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落之势虽猛,但只不过心中一惊的功夫,已经跌在了地上。继而听头顶“咔咔”数响,仿佛从前在船上绞动铁锚时锁链所发出的声音一样,乌昙举目仰望,见一道闸门缓缓关上,门上透射星星点点的亮光,连成一个佛门“卍”字——啊,莫不是落入铁山寺机的暗道了!
他只是听岑远说起这山中有暗道。不知是僧众用来穿行山中,还是防范敌人——若是后者,不晓得会不会有机关暗器?他急忙戒备。然而等了片刻,一点动静也没有。只听到外面一阵嘈杂之声,还有无妄的诵佛之声,接着,又安静了下去。
大约那群蒙面人都被无妄震倒了,他想。
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地下的黑暗,见到自己身处一间约一丈见方的石室之内。四面都有门——或者不如说是石壁上凿出来的洞——门口连接着黑漆漆的通道,不知去往何方。
若要下山去,自然还是按照原来的路线最为稳妥,乌昙想。抬眼瞧了瞧上方的出口,距离地面不过两丈,还难不倒他。因将玉旒云放在石室的角落里靠着,自己纵身跃向那万字闸门。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触到闸门了。不过,机括已经锁死,并无法推开。加之那闸门嵌在石室的顶部中央,四周也没有脚之处,他唯有靠每次跃起之力去撞击。试了七八次,闸门仍然纹丝不动。
“你在做什么?”忽然他听到玉旒云的声音。
“你醒过来了?”他急忙赶过去,“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玉旒云活动四肢,又打量周围:“我只记得老贼秃忽然大吼,后来怎样了?我们如何来到这里?”
“老贼秃的功夫邪门。”乌昙也无法解释清楚,只大略说了经过,“他现在可能继续追刺客去了。我想,总得在他发现我们之前,离开这里下山去。你稍等一等,让我撞开那铁门。”说着,他再次跃向铁闸。这一次,手指抠进了一处透光孔中,有了借力之处,他便以手指为支点,猛力晃动身体,企图将闸门打开。可惜仍是徒劳无功。反而手指受力太大,红肿紫涨,几乎无法从孔洞松脱出来。
“你歇一会儿吧!”玉旒云见他大汗淋漓,出声劝道,“既然是人家百年来精心经营的机关,岂是用蛮力就可以破解的?”
心中虽然不甘,乌昙还是只能停手:“要是从上面出不去,岂不是只能从地下寻找出口?光此处便有四扇门,不知通往何处,也不知道后面会不会有埋伏。”
玉旒云又岂会不知。扶着石墙到每一道门前张了张,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铁山寺的暗道还真是一项大工程!”她感叹,“这些和尚到底一代一代在此处做些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安分守己敲经念佛的地方,何须机关暗道?”
“谁晓得!”乌昙没好气,“难不成这里是个土匪窝,和尚们就好像我们海盗一样,不管谁当皇帝,官府都是我们的敌人。”这样说着,想起自己生死未卜的弟兄们,不免黯然。
玉旒云却未注意到他的神色,只是专心地在石室中摸索查探。四面石壁触手冰冷,有些地方摸起来就好像封冻的坚冰,干硬无比,碰一下就会把手指黏住。有的地方却又是湿润的,大约是石壁后乃山中水源,所以水汽浸润,水珠不断渗出吧。
西疆苦寒,外面的河流湖泊都已经冰封三尺,地下的水源却不会上冻,不知是何原理,她想。耳畔又依稀听到了淙淙水声——莫非这石壁后面是条暗河吗?又附耳细听,的确是水声无疑,但对于脱身却全无帮助,她便摇摇头,又往下一处查看。只不过黑暗中看不清脚下,忽然一滑,险些跌倒。伸手摸了摸,才发现原来是石壁上渗出的水在地上积成一滩,又缓缓顺着墙边流去。
这地上的水也没有结冰。她心中好奇,循着水流的方向一路而去,来到一道石门前,虽然与其余三道门一样黑暗,但水声最为清晰。石壁上渗出的水,在此处汇集成小溪,流入门后的黑暗中。
水往低处流,她想,看来这门后的道路通往一处更低的所在。若要下山,就得往低处走,不如赌一赌这条路!因招呼乌昙:“咱们往这边试试!”
乌昙虽然早已决定无论她往何处走都要形影不离地守护。听了她得想法,还是有些担忧:“一直往下走,也许会走进山的更深处,并不一定就可以下山和岑家军会合。这是否太过冒险?倒不如设法打开那铁闸,还从原路出去。”
“眼下铁闸不是打不开么?”玉旒云道,“无妄在外面寻不见我们,或许会猜到我们掉进了这间石室,呆在原处岂不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就算打开铁闸出去,跟他撞个正着也前功尽废。倒不如在这暗道里转一转。这里漆黑一片,又岔路众多,他除非是千手千眼的观音菩萨,能穿透石壁看清暗道里的情形,否则怎么能找得着我们?”
可不是如此!乌昙想。“不过,我们挑拨离间的计划——”
“天下事若都能按人的计划进行,老天爷的面子还往哪儿搁?”玉旒云道,“乌帮主你过往和蓬莱人、伽耶人还有楚国官兵交战,难道也是次次依照计划按部就班吗?”
