些蛮夷鞑子勾结!”
“哈!”听她破口大骂,刘子飞不怒反笑,“五当家,你看,他说话中气十足,可见不会死了。就按咱们说好的,你告诉我司马非的计划,我就放你们夫妻离去。”
“这……”辣仙姑仿佛有些犹豫。
“臭婆娘!”猴老三吼道,“你敢胡说八道,我就跟你断绝夫妻情分。我猴老三虽是土匪,但也不想遗臭万年。你休害我!”
“怎么能说是遗臭万年呢?”刘子飞笑道,“你夫妻二人弃暗投明,日后自然是南征的功臣。要流芳百世。再说,人生在世,应该顾念如何活着享乐,若命都丢了,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又有何关系?五当家,你说是不是?你丈夫虽然现在没死,但是要杀他还不易如反掌?”边说,边抽出自己的佩刀来,架在了猴老三的脖子上。猴老三却只是瞪着眼,口中哇哇大骂不停。
远处另几间囚室里的邱震霆等人早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有的张望着想看个究竟,有的则大声吆喝,让樾军休得伤害猴老三和辣仙姑,还有的大骂樾军手段卑劣,亦有一些叫嚣着要和刘子飞、萧荣等将领单独较量。一时间,狭窄的地牢里回声嗡嗡,吵嚷不堪。
林枢只是忍着笑观望,想看看辣仙姑编的这出戏究竟会如何唱下去。只见辣仙姑一时哭,一时担忧地看着猴老三,一时又犹豫地望望刘子飞、萧荣等人,间或亦向林枢头来怀疑的一瞥。大约除了看林枢时那种狐疑是真情流露,其余都是假装出来。
“刘将军,你可当真会保我夫妻平安吗?”辣仙姑问。
“自然!”刘子飞大喜,收回佩刀,“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仅保你平安,还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
辣仙姑摇摇头:“荣华富贵我不要。我只求和我丈夫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今日我将司马元帅的计划告诉你们,我杀鹿帮的一世侠名也算是毁了,我夫妻在中原地方岂还有立足之地?”
“臭婆娘,你也晓得?”猴老三大骂,“我没你这样的老婆,你滚!”
刘子飞示意手下把猴老三的嘴给堵上,自和颜悦色对辣仙姑道:“都说五当家是巾帼英雄,原来不仅足智多谋,也比男人更识时务。你想要远走高飞隐姓埋名,过那逍遥胜神仙的日子,实在是明智之举,连我都要羡慕呢。我可要人准备马车干粮,只要你说出司马非的计划,就立刻送你们夫妻出城去。”
辣仙姑咬了咬嘴唇,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好,不过,我丈夫身受重伤,未见得可以立刻长途奔波。我今将司马元帅的计划说出来,就是背叛了杀鹿帮。大当家他们绝不会放过我夫妻。这牢里不安全。你得让我和我丈夫去一处安全的地方。待他稍稍养好伤,才能上路。”
“这有何难?”刘子飞笑道,“玉旈云就喜欢说我如何心狠手辣,但我只是对敌人狠辣,对自己人可好得很。来,这就把三当家和五当家安置到我隔壁去。”
几个士兵应声而动,先是抬起了嘴巴被堵却依然哼哼唧唧咒骂不止的猴老三,又给辣仙姑松了绑,请她同行。“那……大夫呢?”辣仙姑看着林枢。
“大夫当然也一起去。”刘子飞示意林枢跟上,自又对辣仙姑道,“五当家,你既然在留在城里,须得明白,若是你谎报军情,司马非打了过来,你和你丈夫可就都没命了。”
辣仙姑道:“我若不明白,怎敢留在城内?我如今已是没有退路了。”
一行人即出了地牢,向刘子飞的住所而去。途中,辣仙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把所谓“司马非的计划”与刘子飞说了一回。无非是杀鹿帮来揽江之前便已经和平崖城的司马非商议好,由杀鹿帮打头阵,前来揽江城扰乱,司马非带大军随后前到,将首先攻取揽江大营,切断樾军补给线,随后一举收回揽江。而司马非所调遣的军队,又以远平为先锋。领军者乃是当年在大青河之战中立下战功的易水寒,他们将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鹿鸣山山地潜行而来,让潜藏着揽江大营的敌人猝不及防……至于那“密信”中提到的“麒麟不游,凤凰不翔,钻燧取火,构木为台”等艰深的话语,辣仙姑也一一有说法,什么火攻、水攻、挖地道,甚至乎还提到有一丈见方的大风筝,会有勇士缚于其上,自山巅滑翔而下,有如神兵天降。
这样天花乱坠,林枢真暗暗替她捏一把汗:刘子飞难道不会听出破绽来吗?
