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天成不在家中,到半夜才回来。程亦风一直等着, 见老先生进门, 立刻就把芙蓉庙的事情说了一回。
“如今符小姐已经平安无事, 先生还是及早收手, 省得被袁大人找麻烦。”
老先生慢条斯理,一边拨火,一边换靴子, 道:“大人怎么会认为这是老朽干的?老朽今天根本就没有去芙蓉庙,不信你看老朽的靴子——北门之外都是黑土, 老朽的靴子上却全是黄泥, 这是西郊的土。老朽刚刚从慈航庵回来。”
程亦风怔了怔,看看地上的泥印,果然自己的鞋子上是黑土, 公孙天成的靴子上却是黄泥。
“本来是为了符小姐的事才去慈航庵的,还以为查到了什么大秘密。”老先生就火拢了拢手, “既然符小姐平安无事, 那正好我也就不用再查下去了。”
“那先生查到了什么大秘密?”程亦风问。
“那个慈航庵被查封了。”公孙天成道,“新法征税期间, 居然顶风作案,偷税漏税。而且, 还有人举报她们以收养孤儿为名, 做买卖人口的勾当。凉城府查明属实,抄没财产,并将所有尼姑也都抓进监牢去了……唉, 我本想,符小姐出事之前曾经去过慈航庵,如果知道她去干什么,或者有所帮助。如今倒好,一个尼姑也找不到。符小姐却找到了——”他顿了顿,看看程亦风:“大人的意思,莫非是符小姐找到了,就让皇后娘娘逍遥法外?”
“也不算是逍遥法外吧?”程亦风一直以来都笃信“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然而若真如此办,皇后不知道已经被判了多少次死刑了。他阻止公孙天成揭发皇后的罪行,是不希望被有心人利用,扰乱朝纲、危害社稷,但仔细想起来,天下岂真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不知该如何回答老先生才好,因道:“既然芙蓉庙里的局不是先生设的,那会是谁呢?”
公孙天成煮水烹茶,头也不抬:“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况且,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皇后娘娘这么些年来在后宫之中也不晓得害了多少条人命,因果报应,天理循环,总有想找她晦气的人。大人能来阻止老朽,难道还能把其他人都阻止了?大人几时从兵部尚书摇身一变成了坤宁宫大太监?”
程亦风一愕:的确,他哪儿能管得了那么多?而且,皇后既然能二十多年在后宫屹立不倒,解决麻烦的手段想来十分高强,何用他来操心?“只希望不要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什么事就行了。”他道,“否则外敌内乱搅在一起,可不知要怎么收拾。”
“所谓‘忧国忧民’不是光‘忧’就行。”公孙天成道,“有些事‘忧’了也是白‘忧’,何必花那功夫。不如只做自己能做的事,其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先生教训的是。”程亦风道,“如今董将军找到了重石,我看大家一团热情要铺开摊子铸造火炮,恐怕明天朝会上就要提出来了。我还是回去考虑考虑这事该怎么办才利国利民。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说着,深深一礼就要告辞。
“大人的确是应该回府去了。”公孙天成道,“不过不是去思考铸造火炮的事,而是好好睡一觉——大人为了符小姐的事,已经多少天寝不安枕了呢?火炮虽然有个‘火’字,却不是十万火急,大人不去考虑它,也出不来什么大事。但是大人如果倒了下来,朝廷里的牛鬼蛇神和跳梁小丑可就要放火了。”
程亦风一怔——他可不是这一阵都寝食难安么?如果不是日里拼命揽下各种公务,让自己累得没心思挂念符雅,晚上根本就合不上眼,即使迷迷糊糊的睡去了,也是做一宿的噩梦。
“大人若再不好好休养,到符小姐回来的时候就以为看到了第二个公孙天成。”老先生笑道,“人家如花美眷,怎能配以个糟老头子呢!”