自然不是,乌昙想,在遇到玉旒云之前,他不过是个打家劫舍的盗匪,依靠的是一身的本领和神佛通杀的狠劲儿,“勾心斗角”几个字,他只是听说而已,不曾需要,也不曾施为。离开海岛之后,才发现世道险恶——那些武功逊于他百倍的人,心机深他千倍,比凶斗狠根本不能保全性命。一次又一次,要依靠郭罡的狡诈,晋二娘的圆滑,小莫的机敏,以及玉旒云洞悉先机的慧黠。他变得好像是人家手中的一把剑,只在需要的时候用来斩杀敌人而已。而这柄剑在铁山寺似乎也没了用武之地——以方才在大雄宝殿所见,无妄的武功于他有天渊之别。一旦交手,不仅毫无胜算,其实,连活路也没有。
他为自己的无用深感沮丧。而玉旈云竟然能用如此玩笑的语气和他说话,莫不是有了新的打算吗?他默默地投去询问的一瞥。玉旈云微微一笑:“都到了这当口,就好像已经杀上了敌人的船,没有了退路,只有你死我活。还想那么多干什么?再想多少条计策,最后都还是要一战——最坏不过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
“这怎么可以!”乌昙急道,“千山万水来到西疆,为的是借兵攻打楚国,正事还没做,怎么能……”
“我知道。”玉旈云道,“老天爷应该不会这么不开眼,让我壮志未酬就殒命铁山寺。死在这些蟊贼的手上,我必然会化为厉鬼,把阎罗殿都闹翻。阎王顾念着自己的清静,也不敢派黑白无常来此处抓我——”她这样说着,看乌昙的神色愈发焦急,忍不住大笑起来:“乌帮主,你可真的变得越来越婆婆妈妈小心翼翼了。我开玩笑而已,你何必铁青着一张脸?说起咱们挑拨离间的计划,只要我消失了,就有文章可以做。现在我不是已经消失了吗?既没有落在无妄的手上,也没有落在岑远的手上。只有他们找不到我,还怕他们不狗咬狗?咱们目下最紧要的,就是从这里逃出去。其余一切,担心也无用,白费精力而已。快找出口吧!这冷飕飕的地方,比起那什么劳什子的后山石洞也暖和不到哪儿去。再耽搁下去,你内功深厚可以坚持,我只怕要被冻成冰柱了。”
啊!可真是糊涂了!乌昙急忙解下自己的外衣给玉旈云披在大氅外。玉旈云笑着拒绝:“方才喝了无妄的药,我现在好得很。得趁着这药性没过去,赶紧走——等药性过去了,你再借衣服给我不迟。还怕我跟你客气吗?”说着,已经扶着阴湿的石壁向前走去。
乌昙怔怔——方才她推拒衣服的时候,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的确是温暖的。只是,与他接触的一瞬,仿佛擦出了一朵火花,刹那从他的指尖燃向他的心底。而心中似乎早有些什么东西蠢蠢欲动,被这火苗一引,便爆发了出来。但觉一股热流如岩浆喷发一般直冲上头顶,他耳边“嗡”地一响,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所为何事了,只看到前面昏暗中玉旒云的背影,便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抓住了她的肩膀。
玉旒云一惊:“什么事?”
乌昙根本没有听见她说什么,只是在微光中看到她连日来苍白的双颊似乎有了些血色,好像朝阳的红光映照在皑皑白雪之上,而眼眸闪动,又像是黑夜中星辉熠熠的海洋。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在海岛上并肩而行的那个美好的夜晚。他当初错过的机会,今日绝不再放过。便猛地将玉旒云拉向自己。
“你疯了!”玉旒云“啪”地甩手打了他一个耳光。脸颊火辣辣的疼,让他脑中那昏沉的欲念暂时退散。他看到面前一张惊恐的脸,慌忙撒开手,倒退几步。因走得急了,不留神,被路上的积水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下去。冰冷得水很快就浸透了他的衣裤,两手也都撑在了积水中。寒意由四肢传来,让体内的热流稍稍冷却。“我……我方才做了什么?”
玉旒云也趁着这当儿退开了几步,且抽出了佩剑,横在胸前:“你……你莫不是……又像那天在郢城旧皇宫门前一样……”
旧皇宫?乌昙愣了愣。还不及细想,忽然感觉胸中那股热流又涌动起来。可恶!果然是中了邪——不中了毒!他咬住嘴唇,同时狠狠一拳捶在石壁上。这一下用了十成的力气,直打得石壁震动起来,碎石飞溅。而他得拳头也血肉模糊。钻心得疼痛从手掌直蹿向胸口,又把那股诡异得热流击退了。
靠自残肢体不是长久之计,得把这邪力控制住才行!他想着,暗运真气与之抗衡。但那热力甚为古怪,几乎与他得真气同起同落,只要他运气,那热力便加强,他收功,那热力便减弱,却也不完全消失,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胁着要冲上他的顶门。他急得满头大汗,唯恐再被邪力所控,做出癫狂之举,就使出全力,狠狠在自己的环跳穴上戳了两下,登时,双腿麻痹,动弹不得,又在左边肩井穴点了一下,让左手也无法发力。唯右边的肩井穴他并不顺手,无法点中。“你……你帮帮我……”他求玉旒云。
玉旒云似乎是对上一次的经历心有余悸,一步也不敢靠近,只是横着剑:“你……你到底为何发狂了?上次也是……”
上次的原因,他也不知道。曾经怀疑是郭庭轩的花茶,可是玉旒云也喝了花茶……他混混沉沉地抵抗着体内的热力。嘴唇已经咬出了血。满口腥味。
“难道是无妄方才拿来的药?”玉旒云猜测道,“他刚才不是说,你气血旺盛,吃了那药会心火亢盛冲顶入额,大失本性吗?”