果然,刘子飞皱起眉头:“五当家,你说的可句句属实?我怎么听起来比唱戏还离奇荒谬?”
辣仙姑两眼哭得通红,用袖子擦拭着,抽噎道:“将军爱信不信,我何苦骗你?将军乃是樾国老将,自然晓得大军移动需要耗费许多功夫。司马元帅一时无法迅速赶来揽江,才会让我们杀鹿帮先来滋扰。我们不过是山中盗匪,怎能与训练有素的军队正面对敌?只能用这些鸡鸣狗盗的法子。远平的易副将,手下也并没有许多兵马——远平城素来就是据险以守,贵国曾经攻占远平,难道还不晓得吗?易副将率远平部众要攻打揽江大营,以寡击众,当然也只能学咱们用鸡鸣狗盗的办法了。”
刘子飞想来想,觉得有些道理,但仍不轻信:“鸡鸣狗盗的办法始终不过是鸡鸣狗盗而已,哪儿可能像你说的那么神乎其神?”
辣仙姑瞥了他一眼,道:“将军应该知道,程大人和玉旈云曾经同时奔赴西瑶,请求结盟。其中有一样双方争夺之物,就是西瑶的《铸造秘要》,内中记载了火炮、火枪等物的制造方法。贵国也是因为得到此书,才造出了威力无穷的火炮,不是吗?”
此事刘子飞当然知道。玉旈云令工兵营留在东海三省铸造火炮、火枪,日后其实力不可限量。刘子飞早就恨得牙痒痒的,此番来到东海三省,除了想接收玉旈云的部下,也想把火炮、火枪收为己用。在辣仙姑面前却不表露出来。只道:“不错。但是听闻西瑶吃了两家茶礼,也将《铸造秘要》送了一本给程亦风。”
辣仙姑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来:“程大人跟我说过他为了《铸造秘要》如何与西瑶人周旋。他给我看了《铸造秘要》,我就对他说,他上了西瑶人的当。我中原的《天工宝鉴》可比那南蛮小国的书高明多了。他从前在鹿鸣山与我们交手,我们制造毒烟,让楚军大吃苦头。此外还有许多木牛流马之术,都在《天工宝鉴》中有详细的记载。本来我中原之地,能工巧匠不可胜数。只不过朝廷独尊儒术,像《天工宝鉴》这样的奇书才渐渐不为人所知,不少巧夺天工的技艺也才渐渐失传。程大人看了此书,感叹若是照此书中所载建造城防制作兵器,□□火炮亦不足为惧。”
“这本就是《天工宝鉴》?”刘子飞伸手要夺那小册子。
但辣仙姑牢牢抓住:“这可是先父留给我的遗物。”
“我就看看,又不会怎样。”刘子飞道,“程亦风既然觉得这本书比《铸造秘要》厉害,怎么没按书中所载去建造城防制作兵器?你怕是在吹牛吧。”
“我的话�
�没说完。”辣仙姑把书册递给刘子飞,“这虽然是先父遗物,但如今我夫妻二人性命都在将军手中,死守着这本书也没有用。将军拿去看就是了——霹雳麒麟,怒火凤凰,苍龙饮水,白虎下山等奇门遁甲之术,这书中都有记载。那个用大风筝使人滑翔的就在倒数第十九页上。”
刘子飞将信将疑,接过书来翻了翻,见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与图画,的确是讲述各种离奇物件的制作之法。看纸张和墨迹,应是古物,而非近期才匆匆伪造出来。他对这些机械并无研究,见其中有写到“飞车”,云:“或用枣心木为飞车,以牛革结环剑,以引其机。或存念作五蛇六龙三牛、交罡而乘之,上升四十里,名为太清。太清之中,其气甚罡,能胜人也。”