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行至大青河口的时候已经到了十一月中,樾国西京早该落雪了,而海边地方稍暖和些,天气尚晴朗,唯风比较大,飒飒吹来,有说不出的萧索。
河口处属于郑国领土。郑国经去年与樾一战后割地赔款,到这光景还未恢复过来。原本他们同西瑶一样,也是海上贸易的行家,而现在港口几乎见不到外国商船,所有停泊的郑国船只都老旧破烂,也许商家早就逃难去了。
玉旒云船上的水手都是西瑶装扮,自由商人的行动不受国界之限制。是以他们靠岸的时候,并没有人来盘查――其实,以他们的装束,在楚国靠岸也是绝对安全的,只不过,为了把张至美夫妇骗到樾国去,玉旒云吩咐,除了必要的补充淡水和食物,不得停靠楚国港口。
算来大家已经许久没有踏上过陆地。海上的风光再好,却很单调。玉旒云早就憋闷坏了。终于到了郑国港口镇海,她就下令:大家到城里转一转。
张至美夫妇举目无亲,早把玉、石二人当了知己。自然就陪着他们一起上了岸。
一行人到了市集上,见处处萧索,许多商店都关着门。好容易找到一家饭馆,里面的酒菜更是淡而无味。张夫人多年来娇生惯养,在船上已经吃尽了苦头,这时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这鱼这么腥,怎么吃啊!”
正说的时候,见到一个拿胡琴的老人带了个小姑娘走进店来,想来是卖唱的。看到客人只有玉旒云这一桌,就走了过来,道:“几位要听曲儿吗?我孙女儿唱得不错。”
张至美性好风花雪月,早就无聊得快死了,自然说:“好,好,有什么曲子?”
姑娘道:“会的不多,请公子勿见笑。”因唱道:“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胡地多飚风,树木何修修。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这古歌本来悲凉,姑娘唱来更显得哀伤。张氏夫妇想到自己远离家乡,而牟希来又凶吉不知,不免都喟叹。
玉旒云看这祖孙俩瘦骨嶙峋,恐怕是很久也没吃饱了,生了怜悯,就想打赏些银子。却见掌柜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要死了!要死了!谁让你们来唱的?你们不要脑袋,我还要呢!快走!快走!”就出手撵祖孙二人。
老人哑着嗓子:“掌柜的,您就行个好……我们几天揭不开锅啦。再不出来卖唱,可要饿死――这孩子的娘还病着呢!”
掌柜道:“饿死也是死,掉脑袋也是死――你想死,可不能拉上我――快走!”
玉旒云看不过去了,将银子“啪”地在桌上一敲:“老人家,你拿着!”既而又问掌柜:“人家讨生活也不容易,你为什么要撵他们?为什么他们卖唱就会掉脑袋?”
掌柜见出手这么大方,知道这个客人有来头,因客气地说道:“公子是外乡来的么?”
玉旒云道:“不错,我们是西瑶人,刚来此间。”
掌柜道:“哦,公子有所不知,上个月廿五,我郑国皇帝陛下驾崩了,现在是国丧期间,自然禁止一切宴乐。”
啊?郑国皇帝驾崩!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他们此来有攻下郑国的计划,现在皇帝驾崩,国中上下权力交接一片混乱,岂不是大好时机?
“难怪街市萧条。”玉旒云道,“不过,等到新君登基就应该恢复了吧?”
卖唱的祖孙接了银两,对她千恩万谢,又道:“新君登基?还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下去了。”
掌柜也跟着叹道:“你没法过――我也没法过啦,该关门了。”
玉旒云来了兴趣:“恕在下初来乍到,不太明白。皇上驾崩,接着不就是太子登基么?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当然是越早登基越好。为什么你们说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掌柜反正也没有生意,干脆就拉张凳子坐下来闲聊――原来那郑国皇帝自从割地赔款后就一病不起,到八月的时候,他的太子得了急病,太医束手无策。有的说,非得去寻访百草门的后人不行,但百草门早就划入樾国地盘,传人下落不明,要上哪里去寻找呢?这样,太子没拖一个月就去世了。郑国皇帝白发人送黑发人,病一发重了,到十月里,还没来得及册立王位继承人就撒手人寰。他尚有三个儿子一个叔叔和两个弟弟,各各都想当皇帝。其中以二皇子和皇叔的力量最强,都是手握兵权的。两个人现在正拉帮结派。其他的人也招兵买马。因为大家互相谁也不服谁,所以须得做出一件让郑国百姓都信服的惊天动地之举,才可以坐稳王位。于是大家初步计划,谁可以带兵取回被樾国占去的半壁江山,谁就登基为王。
“哦?”玉旒云听了真是大喜过望:我还想着怎样找个由头收拾你们,你们倒自己撞上来了。什么二皇子、皇叔,听都没有听说过。郑国会打仗的人唯有曹猛,已经被斩于翼水。其他的,无非草包而已!不过她还是装作忧虑地道:“这要是真的开了打,的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完。至于打不打得赢,更是没人说得准。若是大家都没有把半壁江山抢回来,难道还没人做皇帝了?可不要天下大乱?”
