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这是《无相诀》,那乌昙便有救了!如同溺水之人忽然抓住了救命稻草,玉旒云猛地将乌昙推坐起来,摇晃着,唤道:“乌昙!你快醒醒!你看看这个!这什么劳什子的武功秘笈,我可看不懂!你快醒醒!”
“嗯……”乌昙仍是低声答应,又或者只是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哀哼,并不睁眼。
“你看不清,我来读给你听!”玉旒云将他推到床头靠着,自己拿过灯火来,细看石床。
此时,可瞧见床面上刻满了指甲盖大小的字。字体工整,刻痕圆润,绝非匆匆而成。她方才摸到的“理绝众相,故名无相”差不多在床铺的当中了,前面还有好些艰涩难懂的话。她寻到了开头处,一字一字读道:“言异说者。异说非一。晋武都山隐士刘虬说言。如来一化所说。无出顿渐。华严等经。是其顿教。”
这是说的什么?她云里雾里。从未读过武功秘笈,但总想着该出现些奇经八脉的名称之类,这些倒比顾长风之流的臭穷酸写的文章还难懂,又说什么“如来”“华严”,倒像是宫中女眷们日日诵读的佛经。不过,这铁山寺是百年古刹,本门秘笈写得好像佛经一般也非奇事。想着,她又推推乌昙:“你不要睡!你快听着,只有你才听得懂了!”跟着便继续读下去:“余名为渐。渐中有其五时七阶。言五时者。一佛初成道。为提谓等。说五戒十善人天教门。二佛成道已十二年中。宣说三乘差别教门……”接下来,又有什么“三乘同观”“说人天法”“号曰密成”越读越是不知所云,加之心中着急,而跪在石床上阵阵刺骨的寒意从膝盖侵入体内,她几乎快被冻僵了,声音直打颤。
“乌昙,你听明白了没有?这秘笈要怎么修炼?”她读一段就去和乌昙说几句话。乌昙从不答应,只是微弱的应声——这至少表示他还没有死。那么玉旒云就不放弃,继续读下去。读到那一长段的末尾,她已经口干舌燥,双目胀痛,而手中的灯火也摇曳欲灭,看不清石床上的字了。即对乌昙道:“你等一等,我去添灯油。”
不过这一次,乌昙竟伸手拽住了她,低声道:“你……你的手这样冷……”
她心下不由狂喜,急忙把油灯凑近了,查看乌昙的脸色,仍是死灰一片,不过双眼微微睁开了。纵使无神,也分明是看着她的。“你……你醒了?你好些了吗?”她激动的,差点儿打翻油灯,“我方才念的那些,你听明白了?这什么奇怪的秘笈,果然可以治好你吗?”
“什么?”乌昙如同梦呓,“你方才读了什么?”
“应该是这老秃驴刻在床上的。”玉旒云道,“这就是无妄说可以治伤的床,若是学会铁山寺的《无相诀》,你就能痊愈了。来,我添了灯油,继续读给你听!”
“不,不,你不要走。”乌昙拉着她不放,“我是……不成了……你陪我一会儿……我娘丢下了我……我师父也不要我了……我……不想一个人……”
“你胡说什么!”玉旒云急道,“谁说你会死了?你方才昏迷不醒,现在不是醒过来了吗?你好好看看臭秃驴的秘笈,一定就能把自己治好了!”
乌昙摇摇头:“什么秘笈……你这个傻子……再是什么厉害的内功心法,一时半会儿怎么能学得会?总得练个十年八载才有所小成……我是……撑不到了……但是也没关系……至少我死的时候,你陪着我……这就够了……能遇到你……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那天……那天在岛上……咱们一起摸黑赶路……我真想……真想能回去……那天的星星……很亮啊……”
玉旒云听他语无伦次,方才心中燃起的一点儿希望之火仿佛瞬间被浇灭了,眼中刺痛,差点儿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但是她强忍住了,并狠狠抽出了自己的手,响亮的打了乌昙一记耳光:“说什么混账话!你遇到我太好了?我遇到你才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差点儿瞎了眼睛,差点儿死在海上,我筹谋多年的大事全都乱了套。现在好不容易又有了得偿所愿的机会,你又要来破坏吗?你死在这里,我岂不是也要死在这里?你哪里救活了我?你这不是拖着我给你陪葬吗?不许死!你听到了没有!不许死!”