一语把程亦风说得连脖子也红了,赶紧告辞出来。回到自己家中,感觉浑身酸痛疲惫不堪,躺到床上,默诵这符雅的《忆江南》,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一觉睡到天亮。
次日他照常到了兵部,果然文渊等人已经连夜准备了一份建立“天冶城”的计划,只等他过目好送到东宫去。他浏览了一下,见上面除了前日大家提到的雇用民夫并安置流民之外,也说到如何在周围奖励垦荒发展农桑,以确保矿藏枯竭或战争结束之后天冶城不会就此荒废。不过,至于当地究竟适合种植何种庄稼,还需要等待附近的地方官上奏,文渊等本着“因地制宜”的想法,不希望出现京城胡乱指挥地方阳奉阴违之事。
这些年轻人也可以独当一面了。程亦风笑道:“看来文大人这个天冶巡抚是做定了呢!”
旁人也都笑了起来,纷纷恭喜文渊。而文渊自己则道:“官买法就是为了从丰产地买的价廉物美的货物,向其他的地方输送。粮食如此,茶叶如此,丝绸如此,矿产当然也如此。其实我们常说‘男耕女织’——你们说男子要真去学织布,岂有学不会的?家里没有男子,妇人也一样下田耕作。所谓‘男耕女织’无非是男女各有所长,做自己擅长之事方可驾轻就熟事半功倍。不仅一家之中是如此,一村一镇也是这样——有专门打铁的,有专门做木匠的,有专门做豆腐。虽然每一家都可以自己关起门来把一切都包办。但是有了分工,可以让一人专注一技,熟能生巧,成本愈低,效率愈高。大家再合作起来,岂不比一家一户各自为战要方便得多?倘若一国也能如此,适合种粮食的地方就大兴稼穑,适合养蚕的地方就大办丝绸,各自取长补短,岂有不致富的?”
“你们听听这口气!”高齐指着他笑道,“看来文老弟不甘心只做个天冶巡抚,而是想做户部尚书呢!”
“嘘!”旁边一人道,“这话不要乱说!”又朝后面指了指。高齐便像咬了舌头似的:“啊呀呀,我说笑,说笑的!”
程亦风不解,且朝那人所指的方向看去,见另有两批人各自围着,不知在讨论些什么。其中一批是长久也不到兵部来的冷千山的党羽。想来是董鹏枭回京,他们就都出现了。而另一批似乎是和司马非走的很近的官员,有不少还不是兵部的人,不知为何也会聚在这里。他便奇道:“这么多人来兵部,出了什么大事?”
“算不上大事。”众人给他解释,“这一边自然是迎接董将军回京的,此外,还有冷将军的外甥冯春岩冯参将回京述职顺便要和户部吴尚书的千金完婚。那一边,说来也巧,是司马元帅的儿子司马勤参将偕同夫人回京来给岳父礼部赵尚书拜寿。都是昨天晚上到京城的,今天便都到兵部来了。”
原来如此,都是私事!程亦风也就不在意,自和文渊等人准备公文,预备上东宫去和竣熙商议今日的政务。
不过司马勤却注意到他了,亲自上前来问好:“程大人,小侄久仰大人之名,今日终于有缘拜见,不胜荣幸。将来还望大人多多提点。”
他也就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竟然自称子侄,程亦风如何敢当。忙道:“司马参将不必客气,程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前线一直向受到令尊的照顾,将来恐怕也要多蒙司马参将指教——不知参将在何处领兵?”
“小侄原在天江夔州府水师中效力,不过我国和西瑤近年来无甚冲突,所以水师也不过做些操练演习而已。”司马勤回答,“然小侄素有杀敌报国之心,故此番回京,想顺便毛遂自荐,调去大青河前线。”
“这可巧了!”冯春岩拨开人群,“司马兄要去大青河前线么?小弟也正要去那里。不知司马兄想去前线何处?或者会跟小弟并肩作战呢?”
“家父告诉我镇海水师教头在操练时出了意外,如今瘫痪在床,不得不辞职回乡。”司马勤道,“我打算到镇海顶替这个教头的职位,同时,万一樾寇打算侵吞郑国然后渡河进攻,我也可以率领水师加以抵抗。在天江的时候,我钻研各种水战战术,希望可以学以致用。”
“堂堂参将居然愿意屈居教头之职,司马兄对前线还真是向往啊!”冯春岩笑道,“小弟佩服佩服!”