掌柜道:“怎么会没人做皇帝呢?如果二皇子和皇叔都打不赢,或者出了什么意外,还剩下三皇子、四皇子以及两位皇弟,总有人出来――至于是谁,又要怎么个决定法……唉,我们老百姓管不着,只有吃苦的份。”
石梦泉也觉得这个国家太没道理,都到这危急存亡之秋了,皇室内部却斗来斗去――不过哪个国家不是如此?西瑶,楚国,还有樾国――也许皇室生来就是不太平的,不管国家是否太平。
玉旒云道:“那二皇子和大皇叔打算几时打樾国呀?我还赶着要做生意,万一打起来,可就糟糕了。”
掌柜道:“谁晓得?唉――公子是要在我国做生意还是去樾国?”
“我……去樾国。”玉旒云道,“不过若能在这儿脱手些散货也是好的。”
掌柜摇摇头:“公子看看我们这里,能逃难的都逃难了,被拉壮丁的就拉了壮丁,还做什么生意?你想去樾国就快点去吧。迟些打起仗来可就过不去了。”
得到了这个消息,玉旒云立刻回到了船上,下令即时离港,全速向上游前进。张至美夫妇自然以为是为了躲避战乱,要快些进入樾国的领地,而石梦泉却明白,她这是要赶紧掌握边境情况,以谋大事。
西瑶水手都驾船技术高超。过了三天,就到达了郑樾边境,再一夜,已然进入樾国。他们在一座旧时商港停泊――这里和镇海的情形相似,因为战乱之后还未恢复,只有些破旧的船只。原本港口附近的市场也关闭,店铺早就人去楼空,在清晨的雾气里显得鬼森森。
总算又踏上了樾国的土地!石梦泉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满是北国的味道。玉旒云在旁边笑道:“你做什么?莫非也发了诗情?”
石梦泉笑了笑:“诗情倒没有,馋虫有一条。好久没吃樾国的饭菜了,怀念得很呢!”
玉旒云道:“那恐怕你还得馋很久。这里才攻下来一年多,恐怕还只有郑国菜吃。”
石梦泉本来也就是玩笑,因道:“哪里有郑国菜?这里鬼影也不见,恐怕只有西北风。”
玉旒云道:“哈,那可正好。西京到了冬天也是刮西北风的,我看这里的西北风和西京也差不了多少。你就喝点西北风,也是家乡菜嘛。”
斗嘴的时候石梦泉习惯了让玉旒赢,因此只笑了笑,权当自己甘心去喝西北风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两人都朝码头的路上望去,渐渐看到雾中的人影了,大约有二十来个,都是樾军服色,由一个十夫长模样的人带着,正晨操。
玉旒云当初是和吕异一同来攻打郑国的,战胜之后郑国割让了土地,也就顺理成章的派了吕异的部众来驻守边疆。吕异任人唯亲,留自己的外甥范柏在此做总兵。看来这一队就是范柏的手下。
倒还勤奋嘛,玉旒云有些意外,听说范柏是个懒虫啊!
石梦泉咳嗽了一声:“大人,他们朝咱们这边来了,现在恐怕还不是表露身份的时候。”
玉旒云也是一般想法:未料回到了自己的国家,还要像身在敌境一样处处防范!
两人便打算趁着雾气的掩护转回船上去,叫张至美夫妇来应付士兵的盘查。不料,还没转过身,那边已有兵丁喝道:“前面什么人?站住!”话音落下,一队人已经“哒哒哒”跑到了跟前。“你们是商人么?哪一国的?”
石梦泉道:“西瑶。”
兵丁道:“西瑶?做什么生意?为何在此靠岸?”
“做的茶叶生意。”石梦泉应道,“这里不能靠岸吗?”