乌昙被她打愣了,呆呆的听她吼叫,朦胧之中,看到她双眸闪闪,似乎是泪光。他如遭雷轰:多少年,没有人为他掉过一滴眼泪。而她,是在为他哭吗?是真的吗?还是弥留之际,看花了眼?他拼命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可偏偏这个时候,油灯熄灭了,石室陷入一团黑暗之中。
无论如何也想要知道!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摸索着,触到了玉旒云冰凉的双颊。
玉旒云原本也不想要哭的。她早已决心和这种无畏的举动一刀两断,因为泪水不能杀人也不能救人,除非是伤病交加无法控制自己,哪怕在石梦泉的面前,她也不轻易落泪。但此刻,有了黑暗的保护,又或者是被无尽的绝望所包围,眼泪终于克制不住流了下来,顺着冻僵的脸颊滑落,好像坚冰裂开细微的缝隙。
乌昙触到了这股暖流。从他的指尖,一直蔓延下去,直达他疲惫的心脏——她是真的在哭,为他而哭,或者因他而哭。她说的没有错,若是自己死在这暗无天日的石室,那她也没有生路。打从遇到了自己,她遭遇了多少不幸?怎能就此带着自私的回忆死去?
不,绝不能将她丢下!
想倒这里,他也不知哪儿来的力量,甩手“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不错,我不能死!他奶奶的,什么蓬莱人、伽耶人,都没杀死老子,老子不能莫名其妙死在这地洞里!臭秃驴的秘笈!快让我看看臭秃驴的秘笈!”
“是!”玉旒云跳将起来,便去寻找灯油。只是黑暗之中实在找不到,就随手抓起一本书来,凑在尚余一丝火星的灯芯上点着了,替乌昙照着石床上的字。乌昙就支撑着身子一句一句的读。
书册毕竟不比油灯和蜡烛,很快就燃尽了,玉旒云便又搬了好些书来,一本一本点来照明。烧了十来本的时候,乌昙已经一目十行地将石床上的字看了大半,皱眉道:“这什么秘笈,看来看去都不明白。难不成秃驴是用暗语写的,就是为了防止别人偷学?”
江湖之事玉旒云又哪里晓得:“无念被他师弟暗算,行事小心些也有可能。若是暗语,必然有些规律可循,无非藏头露尾,或者隔着几个字读一个,我看看有没有破解的法子。”她说着,看了看乌昙,见其额上汗珠满布,想是方才一直忍着寒毒发作的痛苦勉力读着石床上难懂的文字,耗费了许多力气。“不如你先歇歇。”她道,“我来研究研究这秘笈,有了眉目再叫你。”
乌昙此刻体力也恰恰快到极限,不敢勉强,自己挪到床头靠着。但没想到这一静下来,四肢百骸便犹如千万只毒虫啃啮,加之身下石床阴寒之气侵袭,仿佛同时被油煎又被水浸,其痛苦无法言喻。
可不能就这样被寒毒击败!乌昙想,且不管那劳什子的秘笈,总之护着自己的心脉拖延时间是不会错的。想着,暗暗运起气来,想以内力驱走积聚在胸口的寒气。岂料,猜稍稍运用真气,胸口立时犹如万箭攒心般剧痛,差点儿就背过气去。
是了,他想起无念说过,这玄冰指乃是正反两路内功之中的反路,逆经脉而行,越是与之抗衡就越是加速寒毒的运行。那么,若是散去内力,毒素是不是反而会暂时停止运行?别无他法的时候,任何手段都得一试。他即缓缓调整呼吸,松弛筋肉,尽量不去在意身体的痛苦,果然心口的绞痛减轻了不少。只是,这样的缓解不过是暂时,寒毒退一分进两分,始终威胁着要将他吞噬。
方才看那些不知所云的文字时怎么坚持了这么久?他思忖,大约是集中精力想要读懂那些“涅槃之法”“舍离十相”,反倒忽略了寒毒吧?如此,还是找些可以打岔的事情来想一想。他即闭目养神,强迫自己把心思从身体的痛苦上移开,去想遥远的童年,寂寞的少年,还有充满腥风血雨的青年时光。一幕一幕,直到和玉旒云相遇的那一天。因为她,记忆变得鲜活起来,无论是争吵还是谈笑,或者默然相伴,都让人念不完想不够。啊,她的一笑一颦,她的怪癖固执,她的孩子气和她偶尔流露出来的阴冷狠毒,若是能化为有形之物,说不定就是医治他的良药了!