“教头虽然不领兵打仗,但是肩负训练之职。”司马勤道,“士兵们武艺如何,体力如何,智谋如何,都跟教头的好坏有很大关系。我看郑国岌岌可危,一旦樾寇将其占领,再要南下,镇海首当其冲。若能将敌人阻挡在水上,总比让他们登岸,在我国境内开战要好。所以,镇海水师的操练不能延误。”
“司马兄所言甚是!”冯春岩鼓掌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弟茅塞顿开,此去镇海,心中就再无郁闷之情了。”
“冯兄要去镇海?”司马勤一愣。
“正是。”冯春岩笑道,“小弟此次回京是述职,接着就要到镇海充当水师教头。本来姨父让我去担任这个职位,我满腹的不情愿——想我堂堂参将,怎么能当一个小小的教头呢?听了司马兄之言,小弟就明白过来,原来镇海水师教头是个至关重要的职位呢!”
“这……”司马勤大惊,“这职位空缺是冬至之后的事,才刚刚发文到各地,让推荐青年武将参与考核。家父告诉我的时候,公文还未发到……怎么……怎么冯兄已经确认调职?”
冯春岩呵呵一笑:“正如司马兄所说,镇海是前沿重镇,水师教头又是个至关重要的职位。所以奉命驻守镇海的向将军觉得此位不宜空悬太久。如果兵部吏部发文全国再行考核,大概要拖三、五个月才能定下人选。这期间,万一遇到樾寇来袭,岂不麻烦?所以,索性就由向将军自己指名——便落到了小弟的头上啦。”
“这不是以权谋私么?”有人怒道,“怎么能不经考核就直接指名?这样重要的职位,竟随便交给自家的亲戚朋友,岂不是把军国大事都拿来儿戏?”
这人明显是司马非一派的。而冷千山一派里立刻就有人反唇相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认为冯参将还胜任不了一个小小的教头?司马参将是武举出身,冯参将何尝不是武举?再说,冯参将这次是平调,不是升迁,按理也只需要地方将帅首肯,不需要兵部吏部决定。向将军为顾全大局,当机立断,有何不妥?”
“哼!”司马非一派也不甘示弱,“照你这么说,大家今后都挑自己的亲戚朋友来当官好了!”
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闹成了一锅粥。程亦风堂堂兵部尚书竟被无视。他倒不在乎这个,而是着急要去东宫议事,便趁着那群人面红耳赤的时候,招呼风雷社诸人,悄悄的退出了圈外,又溜出门来。
“大敌当前,他们还拉帮结派,谋取私利,真真可恶!”文渊骂道,“难道我国官员的回避制度成了一纸空文?”
“回避只有亲属回避、籍贯回避。”宇文雍道,“向垂杨跟冷千山非亲非故,镇海也不是冯春岩的家乡。他们做的算是‘合情合理’,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我们奈何不了他们,玉旈云在河对岸笑得可开心了!”高齐冷笑,“宇文兄不是跟刘探花合力修补律法漏洞么?赶紧想想这该怎么解决才好。要是等来玉旈云来钻了咱们的空子,就后悔莫及!”
“我看这可难了,非刘兄和小弟力所能及。”宇文雍道,“我中原地方数百年来以仁治天下,讲求纲常伦理,所谓律法,也是建立在君臣父子种种关系之上。既出于关系,怎能不尽人情,既有人情,怎能没有徇私?既然徇私,谈何法治?唉!”
众人一愣,柳恒道:“咦,宇文兄一向对修改楚律满怀信心,怎么今日突然作此悲观之论?就算有冷千山、向垂杨等害群之马,总还有程大人、臧大人等廉洁之仕。况且太子殿下又极力支持新法,你只要有心改革,岂会不成?”
“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宇文雍道,“昨日阅兵之时,我恰好坐在白神父旁边,他跟我说起一国之治理,比较我中原和他的家乡。他说我中原以关系为基础,而他的国家则以契约为基础。关系有亲疏,于是同一件事情,遇到关系不同的人就有了不同的办法。为了把事情办好,人们就要想方设法把关系拉好,于是行贿受贿,无所不为。而他们欧罗巴洲的国家则凡事都有明文规定,一二三四甲乙丙丁罗列清楚,做买卖是如此,招仆役是如此,任命大臣也是如此。白纸黑字写清楚之后,管你是老子也好儿子也罢或者是毫无关系的人,统统都按照这个办。除非修改契约,要不然办事的方法绝不因人而异,没有空子好钻。他告诉我,欧罗巴洲的一位皇帝想要休妻,照样也得到衙门里跟大老爷陈明事实,经许多学者僧侣判定之后,方可休妻,根本没有捷径可走呢!”