兵丁道:“这里靠近边境,已经是军营的地界,不许民船停靠。你们赶紧离开。”
原来变了军营,玉旒云想,那就是撞到了范柏的手里。她可不能让吕异知道自己的行踪。听到兵丁驱逐,她求之不得:“多谢告之,我们这就走。”
“慢着!”那十夫长喝住他们,“我们要登船检查。”
那还了得!船上这么多火炮怎么可以叫人看见?玉旒云暗想,也许是这些士兵想要找点儿麻烦,揩些油水。因笑着低声道:“各位军爷行个方便吧。这茶叶一旦走了气,就没法卖了。”悄悄地递过一锭银子去。
十夫长“啪”地一下打开了她的手:“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我们只是检查,又不是破坏。你船上没有违禁之物,立刻放你离去。”
“军爷,”石梦泉打哈哈道,“我们只是误停在军港中,立刻就走,还不行?就别为难我们了吧”
“不行!”十夫长态度坚决,“已经在军港靠了岸,就是渔船也要搜查。你们若是再阻挠,我就要将你们拿下了。”
难不成得动手了?玉、石二人互望一眼,对付这二十个普通兵丁还不算困难,但是打草惊蛇,万一引了更多的人来,那就一定会暴露行踪了。
十夫长以为他们怕了,上前一拱手:“两位放心,我登船检查,一定不会毁坏你们的货物。”便朝手下一挥手,士兵们就跟着他朝福船而去。
这可糟了!玉旒云只能速战速决,紧走一步,“呼”地朝一个兵丁的肩头拿下。
那兵丁的功夫也不含糊,听风辨位,肩膀一缩就闪开了,叫声“好哇”劈手来抓玉旒云。玉旒云又岂能被他拿住,纵身一翻,已约出了他的攻击范围。不过,其他的兵丁也发现这边动上了手,纷纷叫道:“果然有古怪!”捋起袖子攻了上来。
石梦泉自然也卷入了战团。有道是“擒贼先擒王”,他目不斜视,直向那十夫长扑了过去,一拳击向对手的面门。十夫长自然仰身避让,同时两手一剪,想把石梦泉的腕子夹住。不想这正着了石梦泉的道儿。他那一拳根本就是虚招,一探而收。十夫长两臂剪了个空,收手不及,被石梦泉一把钳住。“过来!”石梦泉轻喝一声,就将他拉入了自己的掌握,一手扼住其咽喉,道:“叫你的人停手。”
“休想!”十夫长怒骂。不过这时他和石梦泉离得很近了,晨雾不再阻挡人的视线。他怔了怔:“哎呀,你是……你是石副将……不,石将军?”
石梦泉正暗呼“糟糕”,那十夫长又道:“那么……那个是……玉将军?哎呀!兄弟们快停手!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兵丁们听了这话,果然全都住了手,个个惊讶,看看石梦泉又看看玉旒云:“真的是玉将军和石将军!”
这时已不能否认,玉旒云只有飞快的在脑子里想着对策,但是一个念头猛地闪过:这些普通兵丁和自己应该没有多少接触,怎么能认出他们来?
“玉将军,石将军――”那十夫长道,“你们不认识我了么?我是邓川啊!”
邓川?玉旒云一下想了起来:当日自己在翼水几次横渡,目的是要迷惑郑军。吕异一直认为她视打仗为儿戏,坚决不肯配合这个计划。但是因为她毕竟是皇亲,不能当面闹翻,所以就给她来了个“软抵抗”,把所有中层将领都召集到自己的军帐中“商讨大计”,让玉旒云找不到中层将领来带兵。当时玉旒云手底下只有石梦泉一个副将,根本无法指挥整支部队。她正气恼万分,便有一个吕异手下的副将来表明心志。这个人就是邓川。他不仅自己领兵,还带了不少下级军官来帮手,这才使玉旒云的计划能够顺利实行。算来他应该是此一战中的大功臣,只后来因为吕异恼火,所以才没有升迁――他怎么成了十夫长?玉旒云好生惊讶。
邓川说起这事来更是满肚子恼火:“玉将军,别提了!”他把经过简短地说了一回:原来吕异一直痛恨邓川等手下“吃里爬外”,范柏上任后为了讨好吕异,就把这些军官统统降职。而且这职降得简直离谱儿――副将成了十夫长,其下的参将、游击、佐领等等,竟然一抹到底,全都成了小兵。
“这还不是最气人的。”邓川道,“我和这些兄弟被派来营地周围巡查,邵聪他们几个都被派去伙房啦。”
“什么?”玉旒云真是怒气冲天――邵聪原本是个参将,箭法极好,百发百中。现在这弯弓搭箭的手竟然去抓锅铲子了,简直……
邓川摆了摆手:“玉将军,别提这些丧气事了。我听说石将军要做赵王爷的女婿了,实在可喜可贺。”
石梦泉浑身不自在,玉旒云就替他回答:“那自然是大喜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喜酒喝。到时一定告诉你们。”
邓川道:“玉将军太抬举我们啦,我们几个屁也不是,怎么敢上赵王府的喜酒桌?只要将来还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将军说一声,我们跟着将军冲锋陷阵,皱一下眉头,那就不是汉子。”才说到这里,突然又道:“哎呀,听说将军现在不带兵了,高升做了领侍卫内大臣?”
玉旒云笑了笑:“不错。皇上和皇后娘娘都想我留在身边。”
邓川抓了抓脑袋:“虽是这样,但……郑国这边怎么办?我们听说郑国皇帝死了之后,他的儿子、叔叔、弟弟都想抢王位,后来约定谁打赢了我军,谁就当皇帝呢――这些大言不惭的龟儿子欠教训,不过……范总兵人头猪脑,岂是带兵的材料?万一打起来……”
玉旒云暂时不便泄露自己的计划,因道:“我调任领侍卫内大臣之后部下都交给了刘将军和吕将军,此刻他们就驻扎在瑞津,约有三万之众。刘、吕二位将军自己的部众分别驻扎在原来铴国和郑国的地盘上,加起来怕有十万人。如果郑国人真的不知死活前来寻衅,那就把这三处的军队都开过来,定能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邓川道:“唉,到时候还不知范总兵要怎么指挥呢!再说了,拿十几万大军去把人家踏平踩扁,赢也赢的不光彩。两位大人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们本在北方打猎。”玉旒云道,“后来就游玩到了南方,认识了两个西瑶朋友,正好搭他们的船。”
邓川道:“哎呀,刚才真是多有冒犯――玉大人打算从哪里登岸回京?”