如此想着,身体的苦痛果然大为减轻,甚至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那冰冷无比的石床化为一块硕大的磁石,正将他体内的寒气缓缓吸走。难道是真的找到了疗毒的法门?他心下狂喜,但仍不敢怠慢,一丝一毫的内力都不敢使出来,连心思意念都不敢和“寒毒”沾上边,生怕因此前功尽弃。
如此过了许久,身体渐渐暖和,四肢也不似先前那般沉重,他睁眼望望,玉旒云还接着微弱的火光俯身研究石床上的刻字。想是因为寒冷,她不停地将点燃的书册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以便轮流取暖。乌昙见了,怎不心疼:“你也休息一会儿吧,我……”
话未说完,忽见床尾竖起一条黑影,竟是方才他们确认已死的无念和尚。乌昙大惊,忙呼:“小心——”然而话音未落,无念已经一把将玉旒云提了起来。玉旒云全无防备,惊骇之下,手中书册跌落,触到石床的瞬间便熄灭了。
“快放开她!”乌昙怒吼,同时飞身扑上。但这一用力不要紧,登时周身每一条经络都好像绷断了,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巨手捏住,喉头一甜,鲜血狂喷。他深知寒毒又发作了,这一次大约真是跨进了鬼门关,但不能眼睁睁看着玉旒云被无念所害——要死,也得和这贼秃同归于尽!
于是,他用尽全身力气,爬也要爬到无念得跟前。
“你这小子!”他听见无念的声音响在自己得头顶,“你莫非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非得拼到最后一口气?”
乌昙说不出话来,所以的力气都集中的手上,想要找寻一样利器来攻击无念。可是,石床上早被玉旒云搬得空无一物,连线都没有一根,何谈兵器?
可恶!他愤恨的,手指抠进石刻中。身体再也支持不下去,喉咙里不断涌出的血,让他无法呼吸。意识再次渐渐远离。
“唉!”他听见隐约的叹息,“老衲真是败了!”
后面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就再没听见了。只感觉自己沉入泥沼,越陷越深。依稀后心被什么戳中,一阵刺痛。可是他早已被里里外外的各种痛苦淹没,那一点儿根本不算什么。但再后来,后背一点一点的刺痛变得清晰了,随后胸前也传来清楚的点点痛感。好像是有人用匕首一下一次刺着他的身体——啊,莫非是无念和尚方才被玉旒云一通乱刺,现在要报仇雪恨吗?
这臭和尚!老秃驴!他心中骂着,若我真能变成恶鬼,定然要回来向他索命!
一点点的刺痛越来越强烈,盖过了寒毒发作的痛苦。好像是他的血,汩汩地从那些被刺中的地方流出去。血尽而亡,不知是怎样的?他昏沉地等待着自己生命的尽头。
然而奇怪的是,一阵剧烈的痛楚之后,那些部位又不疼了。分明好像是有什么事物从他身体流出,可却并不是血——其实什么也没有——他看见了!他睁开了眼,低头看到自己的胸膛,只有先前被玉旒云误伤的一处伤口。其他地方只不过些许青紫,也在慢慢褪去。
我难道是已经死了,在黄泉的路上?他奇怪,再看四周,还是铁山寺的地下石洞,争斗之后一片狼藉。但不知何时点起了一支蜡烛。借着烛光可以看到,玉旒云倚靠在床尾的椅子里沉睡,面色微显苍白,但呼吸均匀,看来并无大碍。
发生了何事?他又四下里寻找无念。这便听见自己身后传来老和尚的声音:“小子,你不要乱动,现在正是紧要的关头,你不想要命了吗?”
他一怔,这才感到自己后心被人抵住,正有些什么从那里流出体外。这时意识清醒,他晓得那不是血,分明是丝丝凉意——难道是无念把他身上的寒毒吸出去了?“你……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无念笑了笑,“当然是救你的小命!”
可是为什么?他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
“你小子中毒如此之深,换做旁人早就一命呜呼,居然硬撑到此时……”无念喃喃道,“当真是老衲所见过的最顽固执拗之人。”
“世上人人求生,但有一线生机,都死死抓住不放,这有何奇怪?”乌昙虽知自己的性命救掌握在对方的手中,仍然对无念提不起一丝感激之情。
“哼,那你方才又为了这臭丫头求死?”无念嗤笑。
“虽然人人求生,但是世上总有些人、有些事值得为之舍命。”乌昙大声道,“这又有何奇怪?”
无念似乎呆了呆,片刻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错,世人皆有所追求,便是我佛也追求那不生不灭不喜不怒的涅槃之心。这臭丫头说得没错——我师弟勾结复兴会,掀起腥风血雨,乃是因为他心怀故国。为了故国,不惜以卵击石。总好过老衲,嘴上说着要报效国家造福百姓,结果隐居深山,不问世事,成天牢骚怪话……唉!”