又有写到“飞行木鸢”,云:“削竹木以为鹊,假以羽翮,腹中施機,成而飞之,三日不下。”他本是读书不多的武夫,对之乎者也甚为头疼,但亦明白这写的是可以飞上四十里高空的奇特车辆和连飞三日不需降落的木鸟,心中啧啧称奇。再看到辣仙姑所说的倒数第十九页,果然写着大风筝的制作方法,且图文并茂地记载三百年前中原大乱之时,梁文帝被叛军围困京城,身边一名忠心的太监献计制作了一枚巨大的风筝,将自己绑在风筝上,飘出城去报讯,带来援军,解了围困。“风筝还当真能承受人的重量?”刘子飞惊异。
“自然可以。”辣仙姑道,“不过这次我帮易副将计划的,乃是先用风筝绑着□□飘进城,再用火箭把□□引燃,就可以在你们的头顶上爆炸。待城楼上的守军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再让我军士兵滑翔进城去,打开城门。”
“倒是很像你们昨天用的乌鸦猴子阵嘛!”刘子飞冷笑,“你还没回答我,为何程亦风没照着这本奇书制造兵器?”
辣仙姑又叹了口气:“程大人本来是想的。可是,你们的细作使出卑劣的手段,搅得凉城天翻地覆,程大人也被贬为县令。他既然已经不再是兵部尚书,还怎么能让朝廷照着这本书来建造城防制作兵器呢?”
“你这女人可真会花言巧语!”萧荣忽然插嘴道,“若真有这么多厉害的招数,你们来攻打揽江县城的时候又不见你们使出来?要是有什么麒麟凤凰天兵天将,揽江城不是早就被你们拿下了吗?刘将军岂还能在这里和你说话?”
“咳!”刘子飞瞪了萧荣一眼,仿佛是恼他咒自己早死,继而又眯眼看着辣仙姑道:“萧副将的疑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们原先准备了。”辣仙姑道,“可是来到城下,恰好遇到几位城里来侠士还有霏雪郡主,跟我们说其实揽江城里没有多少樾军。结果我们就疏忽轻敌了。将军要是不信,可以去城北门外山坳里查看,那里正有几只霹雳麒麟和怒火凤凰。”
“果真?”刘子飞转头吩咐一个士兵,让他带人去查查看。
“将军!”萧荣阻拦,“这女子所说未必可信。杀鹿帮并未被我军全数歼灭,万一到了城外遇上埋伏,岂不麻烦?”
刘子飞皱起眉头:“将猴老三和司马非密信带回来的是你,现在说其中有诈的又是你——究竟是不是真的,也要查过了才晓得。我派五十人出去,真有杀鹿帮余孽,难道还对付不了?再说,猴老三夫妻还有邱震霆、管不着都在咱们手里,杀鹿帮敢玩什么花样?你这么小心谨慎,不如我就将这任务交给你——你是玉旈云选出来委以大任之人,连冷千山都差点儿死在你的手上,你不会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吧?还是你只听命于玉旈云,不肯执行我的任务?”
萧荣咬着嘴唇,不服气,但是也无法反抗,终于顿首领命,点兵去了。刘子飞则吩咐人好生看守辣仙姑和猴老三,连林枢也不可离开这房间半步。士兵们得令,即将房门关上,在外面严守。
听到门锁“喀嚓”合上,刘子飞的脚步远去,辣仙姑便一步已抢到林枢跟前,露出袖中匕首抵在他的心口,又轻声叫猴老三:“死鬼,这大夫究竟是什么人?”