众人不由惊讶:“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宇文雍接着道:“白神父还跟我说,他们的上帝也跟人定契约。其经典分为《旧约》和《新约》就是上帝跟人定的契约。一定要按照这契约来行事,否则……”
未说完,高齐哈哈大笑起来:“宇文兄,这白神父是要拉你入教呢!你的辩才太差,定力也不行,被人家三言两语就说动了心。看下次换小弟坐到白神父身边去,一定将他的歪理给驳倒。”
“高兄要怎样驳?”宇文雍问。
“随机应变,到时候再看。”高齐说。
大家一路闲聊着,已然来到了东宫。见到皇后正从里面出来,赶忙闪在路边行礼。待皇后的队伍过去了,才入内拜见竣熙。只见少年满面喜色,一问之下,原来元酆帝还在闭关修炼,不仅政务不理,连祭祀也懒怠参加,传出话来,今年去旧迎新的所有祭天祭地祭祖先全由竣熙代劳;皇后见状寻思,原先自己须亲自祭祀先农和先蚕,如今看来,倒不如也找个小辈代劳——话中的意思,就是让竣熙尽快定下正妃的人选。
“母后说,这人选可由我自己定。”竣熙喜道,“虽然形式上总要让亲贵小姐们适龄的都进宫来走个场,但最后还是我爱选谁就选谁。”
“那可好!”风雷社的年轻人见到凤凰儿照旧扮成小太监陪伴竣熙办公,就都上来作揖道喜,“太子殿下大喜,凤凰儿姑娘大喜!”
凤凰儿虽然与这些年轻人也熟络了,但还是羞得满脸通红。竣熙先是无比开心,但见到程亦风在场,恐怕他想起符雅来,就连忙咳嗽了两声,转换话题:“现在是议事的时间,你们休得胡闹。朝廷发给你们俸禄,不是让你们来插科打诨的!”
众人一愣,也反应了过来,赶紧告罪,收起笑脸,开始向竣熙陈述今日的政务。其实他们哪里知道,程亦风心情舒畅,虽不知在如今的情形下符雅何时才能现身,但他考量,只要新法都上了轨道,他大可以告老还乡,从此隐姓埋名,跟符雅做一对神仙眷侣了。如此想着,面上禁不住露出笑容。
大家讨论的主要议题自然是“天冶城”。竣熙早就等不及了,凤凰儿说,他昨夜几乎就没睡,一直对着地图研究鄂川附近的形势——地处天江之滨的鄂州,丘陵地带,不适合重粮食,却出产各种山珍和茶叶,附近州县的绣品也十分出名。如果在鄂川开矿并冶铁,势必吸引大批青壮劳力,辅以茶业、纺织绣花,则连他们的妻女也可安置。
“鄂州的锦缎和绣品和一般上用、官用的大不相同。”竣熙道,“一则出产少,二则过去宫里认为鄂绣不够庄重,所以在鄂州没有织造府。但我看鄂绣颜色艳丽图案新奇,虽然不能做官服,但是女眷们穿戴,无伤大雅。所以,不妨在鄂州境内也设立织造府——不需要像昇州织造那样大的规模,只要供宫中女眷使用就可以了。到时官宦女眷和商贾女眷争相效仿,不怕鄂绣卖不出去。”他说着,叫凤凰儿拿出一个荷包来——是宫中一个来自鄂州的宫女所制,上面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蝴蝶,不似昇州绣品那样逼真,却比昇州绣品更加绚丽夺目,正是与众不同,且尤其适合凤凰儿这样的异域风情。大家想,他日凤凰做了太子妃,又做皇后,她穿什么、戴什么,当然也就风行全国了。
对天冶城有无限的憧憬,众人各抒己见,谈性愈浓,连时间也忘记。直到外头通报,哲霖来了,他们才发现早已经过了每日东宫议政的时间。
竣熙道:“不着急,且看看袁大人有什么事。若是和北方局势无关的,咱们大可以继续谈下去。”便叫哲霖进来说话。
哲霖大步而入,见了程亦风等人,即道:“咦,程大人也在,那可太好了。这事下官也正要找你商量——向垂杨向将军私自调冯春岩参将为镇海水师教头,这件事大人也知道了么?”