“我还没想好呢。”玉旒云道,“皇上也知道我不喜欢成日呆在宫里,但以后都得在京城当差,闷也闷死啦。所以他特准我先出来玩一趟,多少时日都无所谓。”她想了想,又道:“今天到这里,不意遇到你们几个,实在是开心。不晓得能不能在这儿多停泊几日?只是,这里现为军港,万一被范总兵知道,岂不连累你们?”
邓川道:“玉将军肯留在这里,我们高兴还来不及能。您放心,范总兵除了跟他的几个姨太太逍遥之外,啥也不做。我们兄弟几个说是巡逻,他也从来不叫我们去问话。就郑国人打过来,他也不见得晓得。玉将军乐意留多久,就留多久。需要些什么,尽管吩咐我们。”
玉旒云道:“我倒没什么‘吩咐’,不过我们的石将军刚才说许久没吃到樾国风味的饭菜了。不晓得你们军营里能不能做得出来?”
石梦泉正要说“别麻烦”,邓川却已经道:“哈,玉将军忘了现在军营的伙房里邵聪在主持么?如果樾国人烧的就叫樾国风味,那自然就做得出来。否则,非得范总兵自己的厨子才行。”
玉旒云道:“我是跟你开玩笑的,邵聪做菜我可不敢吃。但你们若是能找点什么饭菜来,我船上有好酒,今晚我想请你们弟兄来喝一杯。”
石梦泉这时猜到玉旒云的用意了:她是想把这些人也收为己用。
邓川和手下受宠若惊:“将军,这可折煞我们了。”
玉旒云道:“冲锋能一起冲,喝酒怎么就不能一起喝?你把伙房里的人也都叫上。今晚咱们船上见。”
这天天黑的时候,邓川果然领着一批被范柏排挤的兵士来了,都是在当年翼水一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军官。那被派在伙房的邵聪还当真带了几样自己烧的菜来,道:“在哪里当兵都得把本分做好。没道理只有上阵杀敌才尽心尽力,做饭就随便做的。要是把兄弟们都吃病了,岂不糟糕?玉将军、石将军,两位一定要尝尝我的手艺。”
众人就在甲板上开席。玉旒云也邀请了张至美夫妇参加。张至美倒是见多了文人的婉约很想见识一下真正的豪放,但张夫人不屑和武夫一处,因此谢绝了,也强把丈夫拉走。一行人反而更加自在,没一会儿功夫,已经把船上所有的酒一扫而空。
邓川等将士从前只同玉旒云打过一场仗,对她还不甚了解。经这一番畅饮,就有人慨然道:“我们去年追随玉将军在翼水打仗,开始都是因为信任邓副将,跟着他才来的。后来打了胜仗,虽佩服玉将军智勇非常,不过以为您是个寡言少语的铁面将军,不敢同您多说话。今日始知将军豪情万丈,非常人所能及。”
玉旒云笑了笑:“什么豪情万丈,酒逢知己而已。想起当初翼水一战,多蒙诸位支持,不然国家岂有今日!我玉某人又岂有今日!”
她这一言,把诸人的话头都引了上来,个个回忆起翼水一战。当时玉旒云在翼水上一共渡过五个来回,每一次回来的人数只有去时的一半,到第五次时,十五万军队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都搬到了敌人的背后。鼓声一响,樾军冲锋,郑军则一溃千里。今日在座的人中,有第一次横渡就埋伏敌后的,也有来回五次的,大家各有各的经历,各有各的见闻,谈起来都是心潮澎湃。然而说了一会儿,又觉得窝火不已。
众人都有几分醉意了,口没遮拦,大骂吕异和范柏不是东西,打仗没有本事,只晓得疾贤妒能,拉帮结派;尤其这范柏是个无赖,一上任就把本地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统统选到自己的身边,简直像是做了土皇帝;军营附近的老百姓能跑的都跑了,有几个上门求情想救回妻女的,都被他打得非死即伤。
如此越说越激气,邵聪拍桌子道:“我们这里是兵营,又不是他吕家、范家的家宅,搞得这么乌烟瘴气的――我的旧部下全都唉声叹气,要不是为了保卫边疆,他们说宁可做了逃兵,也好过跟着姓范的,眼巴巴看他做伤天害理的事。”
玉旒云只是由着他们骂,并不出声,等大家都骂累了、气得说不出话来时,她才静静地道:“既然此人这般可恶,为什么你们不想法子去兵部参他一本?”
“我们参他?”邓川道,“他是总兵,我们什么都不是,哪有小卒参总兵的?就算我们写个联名折子,也不知道能不能送到万岁爷的手上。许多弟兄虽然看不惯范柏的所为,但是还留在军中,为的就是有银钱可以寄回家去。我们万一参不倒范柏,这厮报复起来,这些兄弟可就要倒霉啦。”
玉旒云道:“也是一虑。诸位要是觉得玉某人说话还有点分量的,玉某人来替你们参他一本,如何?”