猴老三身上的穴道尚未解开,根本无法拿出塞在自己口中的手巾,只能“咦咦哦哦”向妻子求助。
林枢摇头苦笑:“我是什么人,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就算说了,五当家也不会相信。不过,五当家制造假伤口让尊夫混进城来,此举实在冒险。若不是恰好落在我的手中,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大夫,说不定已经被拆穿了——听说他们都深得端木槿的真传,并非一般的樾军军医。”
辣仙姑用匕首逼着林枢,走到猴老三的身边,伸手解开丈夫的穴道。猴老三才终于可以把方才地牢里的事简单地跟妻子说了:“这林大夫的确不晓得是什么来路,不过要是他刚才拆穿我,咱夫妻二人已经做了鬼。”
辣仙姑锁着眉头,似乎还是不信任林枢。
林枢也不强求,只道:“我潜伏在樾军之中已经有一段时日,只是等待报仇的机会。我虽有心和杀鹿帮联手,但你们若是不想与我合作,我也不勉强。你们准备了什么戏,你们就继续唱下去,我不会拆你们的台。不过你们也不要牵连我。我还有大仇未报。”
“林大夫,”辣仙姑笑起来,也收了匕首,“我不是不信你,只不过是要把这来龙去脉理一理。你既是大夫,又愿意跟咱们联手,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们夫妻混进城来,也没有什么高明的计划。杀鹿帮现在七零八落,岂还能和樾寇较量?我们只求把弟兄们救出去——你知道药材库在哪里,快去偷些巴豆,让樾军全军上下都泻肚子泻到脚软,那我们就好劫牢啦!”
林枢怔了怔,不知她这话是否当真:“揽江城内少说也有一千名越军士兵,得要多少巴豆才能把他们都制服?再说,楚军撤退时,已带走了大批的药材,萧荣虽然使奸计留下了些,但都是打仗时急需的药物,哪儿来那么多巴豆呢?就算是大黄、番泻叶,一时也不知上哪里去找。”
“也不要多,只要放倒牢房的守卫,再毒倒几个军官——刘子飞、罗满那几个——让樾寇乱一阵子就行啦。”猴老三道,伸手到怀里去掏,竟从胸口那假皮下面摸出一个油纸包来,“这里有些巴豆粉——嘿嘿,咱们这些盗匪行走江湖,身上哪儿能少了这些?林大夫你敢不敢去下毒?”
林枢不知他是何用意,愣了愣,才道:“这倒是的确可以毒倒几十个人了。只不过,邱大侠他们出了地牢,也不见得能逃出揽江城去。”
“听说他们这里在闹瘟疫?”辣仙姑道,“你毒倒几个人,他们以为是瘟疫爆发,说不定吓得魂飞魄散,咱们自然就可以趁乱逃出去。”
“这倒是有可能。”林枢道,“但我和二位一同困住这里,要如何去下毒呢?”
“罢了!罢了!”猴老三冷笑,“刚才还说要报仇,要联手,现在又诸多借口。我看还是拉倒吧。你若当真和樾寇有血海深仇,就乖乖闭上嘴不要胡说八道,那已经是帮了咱们的大忙!”
林枢心中甚是愤懑:自己原是一片好心,但怎奈和楚国武林中人实在无法交谈,更遑论合作。不明白这些人明明有计谋有本领,却总是用来逞匹夫之用,或者显绿林义气。两军交战,怎可只顾兄弟情谊而把大局抛在一边?何况还用这样愚蠢的手段?辣仙姑的戏唱了半天,竟然最后来这么一出,真让人哭笑不得!
“好,我便什么都不说。”他有点赌气地抛下一句,便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闭目养神。那边辣仙姑和猴老三还低声嘀咕商量,他也懒得去听了。
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两个多时辰,外面忽然传来开锁的声音。他便一惊而起。见有个士兵满面惊惶地闯进来,并不找辣仙姑和猴老三,而是抓着他道:“林大夫,快跟我走一趟!那瘟疫大爆发了!”
“怎么会?”林枢惊愕,“你说清楚些!”
那士兵显然是疾跑而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牢里——地牢里的人都得了瘟疫!你快去瞧瞧!”