程亦风点点头:“方才在兵部,众人正为此争吵。”
哲霖道:“那大人怎么没有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北方前线,怎能容许他们如此胡来?”
“也要管得了才行!”宇文雍将那回避制度的漏洞又说了一回,“冯春岩亦是武举出身的参将,硬要不准他调职,也说不过去。”
“冯春岩……这人我也听说过。”竣熙道,“是户部吴尚书招的乘龙快婿吧?吴小姐总来找凤凰儿切磋音律,跟凤凰儿说了不少她未婚夫婿的事呢。”
“正是。”凤凰儿道,“吴小姐说冯参将文武双全,一心报国。这样一个人做水师教头应该没有坏处吧?”
“殿下有所不知。”哲霖道,“冯春岩根本就不是武举出身,他当年买通考官,找人替考。还不止找了一个——兵法、骑射、对战,分别有三个不同的人替他考,这才勉强考中。他后来能够做到参将,也是一路行贿。他在任上基本什么也不做,连兵营也懒得去,所有考绩都是作假的。”
“岂有这种事!”众人无不大惊。竣熙也道:“当真?你怎么没早些来揭发他?”
“千真万确,”哲霖道,“臣早先不是揭发了一大批贪官么?哪一个揭发错了的?都是证据确凿。臣那时也掌握了冯春岩的种种丑事。只不过,他所任并非军中要职,况且当初帮助他作弊的考官都已经离任,臣怕事无巨细一体揭露会搞得全国人心惶惶,所以才对他和其他的一些人不予理会。谁料他又打起镇海水师的主意。臣知道镇海至关重要,实在不能容他胡作非为,故来面见殿下,希望殿下命令兵部、吏部彻查此事。”
“当然要查!”竣熙拍案而起,“你当初就不该放这些人一马。一品大员贪污是贪污,九品芝麻官贪污也是贪污,怎么能因为他非任要职就对他另行对待?这岂不是助长地方歪风邪气么?你放任他们徇私舞弊小偷小摸,等于是让他们越贪越大,等他们贪到要职上,坏了大事再来追究,朝廷已经受了损失了!”
“是……”哲霖垂下头去,并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子来,“这是臣所搜集的冯春岩的罪证,请殿下过目。”
“不用了。”竣熙道,“程大人在这里,宇文大人也在这里。宇文大人,你现在就看看冯春岩该当何罪,我这里文房四宝都有,你看完了,立刻就写一封折子给我,我批了发到獬豸殿和刑部。程大人,镇海水师绝对不能派冯春岩这种败类去,你看兵部现在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这……”程亦风知道眼下现成的人选就是司马勤了。不过若由自己提出来,一方面未经考核同样难以服众,另一方面也显得自己好像成了司马非一党。此外,镇海既然是冷千山一党的地盘,硬把冯春岩拉下马将司马勤插过去,恐怕司马勤日后也很难做人。他因此沉吟良久,也未回答。不过忽然又想了起来:水师白鹭营有一百多人就驻扎在京畿,左右是挑选镇海的教头,如果能从白鹭营中经考核提拔一个人,镇海方面就没什么话说了。因道:“现成的人选恐怕臣就找不着。但是青年武将并不少,臣以为可以从白鹭营中挑选。”
“白鹭营总共只有一百多人,不知其中有否胜任者。”哲霖道,“臣以为,不如让所有在京武将自认为能担任水师教头的都来参选——这样不算太兴师动众,但可选的人也多。比如我疾风堂中就有原先漕帮的弟子,对水上交锋很有心得。此外,司马将军的儿子司马勤参将供职夔州水师已久,他在京中探亲,不妨请他来一试。”
“好,就这么办。”竣熙道,“挑选镇海教头的事就让程大人负责。至于袁大人你,手里还有哪些人的罪证,统统给我交出来。我可不想再看到这些蛀虫逍遥法外!”