众人先是一愣,既而大喜:“如果玉将军肯出面,这老小子就活到头了。”
玉旒云道:“那好。你们把详细的情形再好好儿跟我说一遍,他做的每一件恶事都不要漏掉,我即刻就写。我牵头,你们愿意署名就署上,不愿意的也无所谓。此事由我一力承担,总算我离开军职后再为将士们做点事。”
众人都情绪高涨,纷纷道:“谁怕事谁不是汉子!玉将军牵头,我们都跟着签名!”
玉旒云便向石梦泉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取了文房四宝来。邓川等人一边各自回忆,一边相互补充,玉旒云就笔走龙蛇飞速记录。约莫一顿饭的光景,终于把范柏所做的恶事都写了下来。玉旒云又润色誊抄,末了署上自己的名字,而邓川等人也都跟着签名。
“这折子递到万岁爷的手里,”玉旒云道,“待我再写一封信给他,算是私下里再把事情说一回,不愁范柏不垮台。”
邓川等人觉得她简直是仗义无比,颇有侠士之风,都道:“玉将军肯替将士们和百姓做主,这恩德我们绝对不能忘。您将来有什么需要的,我们万死不辞。”
玉旒云道:“快别这样说。大家一同出生入死过,分什么彼此?这折子和信事关重大,得确保稳妥地送回京城才行,大家可有什么想法?”
一人道:“这个大可包在我身上――我弟弟也被姓范的整治了,原本是武术教习,现在分派去管军报递送。我就叫他八百里加急亲自递进京城,包准稳妥。那姓范的只顾着风流快活,从来也不管军报,少了个人他不会发觉。”
玉旒云喜道:“那可正好。不过八百里递送折子和信件给皇上,未免使人生疑。待我再写一封信给皇后娘娘,烦她帮忙转交一切。令弟帮我八百里加急送信给皇后,外人见到了,只会骂我玉旒云以权谋私而已。”
如此缜密,众人皆佩服万分,无有不点头赞成。
玉旒云就道:“事不宜迟,我今晚就把信写好,明天一早送出。”
众将士知道能惩恶锄奸,兴致大好,又谈了许久才各自散去。
次日一早,玉旒云的书信就八百里加急往西京递了。除了参劾范柏之外,她给庆澜帝的信中当然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内容――正如早先和石梦泉所商议的,他们要夺回兵权来。不过她的信写得很隐晦,只说自己打猎游玩到了郑樾边境,听闻郑人蠢蠢欲动,将要攻打樾军,恐怕边境驻军兵力不足,要庆澜帝即刻晓谕瑞津驻军,前来支援。兵贵神速,她写道,请陛下立刻决策,送信士兵就地立等调兵秘旨。
整一封信中她没有提到自己想做此次行动的主帅,然而,庆澜帝的秘旨由传信士兵带回,自然是交到她的手上,到时就名正言顺地成了奉皇命挂帅。
算来信函往返加上庆澜帝处理的时间,差不多要十天。于是船就在此地停靠不走。玉旒云利用这时间接见了大批对范柏不满的兵士,才三日,她来到此间的消息几乎传遍了整个军营,唯独范柏自己只顾寻欢作乐,丝毫不知。士卒们对去年翼水一战记忆犹新,争相前来拜见玉旒云。玉旒云又听了他们许多对范柏的抱怨,知道连操练也荒废许久,就叫石梦泉亲自督操,士兵听闻,个个兴奋不已,操练认真,胜过从前十倍。
张至美夫妇也跟着一起耽搁在营地。他二人虽然想早点儿去寻公孙天成搭救牟希来,但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他们看玉旒云好像有军务似的,也不好一味地催促人家动身。张夫人心里焦急,只得把怒气都发在丈夫身上。张至美素来怕老婆,只有好言安慰:“我看玉大人是个言出必行之人,她总会把我们送到楚国去的。现在着急白白伤了身子,夫人还是既来之,则安之。”
张夫人道:“好个‘既来之,则安之’,这里除了一群武夫什么也没有,我怎么‘安’哪!”
张至美道:“夫人莫急。那天听到兵士们闲聊,说此地从前是个大商港,繁华无比。现在虽然被军队驻扎着荒废了下来,但是旧日名胜应当还在。我可以陪夫人去游玩一番――这时闲人都走光了,正好清静。”
张夫人想了想,道:“也好,日日都在船上看那些武夫,看得我眼睛都疼了,咱们这就去吧。”
两人因相携出门,避开了众人的注意,闲游到了城中。看到码头市舶司的门楼他们才晓得此地原叫“富安”,这时哪儿还有半份“富安”之景?走到了城里,不见店铺开门,也不见饭馆做生意,行人道路以目,都匆匆而过,他们就想打听有什么名胜也找不着个问路的人。张夫人本是出来散心,这时更加一肚子怨气,骂丈夫道:“这里既没有吃的,又没有玩的,风景也不好,你拉我来做什么?我们还是回船上去吧!”