无妄的药?乌昙试图急中精神,也许吧!那味道清甜——果然和郭庭轩的花茶有几分相似?郭庭轩和无妄同为复兴会中人,有同一种药,也知道其使用之法——一切便说得通了!
“这群馘国的混帐!”玉旈云恨恨道,“阴毒手段层出不穷。我大樾国这几年来何曾亏待过他们?他们从前的那些苛捐杂税一应废除,我大樾国百姓垦荒、耕织的种种奖励也都一样不落的给了他们。他们却还处心积虑要与我大樾国作对!”她说着,挥剑在石壁上砍了一下——这是某位郢城的公子哥儿送给她的宝剑,号称削铁如泥,果然名不虚传,登时剑身就没入石壁中。玉旈云倒是没料到此剑竟有这般威力,愣了愣,才发力去拔剑。岂料这一拔不要紧,从那剑锋划出的细细的缺口处竟然“砰”地喷出一片水雾来,将她浇了个透湿。她措手不及踉跄躲闪。退远了,那水雾喷射之势也减弱了,变成一股细流,顺着石壁汩汩而下。
“看来这后面有条暗河!”她咕哝。
乌昙昏昏沉沉的,并没看清发生了何事,只感到一阵清凉包围了自己,体内燥热大减。他索性也不挣扎着去控制自己的右手了,放松身体瘫倒在地,任由那冰冷的水流冲刷自己的躯体。过了一阵,神智慢慢清醒了,开始感觉到刺骨的寒冷,才用右手支撑着,慢慢坐起身。看到玉旈云就在离自己不远处坐着,抱着剑,一副紧张戒备的模样。
“那药劲儿好像过去了。”他歉疚又尴尬的说。
“是吗?”玉旈云将信将疑,并不靠近,“你现在知道你是谁?知道我是谁?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乌昙点点头:“我一定是着了无妄那老贼秃的道儿了!”他试着运起真气,体内未见异状,这才敢运气冲开了穴道。只是麻痹的时间久了,未能立刻活动,仍倒在流水之中。身上的衣服早已被冰水浸透,暗河之水还不断冲刷,让他不由牙齿直打架。
玉旈云仍只是远远的呆着,握着剑,密切注意着他这边的动静。他心中真是惭愧万分,嘟囔道:“还好我喝的不多,不然还不知道要被这劳什子的药控制多久——你……你刚才其实也可以一剑杀了我。”
“我是想过一剑杀了你。”玉旈云道,“不过我没那个把握,而且也还没到那样的关头。该杀的是无妄——还有岑远!这王八蛋!要他上阵杀敌,他屡战屡败,搞起这些下三滥的功夫,倒是得心应手!我总要把他和他那一伙儿的人都灭了。”
的确。用此等阴毒的药物假他之手加害玉旈云,复兴会该当碎尸万段!乌昙想,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手刃无妄这老贼!他加紧运气行血,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身体终于活动自如了,只是与上次中招时类似,瞬时被这药物损耗了许多力气,人有些轻飘飘的,幸亏还不至于如上次那样昏睡过去。他便站起了身。看玉旈云还保持着戒备的姿势,即苦笑道:“我真的已经没事了。药劲全过去了。我们继续走吧。”
玉旈云仍是不动,只将横着的剑放下了,拄着地道:“我当然知道药劲已经过去了。我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
乌昙一惊,走上前去,才发现她脸色苍白,嘴唇青紫,身体微微颤抖,若不是背后靠着石壁,又用剑撑着地,人就倒下去了——原来她方才并不是惧怕自己才没有走近,而是根本无力移动。心下大骇,抓着她的腕子试了试脉搏,既缓且弱,且手冰冷如雪,根本已经冻僵了。玉旈云还能勉强笑一笑:“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把握一剑杀了你吧?”
乌昙焦急又心痛,想要脱下外衣给她披上,但是自己的外衣早已浸透了冰水。唯有尝试用内力帮她推宫过血,但自己被那药物所害,力气不济,且先前冲开穴道已经耗费了精力,这时稍稍运气,已经满头大汗,两腿发软,不得不撑着石壁喘息休息。
“就在这儿歇一会儿吧。”玉旈云道,“我们说说话,只要不睡着,就不会冻僵。”
“你刚才应该趁着药力没过有力气的时候自己先走的。”乌昙抱歉道。
“我走到哪里去?”玉旈云道,“走去哪个黑黢黢的死胡同里,药效过了,一个人在那里被冻死吗?两人一起还有个照应。我们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怪丧气的,越说越冷了——说点儿有盼头的——要是捉到了无妄那秃驴,你打算如何杀了他?”