这和尚忽然之间疯了么?乌昙皱眉:“你可是被你的好师弟囚禁在这里的——”
“那也是他为了复国。”无念道,“若铁山寺由我做主,他行事未免诸多麻烦。他如此执着!我若能有他一半,或许……”
“哈!”乌昙大笑,“你羡慕他执着?你们出家人不是讲究放下执着吗?真是可笑!你和你的好师弟,一个就阴险狠毒,暗地里使手段害人,一个就光明正大对后生晚辈痛下杀手——你们这铁山寺里难道都是假和尚吗?”
无念一愣,随即也笑了起来:“可不是,或许我这铁山寺里都是假和尚,天下间又有多少真和尚呢?这好比世间有多少伪君子,若不是他算计了你,又被你在有生之年识破,你可能到死还觉得他是个圣人吧?”
此话倒也不假!乌昙想,可眼下他哪儿有心思和无念讨论这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他只想知道这老和尚究竟有何企图。不过他不待开口问,无念自干笑了两声,道:“小子,经你这么一提醒,老衲想起来了,其实当年我来铁山寺出家也不是为了追求佛法的奥义,乃是为了求两餐温饱,还可以安心读书。这几十年来,老衲也的确好吃好喝,潜心学问,还练了一身的武功。唯独佛法,有口无心。果然是个假和尚。”
“这与我有何干系?”乌昙不耐烦道,“你赶紧痛痛快快说明白了吧!你究竟想要如何?若是有心放我们走,那就爽快打开石门,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容不得耽搁!若是你无心放我们,那也痛快说出来,我好与你决一死战!”
“你与我决一死战?”无念大笑,“就凭你?还是凭她?”
“怎见得我们就赢不过你?”乌昙反驳道,“我二人旁的本事没有,拼命的本事却无人能及。方才我们不是已经将你打倒?”
无念一怔,继而喃喃道:“拼命……你俩的确是很拼命,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你们只怕是到了阎罗殿上,还会杀出条生路来……老衲如今终于明白,为何这臭丫头一介女流却能扫荡列国使人闻风丧胆……原来惊雷大将军虽然自己杀人的本领不怎么样,却有杀老天爷的气势……唉!”
“你知道就好!”乌昙道,“方才若不是一时疏忽,没多补上一刀砍下你的脑袋来,你早已去见阎罗王了!所以你还是识相点儿,乖乖放我们走,大家省事。”
“哈哈,你们不是一时疏忽。”无念笑道,“是老衲天生异于常人,心脏长在了右边。不然给你们这一通乱刺,岂还有命在?”他说着,咳嗽了几声。乌昙感觉有些温热的液体溅在自己的后颈——莫不是这老和尚在咳血?
“多谢提醒。”他道,“我可记住了,下次一定不失手!”
“哈哈哈哈!”无念狂笑起来,似乎又有些血溅在了乌昙的身上。“你要记住的不是这个,小子!”无念道,“而是盲拳打死老师傅这个道理。”
“盲拳打死老师傅?”乌昙莫名其妙。
“临敌过招时有一种境界名为‘心眼’。”无念幽幽道,“就是说,洞悉对方的意图,或者先发制人,使对手无从施展,或者后发制人,等对手招式使老无从变通时一击制胜。还有一种境界,称为‘无心’,就是心中全无计划,并不思考下一招要如何,出招并无章法可循,亦无规律可找,就这样打出去了。既然心中没有念想,对手自然无法觉察。所以当‘心眼’遇上‘无心’,也就只有处处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原来如此!乌昙想,自己先前和无念交手,初时忙于计算应对,总是受制于人,后来情急之下胡乱出招,反而阴差阳错,占了一招半式的便宜。“那这‘无心’的境界要如何达到?”他问。
“自然要靠修炼。”无念道,“但更加靠悟性。此刻时间紧迫,练是完全不可能的。你就记着我的话,还有方才那拼命的感觉吧。你们出去之后,无论是我铁山寺的几位大弟子,还是我那师弟,免不了一番恶战。能不能全身而退,全看你的造化了。”
“出去?”乌昙心中一动,“你是说,放我们出去?”