张至美自觉有错,一声不敢吭,但一抬头,忽见街道尽头一片开阔的湖光,上面彩旗招展,又传来锣鼓之声。他忙道:“夫人,那边似乎有什么热闹的事,我们看过了再回船上不迟。”
张夫人翻了翻眼睛:“好吧,反正都走到这里了。”夫妻二人就朝湖边走去。
到了跟前,才觉得这是到了“富安”了,只见有两艘画舫,各载十数个美貌女子,人人手持乐器,正在演奏。而水中间又搭起一座台来,上面亦有十来个身材曼妙的舞娘在翩翩起舞。岸上人席地而坐,围着一个小小的水池。池中高低错落,砌成迷宫一般,最神奇的是,湖水被引到池中就依迷宫的走势而流淌,恰恰可经过每个宾客的面前。仆人将菜肴从一边放到水面上,菜肴便自动在各位宾客间流转,是为“流水席”。张氏夫妇在西瑶也算是出自高官之家,尚且未见过如此阵仗,这时不由傻了眼。
张至美不识人情世故,只道是富安的名流公子在此聚集,心想:难怪饭馆都关门,原来吃饭的人都到这里来了。这流水席实在有趣之极啊!他便想上前看个究竟。
张夫人名门千金,架子很大,别人不出声邀请,她是决不肯到跟前的,省得被误会是想占便宜,因此拉住丈夫,就是不让他过去。张至美低声央求了几句,反而被她呵斥:“你是什么身份?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识过?做出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干什么?”
这句声音稍微大了些,吸引了席上人的注意,便有一个青年站起身来,打量了二人一下,笑道:“两位好是面生,是远到而来的朋友么?不嫌弃的话,请过来喝一杯,尝尝小菜。”
张至美心花怒放。张夫人却还要矜持,道:“多谢公子美意,不过我夫妻二人只是路经此地,无意中撞到了公子的席上。素不相识,不便叨扰。就此别过。”说着,使眼色叫张至美跟她离开。
那青年哈哈一笑,走上前来拦住了他们的道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既然撞上了就是有缘分,何必说这么见外的话?在下姓范名柏,草字青陵,西京人氏,不知二位朋友从何二来?”
张至美见夫人面上并无愠色,因壮着胆子接话:“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公子的名号实在古雅。小生不才,姓张名至美。我和夫人都是西瑶人氏,做生意来到北方,偶然撞到了此地。”
范柏笑道:“西瑶?西瑶好地方啊!听说人杰地灵,可惜范某无缘一游。二位请一定要给在下一个面子,同饮一杯。请――”
张夫人这时候架子也拿够了,就轻轻点了点头,跟丈夫到范柏身边落了座。范柏自然吩咐替他们添上杯碟,又将各样菜肴一一介绍,殷勤无比。张氏落难,已经很久没享受这种前呼后拥的待遇,一时真是开心无比,恍如身在梦中,不愿醒来。
但是,才喝了几杯酒,张夫人和觉得有人把手往自己腰上揽,大惊之下,回手就去打。不想,手也被人抓住了。她恼怒无比,却听范柏道:“嘻嘻,小娘子好厉害呀,竟然敢和本大人动手呢!不过没关系,越是厉害,本大人越是喜欢。”
张至美见妻子被辱,跳将起来:“范公子,萍水相逢,你……你怎么可以调戏我夫人?”
范柏道:“嘿,什么萍水相逢?这里是军营重地,你们冒冒失失闯进来,本来应该治你们死罪。现在本大人看你老婆长得标志,打算把她收在身边,以抵消你的罪过。你还不快谢谢我?”
张至美道:“这……这怎么使得!请范大人念我们人生地不熟,就饶过我们吧。”
范柏道:“到了本大人的地盘上,万事都是本大人说了算。现在我让你快滚,滚的慢了,休怪我不客气!”
张至美虽然窝囊,但是怎能容人侮辱妻子,这时把心一横,大吼一声朝范柏扑了过去。范柏哈哈大笑:“病猫也想发威!”抬起一脚把张至美踹开一边。旁边席上所坐本来就是他一伙的亲信军官,自然一拥而上,拳□□加。
张夫人见这阵势,岂不是要叫丈夫命丧当场了,急得大叫:“你敢打他?你知道他是何人?”
范柏嘿嘿笑:“他是何人?莫非是西瑶皇帝?西瑶太子?哎哟,那你不是王妃么?难怪这么厉害。”说时,手已朝张夫人脸颊上捏去。
张夫人又惊又怒:“我夫君和我都是你们玉旒云玉大人的座上贵宾,你们敢如此无礼,少时玉大人一定收拾你们!”
玉旒云?范柏惊了惊,但怎么也想不出玉旒云怎么会和两个西瑶人一起来到自己的军营中。
他手下的人素知玉旒云睚眦必报,都不敢再打了:“大人,如果真是玉旒云来了,这事……”
范柏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怕玉旒云,因哼了一声,道:“玉旒云怎么啦?把这蛮子给我扔水里去!”