“当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乌昙道,“将他那邪门的药方找出来,熬制三大锅,逼他喝下去,看他发狂,然后趁他没了力气的时候,把他丢进那个阴寒的后山石洞,让他冻成冰柱。”
“妙极!妙极!”玉旈云想要拍手,但是连抬胳膊的力气也没有,“最好他发狂的时候,把他丢进一处牢房,将复兴会的逆贼、铁山寺的和尚,岑远和他的手下,还有那群见风使舵的馘国遗老们统统关在其中,让无妄狂性大发,胡劈乱砍,把他们都杀了。”
“无妄一人胡劈乱砍,可不见得能把所有人都杀了。”乌昙道,“他武功虽高,但铁山寺有百多名和尚,岑远也有百多名手下,加上复兴会,馘国遗老,没有千八百也有三五百,一拥而上,也可以把老贼秃给压扁了。依我看,不如给他们都喝下老贼秃的药,让他们全都发狂,互相砍杀,那就事半功倍了。”
“不错!不错!”玉旈云笑道,“不愧是心狠手辣的海盗头目,这个法子果然高明。不过据我看,还有更便宜的——西疆遗民不服天威,屡生事端,若要此处长久太平,不如将他们也都灭了。若想灭尽西疆遗民,用无妄的药,也太麻烦了。不如将有疫病的老鼠带一批来,让此地瘟疫横行,自然就将暴民灭尽了。”
乌昙曾经听她说起过东征途中的瘟疫,晓得其厉害,直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有疫病的耗子上哪里去找?又如何运过来?运送途中死了怎么办?或者运送途中,将疫病过给了咱自己人,那岂不更加麻烦?”
玉旈云本来也就是随口一说而已,听他反驳,就不服输,道:“当初我那军医就瞒着我豢养了几十笼有疫病的老鼠。虽然他被我斩首,那些老鼠也都烧成了灰烬。但是疫病不会凭空而来。这几万里的中州大地,必然有哪里还有这些畜生生存着。待我找到它们,就将他们运来西疆。”
“那也还是有些不妥!”乌昙抬杠,“老鼠不会分敌我。西疆这里既有馘国遗民,也有樾人。怎样让老鼠专咬馘国遗民呢?”
“这个……”玉旈云想了想,“只要发一道命令,让樾国百姓归乡。给他们些减免赋税的好处,他们便会照办了——实在不肯听的,那只能算他活该。”
“倒也是一计。”乌昙道,“可是这疫病一旦流行起来,西疆百姓四处逃窜,难免就传到旁的地方,或许是南方七郡,或许传到西京——可能一路传到东海三省,岂不糟糕?”
“你放心,这病死得快。”玉旈云道,“发病的,没等走去其他地方,就已经死了。至于那些染病却暂时未发作的,我可以令岑家军在边境上设立关卡,企图离开西疆的,格杀勿论。”
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胡话。乌昙毕竟这次喝下的药少,渐渐恢复了力气。身体不觉得冷了,内息也运行自如,就靠过去,抵住玉旈云的命门穴,缓缓将真力注入她的体内。玉旈云已经快被冻僵了,一直咬牙强撑着,忽然感到这股暖流,不由浑身一震,原本僵直麻木的四肢百骸,好像瞬间被丢进了滚水中来回涤荡,痛楚难当,不由□□出声。幸而那痛楚只是刹那,很快她的身体就暖和起来,呼吸也顺畅了。乌昙见她面上又恢复了血色,才扶她起身,笑道:“既然有疫病的耗子如此好用,咱们还在此处费什么功夫?逃离铁山寺之后,也不必再和他们周旋,直接找些耗子来——不仅可以平定西疆的乱局,便是楚国也可一并拿下。哪儿还需要岑家军助阵呢?”
玉旈云恢复了精神,方才那孩子气胡言乱语的神气也就都消失了。“楚国我是要亲手打下来的。”她道,“瘟疫这种手段……我不屑用。”
乌昙本来也是开玩笑的,见她忽然严肃起来,有些无趣。不过又想,眼下他们身处险境,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未知之数,玉旈云哪儿有心情玩笑呢?因活动了一下四肢,道:“那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玉旈云点点头,摸着石壁往那水流的下游走去。走没几步,又忽在黑暗中笑道:“虽然是异想天开,但是能说说如何把复兴会、岑远还有西疆的暴民都斩尽杀绝,也很是解气呢!”
乌昙“嗯”了一声:“这些人都千方百计要害你性命,原该将他们碎尸万段。只不过,下药、放耗子,这些也太过妙想天开不切实际了。”
玉旈云“噗哧”一笑:“也难得你肯跟我一起胡说八道——如果是梦泉,什么毒杀铁山寺全体僧众,斩尽岑远亲兵,用瘟疫扫尽暴民——这些话,我连提也不敢提了。就是开玩笑我也不敢说。”
乌昙心中不禁一动——那么说,和石梦泉比起来,他可以倾听玉旒云的某些心声了?一时不由心旌荡漾,强压着心中的喜悦,道:“这有什么不敢说?是玩笑话,又不是当真去做——就算真要做,大敌当前,当然要想方设法保全自己获得胜利。真有神奇的耗子,做什么不用呢?我想……石将军听了也不会反对。毕竟他也是……担心你的安危的。”
“是……”玉旒云笑了笑,“但有的时候,比起我的安危,我倒觉得他更担心其他的一些事……他好像宁可我死了……宁可我死了也……我如果真的死了……”她想起了水灾和瘟疫,想起那段令她胆寒的日子。终于摆摆手:“算了,不说这些了。赶紧走吧……”
才说到这,忽然一阵劲风扑面而来。她未及反应,已经被乌昙拉开。黑暗之中,依稀辨出一团灰色的人影,正和乌昙缠斗一处。显见这是铁山寺的和尚!玉旈云也拔剑防备:难道贼秃们这么快已经追入暗道中来了?还有同党在附近吗?
不过这和尚的武功似乎稀松平凡。才十数招,已经被乌昙制服,双臂皆被卸脱,疼得直吸冷气。“你从何处进来的?”乌昙逼问,“暗道有没有下山的路?快老实交代!”