“我留着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无念道,“况且这丫头方才说了,要将我铁山寺夷为平地。虽然我看夷为平地还不至于,但樾国的惊雷大将军在蔽寺消失,一场血光之灾在所难免。老衲先前独善其身,已经亡了国,如今再要袖手旁观,便对不起我铁山寺百年基业。你们走吧!”说着,轻轻一推,离开了乌昙。
乌昙随即一跃而起。他感觉背后凉气倾泻的感觉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融融暖意,精神振奋,血脉通畅,中毒的痛苦完全不见。不禁讶异,回头看看无念——只见老和尚浑身浴血,面色青黑,虽然嘴角仍仿佛挂着一丝微笑,但整张脸好像冻住了一般,眉毛胡须都起了白霜。心中一惊:“大师,莫非是将我身上的寒毒都过到了自己的身上?”
无念微笑,轻轻点头:“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医治的法子。”
“为……为什么?”乌昙终于问出了口——前一刻还以命相搏,后一刻又舍身相救?
无念抬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口:“也许,老衲要多谢你们两个娃娃,尤其是这个臭丫头。她的话很不中听,以至于老衲差点儿犯杀戒取了她的小命。不过你二人送我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在那里,我忽然明白了——这臭丫头说的疯话,一句也没有错。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孱头,愧对佛祖,也愧对我所研究的这些学问。我既然不死,便不能再执迷不悟了……”他似乎还有未尽之言,但是无力再说,勉强摆了摆手:“快带她走吧,开门的机关就在门右手烛台的后面。”
乌昙原本满腹怀疑,此刻化作莫可名状的悲哀:“大师,那你……你……”
“臭小子!”无念摆摆手,示意他快走,“方才还要老衲爽快些,你怎么婆婆妈妈起来?要是铁山寺被人血洗,那老衲做的可都白费了!”
不错!乌昙想,可是无念救了自己和玉旒云的性命,若就此丢下他不管,岂非无情无义之辈?正心中挣扎,忽然听到旁边椅子里玉旒云轻轻叹息了一声,醒转过来。他忙扑过去,关切地问:“你……你可还好么?”
玉旒云并不知方才发生何事,见到乌昙安然无恙的出现在自己眼前,不觉又惊又喜:“你——已经痊愈了?”
乌昙点点头。
“妙极!妙极!”玉旒云拍拍他的肩膀,“看来在比凶斗狠上,我还是不如你,你居然学会了铁山寺的神功,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什么铁山寺的神功?”无念问。
玉旒云这才发现靠在床头的老和尚,也依稀想起自己方才是如何被人一提而起,然后失去了知觉。“臭贼秃竟然还没有死?”
“是大师治好了我。”乌昙不知该如何解释个中曲折。
“他?”玉旒云挑眉望望无念,“莫非是死而复生,所以大彻大悟了?”
“哈哈哈哈哈!”无念大笑,“你这臭丫头说话虽然招人讨厌,但是眼力可真够毒辣——老衲就是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又回来了,觉得我的大好学问和大好武功不能就此浪费,便先从搭救你们两个娃娃做起。你有何不满吗?”
“不满得很!”玉旒云白了他一眼,“你先把我们打成重伤,再救我们,便想算成是自己得功德?没有你出手,我们也会好端端的离开此地。你刻在石床上的秘笈,我们找到了。若不是你死而复生,从中作梗,乌昙早已经学会……”
“秘笈?”无念一怔,继而放声大笑,“你们以为刻在这石床上的是《无相诀》?这是老衲穷极无聊之时刻的《大乘义章》啊!”
竟然真的只是一部佛经?玉旒云呆住,有点哭笑不得。
“大师把我身上的毒都过了他自己身上。”乌昙解释,“开门的机关他也告诉了我,他让我们走……可是……”
“我不平白受人恩惠。”玉旒云打断了乌昙的话,“大师既然救了我的弟兄,这个人情自然会还给大师。今日,除了复兴会的叛贼不可饶恕之外,其他人,我会网开一面。从前的恩怨,既往不咎,往后铁山寺的兴衰,就要看你们自己选的路了。”ωWW.166xs.cc
“哈哈哈哈!”无念大笑,“这不是应该的吗?也算还我人情?你之前说,让老衲著书立说,又让天下学堂日夜诵读,开科取士也考质测之学——这是信口开河?”
玉旒云愣了愣:“你这和尚,漫天要价吗?”
“我救了你们两个人的性命,还放你们离去,怎么开价也不为过吧?”无念道,“再说,能跟惊雷大将军讨价还价的机会可不多,老衲当然要开足价钱。否则,过了这个村,还不知道何时才会有下一个店呢!将军,你说是不是?”