手下人一愣,不好公然违抗,只有把张至美拎了起来“扑通”丢下水。张夫人惊呼着要去相救,但是被范柏抱住动弹不得。看到丈夫扑腾了几下,终于被水淹没头顶,她一时又气又急,眼前发黑晕了过去。范柏抱着个“死”美人,好不扫兴,骂了句粗话,道:“反正娘们我也抢了,他男人我也杀了,就算玉旒云真来,死无对证。蛮子败我的兴,今天不玩了,回府去!”
众手下听他这样讲,也都起了丝侥幸,暗想:玉旒云哪有这么巧跑到这里来呢?她被削了兵权,不是正和皇上闹脾气么?就算她来,咱把过错都推到范柏一个人身上,总牵扯不上自
己就是。
于是大家跟着范柏收了席,浩浩荡荡回总兵府。
只是张至美沉下水并没有溺死,本来昏昏沉沉,呛了几口水之后竟然清醒了过来。虽然不识水性,但是一来求生乃人之本能,二来他实在不能眼看着妻子被人霸占,因此手划脚蹬拼命往岸边游。也是命不该绝,居然挣扎到了岸上。他看范柏等人正收拾离开,暗想,自己此时冲上去,非但救不得妻子,还要丢了性命,不如等着回去找玉旒云搬救兵。于是就在画舫后面躲着,等一众人都走了,才爬上岸去。
他不顾浑身伤痛,使出吃奶的力气往码头跑,引得街上不多的几个行人纷纷侧目。到得船上,撞见第一个人,他就嘶声问道:“玉大人在哪儿?救命啊!”
玉旒云本来在舱内和邓川等人分析本地情况,万一郑人来袭,大家好立即应对。听到外面吵闹就来看个究竟。见一个遍体鳞伤的张至美朝自己扑了过来,手脚并用地爬到了跟前,道:“玉大人,不好了。我夫人被人抢走了,求你快去救救她!”
玉旒云莫名其妙,叫他把话说清楚。张至美就声泪俱下地把事情的前后讲了一回:“那个叫范柏的,禽兽不如。我们说了大人的名号,他还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
“你跟范柏说玉将军在此?”邓川大惊。
张至美点点头:“说了,但他还是抢走了夫人又叫人把我丢到水里……”
邓川本来觉得他可怜,这时真恨不得踢他一脚:“你好好儿的去招惹……”想想觉得骂也无用,转向玉旒云道:“玉将军,恐怕这范柏知道您来到此间,不时就会找上门来。这可如何是好?”
玉旒云轻轻蹙眉:如果范柏真的知道了自己的行踪,岂敢前来硬碰?还不是赶紧报告吕异。那样可就麻烦了,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因冷笑了一声:“他动我的客人,就算他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他――石将军还在操练么?你去叫他把人都集合到码头上来――不,都集合到总兵府门口去。我就去见见这位范总兵。”
范柏回到了府中,心里就打起了鼓:那两个西瑶人若只是为了脱身,也没必要编造自己是玉旒云的客人啊?莫非玉旒云真的来了?
前思后想,越想越后怕。也没心思去享受新抢来的美女了,一壁叫人悄悄去城里看看有否玉旒云的踪迹,一壁去了笔墨来,急急给他舅舅吕异写信。可是这封信才写了一半,那派去探听消息的人就面如土色地闯了进来:“范大人,不得了,邓川他们几个煽动了一大群士兵――已经到门口了!恐怕是要造反!”
“邓川?”范柏怒道,“这小子活腻了,是想连十夫长也没的做么?你去叫亲兵们来,咱们去门口会会他。”
那人汗如雨下:“大人,亲兵们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恐怕也被邓川煽动。大人不如避一避?”
范柏火冒三丈:“避什么避?难道邓川还敢以下犯上杀我这朝廷命官?”说到这里,一忖度:邓川背地里早把自己恨了十七、八个洞,但一直未见有什么动静,怎么今日突然发难,莫非是玉旒云来给他撑腰?因问:“邓川和什么人一起?可有玉旒云在?”
“小人……”回答得支支吾吾,“小人不认识玉旒云……”
“我操!”范柏一个嘴巴子打过去,“玉旒云就是一副不男不女的样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再回去看看!”
那人被他打得在地上叽里咕噜直打滚,几乎要闯出门去时,忽然有人在他腰上一踏,将他停了下来。就听这人道:“范总兵找我么?”正是玉旒云进来了。
范柏见邓川、邵聪等人都跟在玉旒云身边,知道今日之事凶多吉少,强自冷笑,道:“怎么,玉大人做领侍卫内大臣做得不过瘾,还要跑我这里来招揽我的人马么?”
玉旒云笑了笑:“范总兵自己三妻四妾的日子过得还不够,还要抢我朋友的夫人么?”