那和尚连声讨饶:“贫僧是从大雄宝殿那边过来的……暗道应该有下山的路,只是贫僧辈份低,职位也卑微,并不晓得。”
岑远也曾说过,铁山寺暗道四通八达,一般僧众也不会晓得所有的通路。这和尚疼得满头大汗,倒不像是在说谎。“你的同党在何处?共有几人?”乌昙又问。
“同党?”和尚摇头,“贫僧没有同党……贫僧是趁着大雄宝殿那里出了事,就钻进秘道里来,想看看西院的慧进师兄最近躲在哪里修炼。”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话?难道这和尚不是无妄派来追踪他二人的?玉旈云和乌昙面面相觑。“西院的慧进?”玉旈云问,“这话从何说起?你不知今日铁山寺出了大事吗?”
“不就是你们几路人马在大雄宝殿上争执起来了吗?”那和尚道,“要是你们没争执起来,贫僧也没机会偷入暗道。谁知你们在外面闹不够,还钻进暗道里来。贫僧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今日又跟不上慧进师兄了。”
这和尚说话越发奇怪了!
“你身为铁山寺的弟子,寺中出了大事却不关心,你师父是这样教导你的吗?”玉旒云故作严肃。
“你又不是我铁山寺的人,怎知我师父如何教导我?”和尚不屑,“我师父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赢过西院。别说师父,其他东院的师叔、师伯,乃至师叔公、师伯公,也没一个不想要赢过西院的。大雄宝殿再出什么大事,那也是他们西院的事,跟咱们东院没有关系。最好他们西院玩火自焚,咱们东院就有出头的一天了。不过无相神功的心法……唉……”
听起来铁山寺其实分为东院和西院两个派别?乌昙虽然来窥探过多次,只看到东西僧院分别有僧人居住,两下里有何恩怨却全然不知。“那现在大雄宝殿上都是西院的人?”他问,“住持无妄大师也是西院的人?”
“自然!”那和尚没好气道,“无念师伯,无妄师叔,都是西院的人。他们西院已经得势几十年了。东院现在也有些不争气的家伙投靠了西院,跟着无妄师叔做事,净招惹你们这些外面的人。既无心修炼武功,倒不如将《无相诀》交给我们东院,让我们好好将本门功夫发扬光大!”
听到这里,玉旒云和乌昙大概明白了。东院在铁山寺长期失势。寺中一切皆由西院出身的和尚把持着。东院的和尚想要扭转局势,除了不帮西院的忙之外,还想要寻找本门的武功秘籍——看来也是掌握在西院人的手中。
“慧进又是何人,你为何要跟踪他?”玉旒云问。
“慧进是西院的师兄,我跟踪他是想……”和尚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了,道:“这是本门的秘密,可不能告诉你!”
“少玩花样!”乌昙扯着和尚的手臂,“敢不说实话,老子直接把你两条胳膊给废了。你这辈子也不要想超过西院的人。”
和尚疼得连连求饶:“我说了,我说了,施主轻点儿……”
原来这和尚名叫慧行,自认为是东院中最有习武天分的弟子,一心想要在铁山寺每年东西院比试大会上为东院增光。西院的慧进是慧字辈的大弟子,是无妄的徒儿,武功却稀松平常。慧行以为,若是一举击败慧进,自然可以令东院士气大涨。所以他一年来都偷偷观看慧进的功夫,以求知己知彼。本以为自己胜出是十拿九稳的事,可最近却发现慧进的功夫突飞猛进,而且似乎是修炼起了无相神功了。这无相神功的秘笈历来由掌门所保管,西院的人修炼无相神功也并非奇事。慧行因而推测慧进是得到无妄传授无相神功。他便想,若是能从慧进那里偷得秘笈,自己便也可以修炼神功。这几日来,他愈加密切地注意慧进的动向,发现他时常在午间进入大雄宝殿,之后就消失四五个时辰。想来是在暗道的某一处偷偷练功。慧行多次想要跟着进入暗道,苦于没有合适的时机。唯一有一次成功跟踪下了暗道,却被慧进甩掉。今日好不容易又找到了机会,原想先进暗道,静待慧进前来,谁知却撞到了玉旒云和乌昙。
“这么说慧进一会儿也会来吗?”玉旒云问。
“应该是从那边的岔路过来。”慧行双手无法抬起,只能拧头用下巴指着自己来的方向,“那边……”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被乌昙捂住了嘴——暗道的那一边果然传来脚步声,应是慧进来了。
“我们瞧瞧去。”玉旒云轻声对乌昙道,“这个慧进如果是西院的大弟子,又是无妄的徒弟,只怕晓得暗道下山的出路。”
乌昙点头,一掌切在慧行的后脑,将他打晕了,随后,提着气,轻手轻脚向暗道的深处走过去。玉旒云也借着水声的掩护悄声跟在后面。
两人走不多远,果然见到岔路了。一边地势较高,大概是通往大雄宝殿的。另一边地势较低,且透出微弱的光芒来,应该是慧进打着灯笼吧。便屏息循着微光走。只是没多久,微光消失不见了,两人再走一段,发现来到了另一处岔路口,应是通道崎岖,将灯笼的光遮住了。