“哈哈哈!”玉旒云也大笑起来,“大师说的不错。我的性命值钱得很——现在我早已不是将军,而是议政内亲王,你方才说的这些条件都加起来还嫌太便宜了。不过,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既然说了,那我就答应了,以后你可不能再反悔,无论增加还是减少,我可都不认账。大师意下如何?”
“好,一言为定!”无念道,“老衲的书稿就在这门边第二个书架下面的匣子里,幸亏你们方才胡乱烧书没有烧着它们——你拿去吧。”
“好!”玉旒云依言寻去,果然见到一个匣子,内有一卷手稿,还有一张叠起来的泛黄的布匹。她展开看看,上面黑线、红线纵横交错,又有方块圆圈标注着“大雄宝殿”“天王殿”等名称,看来就是铁山寺密道的地图。
“既然你说你的性命比老衲开出的条件值钱,这张地图就当是补上那不足的部分吧。”无念道,“有了这地图,你们想去何处,都不会再绕弯路了。”
“如此就多谢大师了!”玉旒云将手稿珍重地收好,又把地图交给乌昙,“我们走吧。”
“这……”乌昙仍是担忧无念的伤势,“大师被我们刺伤,又中了寒毒,我们怎能就这样将他抛下?”
“臭小子!”无念骂道,“难怪人家是王爷,你只是个跟班,就不是个做大事的人!这种时候,你就只挂虑老衲的伤势?岂不知你这犹犹豫豫的功夫,可能有好些人都丢了性命?如果王爷的大事有了变故,老衲毕生的理想也都要付诸东流。那老衲留着性命还有什么意思?”
这些道理乌昙当然明白。但置救命恩人的死活于不顾,他始终做不出来。“大师,这里深入地下又严寒难当,没有半个可以帮忙的人。不如,我背你出去,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他说着,就捡起被单来,打算将无念缚在背上。
“愈发混账了!”无念道,“深入地下无人打扰才是安全之处,而严寒难当更是疗伤圣所——我这张石床的功效,你方才没有领教过吗?”
啊!乌昙这才醒悟,的确是自己想得不够周到。
“快滚!”无念呵斥,“难道还要老衲亲自给你们开门吗?”这样说着,手一挥,床上的枕头便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打在门边烛台的机关上。“咔咔”几声闷响,石门缓缓升起。
“既然如此,晚辈们便先告辞了!”玉旒云拱了拱手,率先走出了石室去。
乌昙再三回首,也只得跟上。而他前脚才跨出去,石门又是一阵轰隆之声落了下来,唯在最后一尺缝隙将要消失时,房内滑出一盏油灯,堪堪停在他二人的身后。这点光芒在漆黑的通道中如此耀眼,竟有些炫目,二人一晃眼,石门已经完全关上,再看不见室内的灯火,也听不见声响了。
“好像那些古人编的狐仙传奇。”玉旒云抽出怀里的手稿掂量着,“要不是有这个,还真以为刚才是做了一场梦。”
乌昙替她端近油灯照明,见那书册中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有好些奇特的图画,不仅有圆圈方块,还有折线连接着十来个点儿,形成左一团右一团的诡异图案,看起来有点儿像是武学典籍的穴位经络图,但旁边都写着星宿的名称,当是星图无疑了。无念大师莫非就是用这些在预测天灾么?他想,这质测之学果然高深!
玉旒云显然也看不太明白,但还是流露出敬佩之色,前前后后翻了一回,赞叹道:“此等人才能为我所用,在铁山寺遭的这些罪也算没有白费了!”