那岂不就是杀鹿帮的人?林枢骇异——在地牢那么污秽又狭小的空间里,瘟疫的确容易蔓延。
辣仙姑则好像疯了似的扑上来,拽住那士兵摇晃道:“你说什么?你说我们杀鹿帮的弟兄们都得了瘟疫?大哥、二哥……他们都得了瘟疫?这……这……”
她正干嚎,林枢忽然闻到一阵恶臭。回头望去,只见猴老三在床上蜷缩一团,身下一滩秽物正滴滴答答流下床来,臭不可闻。辣仙姑见状,忙又扑回丈夫身边,哭道:“冤家,你……你是怎么了?”而那报讯的士兵则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瘟……瘟疫……”
林枢再也没想到事情有此一变,抢步到猴老三床前来给他把脉。只是,他才搭上猴老三的腕子,猴老三忽然反手扣住了他的脉门,将他拉向自己,低声道:“大夫,记住,不要乱说话。”说罢,又将他推开了,自己哼哼唧唧对辣仙姑道:“娘子……我是……不中用啦……你别碰我……这瘟疫厉害得紧,听说口水、屎尿和血一旦沾上都会传染的……你……你自己保重!”
“冤家!”辣仙姑嚎啕大哭,但也偷偷向林枢递了个眼色,警告他不要乱说话。
林枢心中好生奇怪。一眼瞥见床脚丢着一小方油纸——不正是方才用来包巴豆粉的吗?他登时恍然大悟——什么瘟疫!是吃了巴豆泻肚子而已!猴老三没机会去向樾军士兵下毒,自己吃了巴豆假装患病,也能把樾寇吓得远远避开,这就制造了脱身的机会!
那么地牢里爆发的瘟疫呢?莫非也是同样的原理?
“大夫……快……快跟我来!”那惊慌失措的士兵又在门口招呼。
林枢抽身来到外面,只见守卫的士兵也个个面如土色,都退到离开房门十几步远的地方。刘子飞本在隔壁房内,早被惊动了。在几个士兵的保护下撤到了院门口,对猴老三的那间屋子甚至连望也不敢多望一眼,只问林枢道:“那个……那个杀鹿帮的家伙得了瘟疫?”
林枢叹了口气:“应该没错。将军还是速速离开此地为妙——方才是否接触过此人身上的血污?若有,请速用烧酒洗手——不过将军是否已经用手接触过口鼻?”
刘子飞哪里还记得,将自己的手反反复复看了好几次:“我还未洗过手……不过,我手上没有血迹……应该方才不曾碰到那个猴老三吧?”
“那是最好。”林枢道,“以防万一,将军还是赶紧去喝一剂驱邪解毒的汤药。我说个方子,你让他们记下来,照样去煎。”说着,报出一连串的药名。刘子飞身边的士兵赶忙都记下了,忙不迭护送着刘子飞逃离院落。
林枢则跟着那个报讯的士兵重新回到地牢来。见萧荣带人守在牢门口,原先在下面看守的士兵也都上来了,满面惊惶无所适从。萧荣倒还镇定:“林大夫,似乎地牢里爆发了瘟疫。你先看看这几位士兵是否也染病了。”
林枢给他们每人都把了脉,说此病甚为诡异,患病初期可能有几天甚至二十几天毫无症状,所以暂时也看不出来,建议他们都去隔离休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直把那几人吓得双腿抖如筛糠。恨不得跟前冒出个药师菩萨来让他们跪拜求平安。林枢心中暗笑,但还是用自己一贯冷淡的语调把猴老三“患病”的消息跟萧荣说了。
萧荣眉头紧皱:“怎么都是杀鹿帮的人得病?似乎有些蹊跷!”