“这……”哲霖为难的,“殿下,人谁无过,难道连将功折罪的机会也不给他们么?其实有些人虽然之前犯过错,但后来也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还有一些只是一念之差,后来再未行差踏错,更有一些并非自甘堕落,而是被迫同流合污,如果全都查办,那实在……”
“什么叫‘被迫同流合污’?”竣熙怒道,“如果这种人也能放任,岂不是告诉天下,我楚国朝廷运作的规则就是容许人不择手段?那百姓要如何看待朝廷?简直是笑话——你不要罗嗦了,统统交来!我保证不让这些人报复你就是了。”
“是……臣并不怕报复……臣这就去办……”哲霖行了礼,告退出去。
竣熙就舒了一口气,将凤凰儿递上的茶饮了一口,探头来看冯春岩的罪状。哲霖的折子总有千余言,一句废话也无,全是罗列其罪行,武举替考,贿赂考官,买卖官位,贪污渎职……每一桩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宇文雍边看,边依照楚国律法将相应的刑罚写在一边,文渊凑在跟前发挥心算的本领,念念有词:“啊呀,这几罪并罚,要罢官革去功名抄没财产打一百大板充军三千里还要砍头两次……真是了不得!”
竣熙冷笑:“朝廷里的这些不正之风也该好好杀一杀了!之前惩治了那一大批贪官,还没有把人都吓住。我一定要叫天下都知道,有我监国一天,就不允许任何人贪赃枉法!”
“殿下有此决心,臣等甚感欣慰。”宇文雍道,“如今我国要实行新法,臣以为不仅要治标而且要治本——税收、徭役、吏治要改革,大家的观念更要扭转过来。从今以后,不能再让人以为律法是因人而异,有钱有势就可以不依律法而行,又或者钱权可以交易,还有什么‘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等等诸如此类,都要让天下人明白,楚国有法可依,有法必依,且违法必究。唯其如此,新法的各项政令才能真正按照殿下在东宫中和臣等商议的那样执行下去,要执行十分就是十分,不会出现只执行九分的事。”
“哈哈,宇文兄自从被白神父灌输了一通‘契约论’之后就耿耿于怀啊!”高齐笑道,“那欧罗巴洲野蛮不开化,所以非得用严刑峻法来治国不可。我中原地方千年文明,百姓都晓得礼义廉耻,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天子自然以仁义治四方,有所谓‘爱民如子’,而百官也以仁义待百姓,此所谓‘父母官’是也。大家如此和顺,岂不比凡事一板一眼讲‘契约’要好吗?就连白神父的教会,不也说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彼此相爱吗?我看法治也不要做得太绝,自古以来,有哪个以法治国的能长久?”
“高大人的话不错,不过宇文大人的话也有道理。”竣熙道,“依我看,法是一柄利剑,仁义就是剑鞘。若大家都循规蹈矩,像凤凰儿说的那样‘爱人如己’,自然就可以仁义治国。但碰到投机取巧欺软怕硬甚至明目张胆为非作歹的人,这剑就要出鞘,惩恶除奸,也重申律法,恢复秩序。眼下就是这剑出鞘的时候,为了新法,为了革除积弊,一定要把贪官污吏给办了!”他说着,先看了看凤凰儿,表示自己也时刻记着《圣经》里的教导,接着又望了望程亦风,想征求这位良师益友的意见。不料,程亦风眉头紧皱,他忙问道:“程大人,怎么了?”
“殿下!”程亦风叹口气,“真的是袁大人报上来多少人,殿下就要惩办多少人么?人才难求。方才袁大人也说,人谁无过。只要瑕不掩瑜,何不宽大处理,给予将功折罪的机会?一味的严办,难免人人自危,人人心寒,谁还真的有心思来办事?殿下怕是听凤凰儿姑娘说了不少基督教的道理。臣也听白神父讲过道。他说世上之人都亏缺了上帝的荣耀,所以都是罪人。臣虽然不是很赞同,然而臣自知既懦弱又懒惰,倘若不是有旁人督促着、辅佐着,臣不知犯了多少条渎职罪……殿下是不是也要把臣给办了呢?”
“大人何出此言?”竣熙道,“如今要办的是贪官污吏,跟大人有什么关系?办了贪官,清官才不被排挤,办了任人唯亲的,国家方能唯才是举——大人难道不想举国上下一片新气象吗?”