能把寒毒治好才是最大的收获吧,乌昙想。
两人知道已经在此暗道中耽搁太久,外面的形势不知发展成了什么样,都不敢再停留,匆匆收好无念的手稿,便对照地图寻找下山的通路。不过,毕竟身处地下,即使有地图,要知道自己确切的方位却很困难。两人只能凭记忆推测,着实走了不少冤枉路,才终于走上了一条大约是下山的通道。那时油灯已经燃尽,只能摸黑前行。两人都暗想,若是走错了路,此时连地图都无法看,可就真麻烦了。所喜,在石壁的边上又发现了溪流,水流的方向和他们走的一致。按着“水往低处走”的道理,应该就是朝着山下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感觉周围有些微光,抬头看,竟然是头顶的石壁有一线裂痕。虽然从那里看到的天幕一片漆黑,但是分明有冷冷的白光透进来,想是雪光了。两人因而可以看清脚下的道路。玉旒云仰起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地,舒了一口气,倒没有发什么感慨,只是纯粹在黑暗中脚下一步一滑总怕摔倒,浑身每一根弦都绷紧,这时候才终于可以稍稍松弛。
但是一松弛,立刻就感到了疲累。虽然寒毒已经清除,毕竟缠绵病榻已久,又折腾了整日光景,连正经饭也没有吃上一顿,正是饥寒交迫疲倦难当。腿脚便不听使唤,膝盖一软,打了个踉跄,幸亏及时扶住了石壁,才没顺着湿滑的通道滚下去。
“你走不动了吗?”乌昙关切——本想提意背着她走,但是经过了几番恶斗、中毒和跋涉,他其实也疲累得狠。出去暗道之后,还不知有什么危险等着他们,不宜过度消耗体力。于是转而建议道:“就在这里歇歇吧。都已经这时候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玉旒云没有反对。两人找了一处稍干燥的石头坐了下来。玉旒云这时才注意到乌昙衣衫单薄,罩袍穿在自己身上呢。想要脱,却发觉罩袍下自己的衣服撕裂了,竟然到了不能蔽体的地步。
不知方才在无念的石室中发生了何事?算了,她不好意思问,也觉得没必要知道。只求事情能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就好。
乌昙的确冷得很,要用内力去抵抗刺骨得寒意,也额外消耗了他不少精力。但是坐在一片水雾般的白光中,让他感觉格外温暖——这雪光就好像星光。他心中念念多少回,回去海岛,回去清辉满天,并肩而行的那个夜晚,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竟实现了。
两人各怀心事,都没有说话。默默坐了一会儿,也许是外面放晴了,北风吹散了浮云,月光透了出来,地道里更加亮了,还隐隐有些红光闪现。起初二人以为只是眼花,但随着月色越来越明亮,那红光也越来越清晰,两人不约而同地四下里张望,发现红光来自石壁,他们身后靠着的那一面石壁虽然整体漆黑,但是却布满了好像红色花朵一般的斑点。凑上去细看,这些红斑是半透明的,能反射光线——难怪黑暗时不在意,月光照射就看了出来。
“这难道是水晶么?”乌昙打劫了许多商船,见过各种宝物,不由咂嘴道,“铁山寺竟然是一座水晶山?难怪这里的和尚不种地不化缘,却也不会饿死,还个个吃得膀阔腰圆,练了武功为非作歹!”
“为非作歹是不错,但你又知人家不种地、不化缘?”玉旒云端详着奇异的红色晶石。她在宫中没少见水晶,似眼前这种颜色的正是许多妃嫔命妇的心头至爱。但这些红晶石又小又分散,即使凿出来也不能做成首饰摆设,实属鸡肋。于是笑道:“和尚要是想靠这个卖钱,就是把整座山掏空挖塌了也赚不了几个子儿。不过这景观倒是罕见。好像黑暗里开出许多红花似的——啊,彼岸花,你见过么?”
乌昙摇摇头:“倒是听说过,师父说,是开在黄泉路上花——难道没有走上黄泉路的也能看见?”
“你我方才不是都走过黄泉路了吗?”玉旒云笑道,“好像也没看见嘛——我说的那个是石蒜花,西瑶人管它叫做彼岸花。西瑶太子段青锋还写了首歌,我记得是‘彼岸花,开彼岸。花莫见,叶莫见,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
乌昙在诗文上全无造诣,但觉“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这两句,仿佛很洒脱,可又让人汗毛直竖。玉、石二人西瑶结盟的经历,他在西行途中大略听了。知道段青锋是个有心机的人物。但是又觉得,既然是野心勃勃的一国太子,和这种阴森的诗句似乎不太相配——成天惦记着“前生”“彼岸”的人,还怎么和对手争个你死我活呢?他自己就从来只看“眼下
”而已。
眼下,他只在乎身旁的人——她正望着石壁上的红花出神。
其实乌昙不知道,提到了西瑶,玉旒云就想起自己伐楚大计中的另外一个重要环节,便是出使西瑶的翼王。这位王爷虽然身怀武功,对自己的本领也颇有自信,但是并不打算冒险穿过楚国,而是选择走水路,从大青河入海,然后南下至天江入海口,再逆天江而上。这样虽然绕了一个大圈,却相对稳妥。他在江阳购入一艘大船,外表平平无奇,但内里却装饰得豪华万分,又找来些面目姣好的少男少女作为仆役,理由是:若非如此,西瑶人怎知他是货真价实的王爷?驾船的是海龙帮的几名帮众,先将他和玉旒云载出江阳,谎称回西京养病,之后,才分道扬镳。
那还是五月底的事。算起来,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了西瑶,不知见到了段青锋没有,又谈得如何呢?他也许会玩点儿花样,不过,拿下楚国,对他也是有利的,所以应该会竭力促成才对。至于他的性命,以后再取不迟,玉旒云摩挲着石壁上的红斑:那时自己还有命在吗?这都还是未知之数!只要撑到拿下凉城——只要撑到那时候!以后的事情,她也不想管了。
便又这么默默的在暗道里坐了一会儿,身体的疲乏丝毫不减,反而似乎越歇越累。她晓得人凭一口气,如果任由其松懈,便很难再紧张起来,就不容自己再休息下去,转头问乌昙,是否可以再前进。乌昙自然早就恢复了气力,且指着地图上一条长长的红线道:“我刚又研究了下,以我们走的距离来看,应当是在这条路上。的确是往山下没错了!”