“下面的人我没诊断过,不晓得是不是瘟疫。”林枢道,“即便是,也没什么奇怪的——可能他们早已染病,只不过现在才发作而已。我先下去瞧瞧!”说着,就钻进地牢去。士兵们没一个敢跟从的。倒是萧荣,只迟疑了片刻,也跟着下来。
地牢里本来就有一股腐臭之味,此刻更加恶臭无比。林枢掩住口鼻,奔到关押杀鹿帮等人的那几个囚笼前,只见人人倒地,秽物横流。他忍着恶心看了看,见众人似乎只是腹泻,却并没有呕吐的症状,一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猴老三夫妇知道揽江城中出现了瘟疫,便用巴豆施苦肉计,让樾军以为杀鹿帮全体染病,利用樾军畏疾如虎的心理,给自己制造脱身的时机——也不知他们是用什么法子把巴豆送到邱震霆等人的手中,又是如何向同伴明说明了计划。但可以确定,猴老三那夫妇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打算的,而并非林枢所误会的“毒倒樾军士兵”之类的愚蠢计策。这一恍悟,林枢也不得不佩服辣仙姑聪明绝顶。
“这……果然是瘟疫?”萧荣几欲作呕。
“应该没错。”林枢道,“不过究竟是不是,光看可不行——萧副将要打开牢笼,让我进去诊断吗?”
“倒也不必。”萧荣道,“若真是瘟疫,我们也犯不着冒险又花时间去医治这些楚人。你让开——”他说着,抽刀踏前。
“你这是要做什么?”林枢拦住。
“自然是杀了他们,免得瘟疫越传越广。”萧荣回答。
“这可使不得!”林枢忙拉住他,“别说沾染了病人的粪便、呕吐物、和血液可以使人染病,就是他们冲你吐口水,那吐沫星子也可能把瘟疫传给你。即便你侥幸没有染病,他们沾污了你的衣服,你出去也可能传给别人——依我看,反正他们无法逃出这地牢去,不如就封上地牢,也不必给他们饮食,由得他们自生自灭。岂不安全得多?”
萧荣皱起眉头,似乎对林枢的建议有所保留。
林枢生恐他执拗起来,硬要把杀鹿帮全部处死,又继续劝道:“我们赶紧出去吧,此处不是久留之地。我们都得去喝些预防的汤药。况且今日你我都接触了猴老三,谁知道有没有被他传染?最好你我都去病区里隔离几日,确定没染病才好再出来。”
“猴老三……”萧荣低头看到自己衣服上的血迹,颤了颤。
林枢晓得这计策奏效了,趁热打铁推着萧荣往外走。也偏巧此时杀鹿帮的不知哪一位大喝一声朝囚笼边扑了过来,惊得萧荣一个踉跄。林枢连拖带拽,终于把他拉到地牢外。
外面的士兵们惶惶不可终日:“林大夫,怎……怎么样?真是瘟疫吗?”
“你们不要惊慌。”林枢道,“就算咱们真的染病,及早治疗也不是没有活路。咱们现在一起到病区去。也要发出命令去,这里和猴老三夫妇方才被软禁的地方当划为禁区,谁也不得进入,以免传染——现在罗总兵伤重未愈,刘将军和萧副将都可能被传染了瘟疫,不知该向哪一位禀报才好?”
“还有姚副将。”士兵们回答,“不过……咱们能去禀报吗?不怕……传染给姚副将?”
“先去病区里用烧酒把邪毒杀一杀。”林枢煞有介事,“到了那里再找人报信也不迟。”
士兵们都深信不疑。林枢又指示他们各自用衣袖掩住口鼻,一路上即使遇到什么人,也不可有所接触,要远远地高呼,让人避开。
这下,杀鹿帮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脱身了,林枢松了口气。
“呀,有人来了!”他们还没上路,一个士兵就指着前方喊道——只见有两名士兵正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便跑边呼:“刘将军叫我们来看看——这里果然出了瘟疫吗?”
“别靠近!”这边的士兵疾呼,“你们来得正好——去告诉姚副将,快将这里划为禁区,以免瘟疫蔓延!”
“什么?”远处的士兵没听清楚。
林枢看他们这样隔空喊话,心中感到好笑万分:今日不仅救了杀鹿帮,还捉弄了樾寇一番,实在痛快!
正要继续享受着片刻的轻松,却不想身边的萧荣忽然高声打断了士兵们的对话:“不,不要划什么劳什子的禁区——立刻让人搬稻草木柴来,把这里烧了——还有刘将军之前的住所也烧了。得了瘟疫的土匪,一个也不能留!”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觉得自己最近很勤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