“公孙先生也是支持严办贪官的呢!”宇文雍道,“当时袁大人揭发贪官有所保留,公孙先生就亲自查探,将可疑之人告诉我,然后略施小计让他们露出马脚——这才能够一次抓获那么多贪官。”
程亦风知他指的是公孙天成为了破坏哲霖结党的计划而使严八姐秘密抄录名单并让宇文雍篡改刑部审讯口供的事——那是为了救护符雅和菱花胡同的教会而使出的险招,怎么能相提并论?但公孙天成玩的小动作也不能够告诉竣熙。他只有沉默不语。
竣熙便笑道:“程大人心地善良,是个真正的仁者。你就做好你的剑鞘吧,这利剑就让别人来做。大家相辅相成,才能搞好新法嘛!来来来,抓贪官的事都交给袁大人去办了,咱们继续商议咱们的!”
既然竣熙心意已决,上令下行,程亦风也无法多争辩。然而他深知这必然使朝野人心惶惶,陷入恐慌,不消等到稽查结束,楚国就会元气大伤。他想要设法阻止,却实在也想不出办法来——偏偏公孙天成老先生这天又出门去了。他唯有同小莫诉苦。小莫道:“这可难了,除非知道袁大人把那些把柄证据都藏在何处,咱们偷了出来,否则嘴长在人家身上,咱们能怎么样?”只是说到偷看名单,上次全赖严八姐武功高强,如今又上哪里去找这样的高手?再说,就偷出来,哲霖还能没有副本?他存心到竣熙跟前来说了那一番话,显见着事先已经有了计划。
这真是愁得眉头都快拧成死结!
第二天就兵分两路,程亦风负责选拔镇海水师教头,哲霖负责揭露行为不检的官员。果然是拆房子容易盖房子难。到那天黄昏的时候,选拔人才的文书才不过刚刚发出去,又接到了几个“近水楼台”在京武将的申请而已,那边惩治官员的事已经搞得满城风雨——由于哲霖提供的证据详尽,宇文雍又标注好了相应的刑罚,加上竣熙亲笔批示,刑部几乎只用半日时间就将冯春岩案审结。姑念其为家中独子,免除死罪,但流放是少不了的。由他牵扯出来的涉及武举作弊、卖官鬻爵、贪污受贿等一众官员,不论中央地方,吏部、刑部发出紧急文书,着令革职逮捕,押解进京候审。据初步传出来的消息说,涉案官员约有三十名。这些人所参与的,恐怕不仅仅是冯春岩一案,如此算来,还不知道又要牵扯出什么人呢。朝廷立刻鸡飞狗跳,文武百官人人自危。就看兵部这里,本来因为冷千山纠结党羽要架空程亦风,兵部长久以来已经是门可罗雀,而此时,竟然冷清得好像鬼窟。官员们不是被叫去问话了,就是四处奔走为自己的前途担忧。连仅剩的一个看门老兵也畏畏缩缩上来问程亦风道:“大人,小的曾经虚报年龄,才留在京里没上前线去,这次会不会查出来?您要给小的做主!”
程亦风真是哭笑不得,有心安慰这老兵几句,却不知怎么开口,只有拍了拍他,径自走到里面来。看了一会儿京畿武官报考镇海水师教头的自荐信——所能用着实在寥寥无几,况且也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人会被哲霖“彻查”……唉,真是头疼不已!
忽然想起之前接到一封报告,说到雪雍关和大堰关今年士兵过冬的棉衣都未运到。或者是近来一直关注着同玉旈云隔河相对的揽江和镇海,西北的城池就被疏忽了吧。
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忙,他只有自己去查阅今年物资调配的记录。那时天已经开始黑了,登记册子上的字又小,程亦风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是兵部这边忘记配给,还是地方有人贪污,只觉得得字密密麻麻挤成一片,看得他眼皮直打架。不觉昏昏沉沉竟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过来,看周围已经一片漆黑,大约早已起更,连看门都回去了吧!
他因摸索着站起来,想去点灯,却看到外面厅堂的灯光从门口的棉帘子缝里透过来,光影晃动,好像有许多的人,凑近了又听到嗡嗡之声。
怪了!程亦风心中奇道,怎么着时候兵部会来了如此多的人?出了什么大事么?
他才想挑帘儿出去看个究竟,猛的听见一声咋呼壮如洪钟,直震得人耳鼓也嗡嗡作响:“快快把咱们全都抓起来,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一次都搞清楚了,不要拖拖拉拉,时不时来弄一下——要死也死个痛快嘛!”