慧进往哪边去了?一时没了头绪。但这时候,闻到右边的岔路上传来一阵饭菜的香味。这是通往铁山寺的厨房,还是慧进提着吃食?回想他们所掌握的铁山寺地图,又根据大雄宝殿和塔院的方位推测,厨房并不在这个方向。那想来是慧进或者旁的和尚带着饭食来到暗道中了。玉旒云和乌昙皆是星夜赶路,方才又不敢轻易碰铁山寺的饭菜,此刻正是饥肠辘辘。玉旒云便轻轻冷笑一声,对乌昙耳语道:“这铁山寺的和尚可真会享福。方才拿给咱们的不知道是什么粗制滥造的点心。好东西倒藏起来自己在暗道中偷吃。”
“他敢吃,那就一定是没毒的。”乌昙道,“咱们先吃饱了再下山去。”说罢,就往右边的岔路而去。
这条道路果然七万八绕,几乎每走十来步就要转弯,难怪灯笼的光一点也不见。大约走了有五六百步,道路才终于又直了,也可以看见前方摇曳的灯光了。远远跟着那灯光再走百多步,前方的人停住了,不知是发现被跟踪,还是已经到了目的地。
反正也只是要抓他逼问下山的道路,没必要一直隐藏行踪。乌昙便大步奔向光亮处,果然见到一个胖和尚,灯笼插在石壁的缝隙中,双手捧着食盒正要往一张石桌上放——还当真是来暗道中偷食的。
依慧行的说法,慧进修炼了无相神功,本领不含糊。乌昙便不和他纠缠,直接背后偷袭,一掌朝和尚的后心拍去。那胖和尚似乎专注手中的食盒,并不察觉。眼见乌昙就要制住他的后心,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断喝:“慧进小心!”和尚一惊,缩身打了个滚。就这么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躲过了乌昙的袭击。
乌昙恼火,不过更加惊讶和后悔——他竟然没有发现此处还有旁人。敌人除了慧进还有一个,两个,或是三个?他赶紧变攻为守,先把随后赶到的玉旒云挡在身后,再细看暗道中的情形。这才瞧清楚了,他们此刻身处一间宽敞的石室,室内家具齐全,四壁都是书架,而正对门口的一张床上坐着个长须老和尚,那慧进已经滴溜溜皮球一般滚到了老和尚的床边。此外并不见其他人影。想来方才出声提醒的,就是这老和尚了。m.166xs.cc
“呔,你们是何人?”慧进怒喝。
玉旒云和乌昙自然没有回答他的必要。两人此刻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如何制住这一老一少两个和尚?乌昙早已拉开了架势,而玉旒云也握紧了剑,随时准备与敌人战斗。
只是,慧进虽然恶狠狠地瞪着双眼,却并进攻。那老和尚也只在床上坐着,动也不动。双方如此僵持,连石壁上滴水得声音都能听见。过了好一会儿,慧进似乎终于挨不下去了,大吼一声朝乌昙扑来。
乌昙见他这招平平无奇,仿佛市井泼皮打架的模样,所以并不惧怕,看准来势就迎了上去。却不想慧进看似笨拙,竟能在快要被乌昙击中的一瞬间变换招式。那肥胖的身躯仿佛一个塞满了泥沙的麻袋,硬生生坠了下去,就这样躲开了乌昙的袭击。
这算是什么怪招?乌昙心中暗骂,看慧进已经摔到了地上,正手脚并用想要逃开,他并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又飞起一脚向其顶门踹去。这一下,慧进若是被击中,只怕要脑浆迸裂而亡。然而,又是即将在被乌昙击中的一瞬间,原本跪坐在地上的他忽然躺倒了。乌昙一脚踹空,身形不稳,连忙变踹为踏,顺势向慧进的胸口踩下。这一次,他大概摸熟了慧进的套路,猜想这和尚总是在等自己先出招,待自己的招式变无可变的时候,才加以应对。因此他以为,只要出招更快,对方便无法再如此应付。于是,他不再给慧进任何喘息的机会,虽然一脚踩向正中,同时也预留了两三个后招,看慧进如何应对,他便可以先发制人。
果然,这一次慧进看到胸口被袭,便向左边躲闪。不料乌昙瞬间又攻向左方,他只得又匆忙往右边躲避。乌昙所料不错,他正是依靠看清对方的招式,然后瞬间应对。而对方的招式变快,他应对的时间也须缩短。他接连躺在地上接了乌昙三招,未得�
��刻喘息,乌昙的第四、第五、第六招又攻到了。毕竟他身躯肥胖,移动费力,且躺倒在地可以闪避的空间也有限。当乌昙的攻击越来越快,他终于渐渐应接不暇。到了二十回合上下,已经大汗淋漓,露出败像。乌昙看准时机,趁他翻滚时背后露出空门,伸手向其后心直抓下去。这一次,慧进终于没有避开,被乌昙提了起来。
“好秃驴!看你还往哪里跑!”乌昙说着,就想要把慧进丢出去,先摔个半死。
却不想这时候,忽听“嗖”的一声。昏暗之中尚辨不出飞来何物,他已感到手腕一麻,登时整条右臂都失去了力气,放松了对慧进的掌握。这胖和尚重重摔在地上,虽然痛得发出惨嚎,但总算没有受重伤,连滚带爬地逃回老和尚身边去了。乌昙诧异之下,连忙验看自己的伤势,但并不见任何皮外伤,再活动下手臂,发现又运动自如了,可见方才只不过是骤然被击中穴位引发酸麻而已。就不知时什么暗器?欲低头寻找,又怕敌人发难,唯有重新拉开架势。不过此时,听玉旒云在他身后幽幽道:“仅仅以一支秃毛笔就能击败乌帮主,看来我们的确不是这位大师的对手。”说话间,她已经把玩着那支毛笔走了上来。乌昙想要让她退后,她却摇摇头:“无念大师,您还活着么?还是我已经来到了阴曹地府?”