玉旒云拿过去看看,果然如此。那道蜿蜒的红线旁边还用小字注了“佛光径”三个字,大约是铁山寺给这条布满奇异矿石的暗道取的名字。“这群和尚倒风雅!”她笑道,“我说是彼岸花,他们说是佛光,都是通往幽冥的道路——”她说道这里,忽然一拍脑袋:“唉,幸亏你比对一下地图,确认了道路。我竟忘了这事!这样浑浑噩噩的走下去,真走到了冥界可如何是好!”
“先前那么黑暗,怎么比对。”乌昙道,“不是走到此处才见到月光了么?但黑得太久,都忘了这茬儿。我方才还想,既然头顶上有空隙,不如从那里钻出去,在地面上走,容易辨别方位。抬头被雪光晃了眼,才想起现在看得见了,赶紧拿出地图来瞧瞧。”
“有时太专心做一件事,果然还是有弊病的。”玉旒云道,“我姐姐说我只晓得向前跑,看不见路上的绊脚石,也瞧不见路边的荆棘,所以要梦泉陪在我身边,帮我看清楚脚下——”
“石将军这不又把这任务交给我了么!”乌昙也笑,但稍稍有些失落。他只是暂时代替石梦泉而已啊。为她扫清障碍的,早有了其他人选。
正想着的时候,不意脚下忽然一空。他未及反应,人已急速下落,跟着“噗通”一声跌进水中。这莫非是贼秃的机关吗?他奋力踩水,才又浮了上来,四下里寻找玉旒云的下落,却听她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原来自己掉在一汪池水中,四面都是陡峭的石壁,仿佛一口巨大的水井,而玉旒云就趴在峭壁的边缘。还好,她没有掉下来!乌昙暗暗松了口气。
“哧——”玉旒云在上面笑了起来,指着手中的地图道,“你比对地图的时候没有看清楚吗?这里明明标了一个‘浴佛池’呀!”
“是,我是看到了。”乌昙不好意思——这区区水池还难不倒他,虽无借力之处,也轻轻一跃就回到了上面。“只是刚才顾着往前走,没有看脚下。”
“哈哈哈!”玉旒云这次大笑了起来,“幸亏我挂着看地图落在后面,不然岂不是跟你一起掉下去变成落汤鸡?梦泉托你帮我看清脚下障碍,可真是所托非人了。”
乌昙实在羞愧难当,正想随便找点儿什么笑话给自己解围,却忽然听到那浴佛池对面的通道里传来了人声。这是细微的对话声,离得还远,但他因为内功深厚,轻微的响动也能听见。急忙示意玉旒云别说话,又拉着她朝来路撤退,一直转过弯,才借着暗道拐角天然的屏障悄悄向浴佛池那边看。
没多一刻,果然对面的暗道里透出灯光,有几条人影钻了出来。打头的那个,显然也是光顾着看前面,未曾注意脚下,正东张西望着,就“噗通”掉下水去。
“□□奶奶的!”那人破口大骂,“怎么路当中有个水坑!”
上面的人拿灯笼照照,笑道:“我就说咱们不是从这条路来的,你非不信!等着——来,大家把裤腰带解了,拉他上来!”余人便也放下灯笼,解了腰带结在一处,将落水的同伴拽上来了。
这时几盏灯笼聚在一处,加上外面透进来的雪光,浴佛池对岸亮如白昼。玉旒云和乌昙便可以看清那来的一行人了。不由得心中狂喜——那不就是一同上山的海龙帮帮众和玉旒云几名亲随吗?而方才落水之人,正是海盗大口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