范柏道:“若是为了这件事,实在是个天大误会。尊友迷路撞到了我的酒席上,自己又不甚失足落水,我看她妻子一人无依无靠,就先带回府里来了。既然尊友已然获救,我这就叫人把他妻子送回去。”
玉旒云道:“有劳,有劳。不过我这朋友是西瑶人,西瑶人做生意不能只求保本,须得有赚才好。他又是做生意的大行家,向来是一本万利。范大人光归还他夫人恐怕还不行,你须得把你的小妾们统统都送给他,他才能勉强善罢甘休。”
范柏知道这是故意寻衅,玉旒云特特来找自己麻烦的,不敢硬碰,便道:“好说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一定照办。”
玉旒云说:“那好。”但是并不离开,反而直朝范柏走了过去。范柏不禁退了两步:“做什么?”玉旒云不理他,一把抓起桌上写了一半的信,扫了两眼,笑道:“呵,你舅舅和他的朋友们最喜欢说我玉某人别的本事没有,只晓得找皇后娘娘撒娇,原来范总兵也是别的本事没有,只晓得找舅舅帮忙。呵呵,吕将军竟然五十步笑百步,他日我跟他见面,定要好好笑话他一番。”
范柏见讽刺不成,客气也不成,只有威胁了,道:“他日玉大人和我舅父见了面,恐怕要先回答我舅父,为什么身为统领禁军的领侍卫内大臣,却要跑到边关来折腾戍边的军队。”
玉旒云冷哼一声,朝范柏的椅子上一坐,道:“玉某人本来是打猎散心,游玩到此,听说有些人把军营搞得乌烟瘴气。我最看不过这种事,所以非得来折腾一下这个人不可!”说着,不待范柏反应过来,“呼”地一脚登了出去,就将他踢得凌空而起,飞过了桌案,直落在邓川等人的面前。
范柏摔得七荤八素,帽子也歪了,脸也绿了,索性豁出去大骂道:“玉旒云,你有胆就把爷爷给杀了。爷爷没犯大错,我看你怎么跟皇上交代。”
邓川听了,大怒:“你还没犯大错?你把军队搞得不像个军队――别得意,玉将军已经率领我们联名参了你一本,皇上自会发落你。死罪是不见得有,不过,也叫你尝尝去伙房烧饭的滋味!”
范柏听得此言,猜想玉旒云已经到这里好几日了,那联名折子恐怕已经送到西京。若是别人参他,兵部里有的是吕异的人马,一定能半途拦下来,然而玉旒云是领侍卫内大臣,这是正一品的大官,比兵部尚书品级还高,况她又是皇亲国戚,公爵乃是超品,哪一个敢拦她的折子?自己落在她手上,说不定还有人要落井下石呢。除非吕异撕破脸皮来跟玉旒云斗一场,但是自己只不过是人家的外甥,又不是亲儿子,人家又岂肯为了自己大动干戈?
想到这里,他只剩下最后一招了,即趴在地上给玉旒云磕头道:“玉大人,是下官错了。还请大人念在和我舅父的交情,饶过下官一条小命。”
玉旒云嘿嘿冷笑:“我几时说要取你的性命了?我又不是刑部尚书,也不是钦差大臣,还不能先斩后奏。”
范柏继续磕头:“多谢玉大人。”他想邓川等人肯定已经告过状了,玉旒云多半是来为这些昔日追随过自己的人出头,因道:“下官有眼无珠,当时错降了邓副将等人的官职,玉大人要为他们复职,下官立即照办。”
玉旒云拿起笔来把玩着:“他们又不是我的部下,我也不是兵部尚书,怎么能干预你的人事任免?不过,我国自□□皇帝以来就推崇唯才是举,军中是谁的军功高,谁的军阶也就高,这才是我军能够所向披靡的秘诀。我跟你说这道理,至于怎么办,那是随便你。你终究还是这里的总兵,我不过是来此游玩的客人而已。”虽这样说着,却把笔“咄”地朝范柏丢过去,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脸上,立刻画出一道墨印。
范柏哪里还有半分脾气,唯唯连声地爬了过来,拿过纸张,立刻就写了公文,将邓川等人官复原职。
玉旒云道:“好极,好极。邓副将,麻烦你亲自把这个拿到总兵府门口去张贴――邵参将,我看范总兵也累了,你找人带他到后面去休息,千万要保护他的安全。此外,加派人手,任何人不得出富安镇。”
邓、邵二人都领命。他们知道这里刚才上演的实际是一场兵变,如果传到了吕异的耳朵里,大家都有麻烦。在庆澜帝的圣旨未到之前,可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不过两人又犯愁:富安并不是堡垒式的城池,没有城墙围绕四周,也自然不能关起城门来对人详加盘查,充其量,只能关闭军营大门。但若范柏的同伙这时已经跑脱,那就难以查找了。
正在犯愁的时候,忽然见到石梦泉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大人!”他对玉旒云一抱拳,“哨兵来报,发现郑国军队正在边境上操练演习,不知他们是否企图偷袭,请大人示下。”
“哦?”玉旒云闻言大喜――这就要交上了火,就算有什么消息走漏到吕异那里,他为怕落下个不识轻重的罪名,肯定不敢追究范柏的事。于是拊掌起身:“来,来,来,替范总兵传下令去,我们也到边境上去‘操练演习’,看看郑国人玩的什么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