无念?乌昙讶异:就是无妄的师兄,不是在陨星雨之夜圆寂了吗?怎会仍在人世?玉旒云又如何能确定眼前的和尚是无念?
“阿弥陀佛!”床上的老和尚双手合十,“施主认得老衲?”看来正是无念。
玉旒云微微一笑,擎着那秃笔在空中划了个半圆,一一指点石室中的物件:“《夏小正》、《阴阳历》、《太初历》、《皇极历》、《乾象历》——如此冷僻的书籍,便是在钦天监里也少有人问津,那些博士、司历们至多研究研究《授时历》而已。而此间历书不仅齐全,当中还夹着许多笔记批注,可见主人仔细研读过。再看四壁,刻满了星象图,有些刻痕还是新的,想是此间主人所为,而非前人留下。我想,这个铁山寺中,除了无念大师,再无他人有此学识与兴趣了吧?”
“星象图是我刻的!”慧进叫道,“师伯腿脚不方便,都是他说,我刻——你们两个又是什么东西?啊,我知道了!今天寺里乱哄哄,说是樾国王爷要来,你们是朝廷鹰犬!”
“朝廷鹰犬……”玉旒云冷冷地咀嚼着这四个字,一步一步逼近慧进,“听你这说法,铁山寺是不服天威,心存反意了?”
“我……我们铁山寺就是……”慧进想要摆出架势来,但一方面乌昙紧紧护卫在玉旒云的身侧,一方面玉旒云那冷冰冰的态度中自有一种威慑的气势,他竟手脚不听使唤,动也不能动。
“善哉,善哉!”无念口诵佛号,“我铁山寺百年古刹,见过多少兴衰?王侯将相都化为腐朽,城郭宫殿也早成灰烬,腐朽与灰烬中又生出新的帝王枭雄与王城宫阙来,唯我铁山寺还在这山中侍奉佛祖。我们是诚心归顺,还是假意降伏,又有何必要去追究呢?”他波澜不惊地说着,又瞪了一眼慧进:“不过,你口出恶言,骂别人是鹰犬,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是。”慧进垂头,不敢反驳。
“哈哈哈哈!”玉旒云仰天大笑,“不亏是无念大师,连星辰的变换都研究得一清二楚,难怪将世间俗事看得如此透彻。铁山寺的住持如果由大师来担任,也就不会惹上今日这些麻烦了。敢问大师知道眼下外面发生了何事吗?”
无念微微皱了皱眉头:“老衲居于地下,已经算是个死人。外间发生何事与老衲何干。挑拨离间的话,施主可以省省。”
“挑拨离间?”玉旒云故作惊讶之状,“铁山寺之中有何嫌隙可以让我趁机挑拨的吗?啊,是了,方才听说你们有东西院之争,但是无念大师您与无妄大师同属东院,哪儿还有什么可挑拨的?”
“西院!”慧进跳将起来怒吼,“东院只有酒囊饭袋,岂可与我西院相比?再说西院之中怎就没有嫌隙?无念师伯就是被我师父……”
他不晓得,玉旒云是故意说错东西院,想试探虚实。他如此暴跳如雷,郑重其下怀。不过,才说倒紧要处,无念便喝止了他:“慧进,出家人岂可口出妄言?我与你师父自幼一处读书习武。先师在世之时,便嘱咐我二人同心协力,将本门发扬光大。过往,我与你师父共同在外面打理寺中事务,如今你师父在外面,我在地下,如此而已。”
听他这样说,慧进反而觉得委屈了,申辩道:“师伯,您不必替师父辩解。他为了谋夺住持之位,使奸计害您,这些弟子都知道。他之所以没有害您的性命,只是伤了您的双腿,又将您囚禁于地下,无非是想从您这里得到《无相诀》罢了。他虽然是我的师父,但我决计容忍不了他的所作所为。”
原来如此!玉旒云不禁一笑,又望了望乌昙。后者显然也猜出了铁山寺恩怨情仇的来龙去脉。又想,只怕这个慧进成日带着饭菜来看望无念,也只不过是贪图老和尚手中的秘笈罢了!
“混账!”无念怒喝,“你几时看到你师父害我?竟当着这些来路不明人的面,胡说八道,损害本门名誉。”
“无念大师,”玉旒云笑着插嘴,“这位慧进师父一片孝心,你何苦呵斥他?你原本与无妄大师共同执掌铁山寺,如今却被囚禁于此暗无天日之地,又对外宣称已‘圆寂’,当中有何曲折,即便慧进师父不说,我们这些外人也会有所猜测。你疾言厉色的否认,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也罢,也罢!吾等外人,理得你这许多?你们爱怎么争夺掌门之位,爱怎么谋取武功秘籍,都与我无关。我误触机关才坠入暗道,又稀里糊涂来到此地,只想找条下山的路。大师既然不想见到我,就请给我指一条明路吧!”
无念冷冷扫了她一眼:“铁山寺僧众代代修缮此暗道,为的是保护本寺安全,若是老衲指点施主下山,岂不是将暗道的秘密透露给了外人?这样吧,慧进每日从大雄宝殿的入口进入暗道,他晓得如何原路退回。就让他带二位去大雄宝殿,二位从那里自行下山好了。”
大雄宝殿?这老和尚是真的不问俗事,还是故意说这话来气人?玉旒云出现在大雄宝殿,岂不是自投罗网?慧进当然也明白,摇头道:“师伯,这万万使不得。弟子知道师父设下陷阱,要制服朝廷鹰犬。虽然具体是何安排,并不晓得,但师父最倚赖那些师兄弟们已经筹备了数日。今日便是收网之时。所以,此二人必定不是误入机关,而是躲避师父和众师兄弟才闯进暗道的。此刻大雄宝殿上,几路人马正闹得不可开交,他们岂肯跟徒儿去自投罗网,必然在半途中就对徒儿痛下杀手……也许还折回头来,胁迫师伯……”
“蠢材!”无念斥道,“你入门多少年了?身为西院的大弟子,武功还是如此不济?竟然惧怕这个一身蛮力的楞小子?”
一身蛮力的楞小子?乌昙还素来没有被人如此评价过,不禁好笑。他自信武功就算不一定能胜过无妄,但也是内外兼修,身手敏捷,招式灵活,更有丰富的临敌经验,长于随机应变。这无念居然说他一身蛮力?不过,他也懒得计较。只是担心此地阴冷异常,不知道玉旒云得身体还能支持多久。
“况且,”无念又继续数落慧进,“除了大雄宝殿,你还不知道其他的通路了吗?这两位施主想避开各路人马离开本寺,你虽然不知下山的道路,带他们去后山、厨房、塔院——随便哪个你晓得,又可以不被人发觉的地方不就行了?只要他们安然离去,也不会加害于你。岂不大家方便?”
“啊……”慧进仿佛恍然大悟,“是……是……弟子可以带他们去九步溪,那里可以离开本寺,但是外面山路曲折,会不会在山林里迷路,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反正,这样复杂的山路,他们就算能摸出去,以后也不能偷偷摸回来,应该不会危及本寺的安危,师伯以为呢?”
无念捋了捋胡须:“九步溪……的确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二位施主意下如何?”
乌昙不知九步溪这个名称,但是经查探过铁山寺的地形,自信到了那里,就能找出下山的法子。且他自忖武功比慧进高许多,不怕这贼秃暗中使坏。是以,觉得这个建议倒也可行。
但玉旒云却显得不那么急于离开似的,闲翻着无念床头的书,又望望四壁的星象图,道:“无念大师,敢问你是如何预测陨星雨的呢?”
无念瞥了她一眼:“施主问这做什么?”
“好奇而已。”玉旒云道,“听说你不仅能观星象,也能预言水灾旱灾,却并非天赋异禀能通神灵,而是运用质测之学。在下才疏学浅,‘质测’‘通几’只是听人辩论过。究竟这质测之学有何高明之处,又如何运用,却是一窍不通。难得见到大师,便想请教一二。”
无念皱起眉头,再次望向玉旒云。不过不再是随意的一瞥,而是深深的凝视,似乎是要从她的表情里查看她所言是否出自真心。片刻,才捻须道:“物有其故,实考究之,大而会元,小而草木螽蠕,类其性情,征其好恶,推其常变,是曰‘质测’——简而言之,万物变化,有理有义,有法有数,要明理辨义,不能只靠空谈,须得看着、摸着、闻着、甚至吃下去,才能将其归类,描述其特性,预测其变化。你们这些终日沉迷于争权夺利的人,岂有耐心做质测之学?你问了也是白问。快走吧。”
“好个不能空谈!”玉旒云笑道,“那些言必称子曰的臭穷酸们,既不会抗旱,也不能治水,更别说预测旱灾水灾日食月食了。朝廷除了需要武将开疆裂土,也需要像大师这样务实的人才,能行医的,会种地的,懂得修筑堤坝水库的,能预测天灾让人趋利避害的——这才是百姓的福音。”
“哈!”无念发出一声冷笑,面上露出鄙夷之色,“天灾固然可以预测,世间最可怖的却是人祸。正是因为有些成日想着要开疆裂土,甚至想战天斗地的人,才搞得民不聊生,甚至有时还引来天谴,愈加害人无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这是在骂她吗?玉旒云微微蹙眉:“大师怎么说起天谴来了?质测乃是实学,也相信天谴这等虚妄之事?”
“虚妄?”无念冷冷,“尔等对天地毫无敬畏之心。总以为学会了治水就能令河川改道,学会了垦荒,就能烧山造田,岂不知天地运转,自有其法度,违背法度,便会引来更大的灾难,这便是天谴的道理,丝毫也不虚妄。”
丝毫也不虚妄!玉旒云一瞬间仿佛看到洪水泛滥的村庄和瘟疫肆虐的城池。方才她还和乌昙有说有笑地议论着如何用疫病消灭敌人,虽然只是一时口舌之快,但此刻却被无念当头棒喝——她想要申辩,想要反驳,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而偏偏这个时候,背后轰隆一声巨响。回头看,只见进来的通道被一扇石门封闭。乌昙虽然一个箭步抢到门口,企图将门推起,可是门下的缝隙连手指也插补进去。只能听到外面传来慧进的声音:“师伯,弟子去搬救兵!”看来他是趁着玉旒云和无念说话的当儿溜了出去,又启动机关放下石门。
他要去通风报信?玉旒云和乌昙互望了一眼,那他们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喂,老和尚!快把门打开!”乌昙冲着无念吼,同时,飞身向他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