是董鹏枭!程亦风立刻感觉头皮发麻:听起来是为了彻查贪官的事。不过他这是跟谁在叫板呢?
帘子的缝隙太小,看不清楚。仿佛听到什么人劝说了一句,董鹏枭拍案大怒:“证据?还要什么证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疾风堂的袁大人神通广大,能把你祖宗十八代做过的事情还有你七大姑八大姨说过的话统统都查出来,肯定能找出点儿不妥。再说,这年头要伪造出些证据来还不易如反掌?你们且看看冯春岩的案子,好家伙,现在已经牵扯出三十多个官员了——三十个呀!谁知道中间有多少是被袁哲霖这疯狗乱咬咬中的?要是他们每一个再牵扯出三十个来,朝廷还成什么朝廷?国家还成什么国家?”
难得董鹏枭也有跟自己意见一致的时候,程亦风在无比烦恼的情况下竟笑了起来,只不过董鹏枭有此感慨怕是因为他也有什么把柄落到了哲霖的手中吧?再者,既然冯春岩是冷千山的外甥,跟他私相授受的多少也是冷千山一党。如今被彻查严办,冷千山派系怎不元气大伤呢?
他想着,又从帘缝里�
�了一眼,果然在座的不少都是冷千山一党的。不晓得董鹏枭将大家都召集来此,有何企图。不过,如果这时候现身走出去,恐怕让人借题发挥,又有一番口水仗要打。他因此蹑手蹑脚在门边坐下,屏息等候。
而这时,又听董鹏枭道:“来,司马参将——你倒来说说,下一个又想要砍谁的脑袋,发配谁去边疆?你说出来,咱们大家心里也好有个底儿。该准备后事的就准备后事,该话别家人的就话别家人。不要死到临头了,忙个四脚朝天。”
司马参将?莫非是司马勤在这里?
程亦风又从缝隙里看。果不其然,司马勤被董鹏枭拉着,站在大厅的中间。看他那表情,似乎万分的不情愿,然而碍于董鹏枭是长辈,品级又比他高,他不好出手挣脱。“董将军,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今冯春岩营私舞弊,与他同流合污者,乃是罪有应得。至于旁人,如果是行得正站得直,自然就不会被砍头,也不会被发配了。大家想知道下一个查办谁,只能问问自己。我是没有答案的。”
“啊哟哟,贤侄这么说,看来自己是很光明磊落的了?”董鹏枭冷笑,“唉,我们其他的人可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啦。”
他明显话里有话。司马勤年纪轻,被这样冷嘲热讽,脸色十分难看,只想赶紧脱身:“董将军,下官只是来自荐做镇海水师教头的。你们说的这一些,下官毫不知情。下官的岳父大人今日大寿,下官还要回去……”
“啊哟哟,是赵大人过大寿……”董鹏枭笑道,“赵大人读圣贤书,一向主张‘存天理,灭人欲’,不知他老人家对冯春岩的案子是怎么看的?嘿嘿,镇海水师……冯春岩无非是抢了你镇海水师教头的位子而已,若他随便去当什么雪雍关教头、大堰关参将,恐怕也不会被人整得这么惨。我说司马贤侄,你还写什么自荐书?程亦风是特地把冯春岩拉下马,留着这个位置给你的!”
这成什么话!程亦风差点失了平衡摔出门去。司马勤也怒道:“董将军,是太子殿下金口要彻查贪官污吏,同下官和程大人没有丝毫联系。你为何牵三扯四,如此污蔑下官和程大人?”
“我污蔑你?真是笑话了!”董鹏枭道,“我一把年纪了,污蔑你有什么好处?倒是令尊跟你伙同程亦风和袁哲霖把我们大家都污蔑死了,你们正好掌握整个兵部嘛——令尊不是早就想这样干了吗?从他把程亦风从一个落雁谷的逃兵捧成民族英雄开始——从他支持程亦风这书呆子做兵部尚书开始——他难道打的不是这个主意?太子殿下开金口要彻查,也是听了袁哲霖提的建议——袁哲霖好歹算是程亦风的门生。跟你们还不是一伙儿的?司马贤侄,不要装糊涂啦,跟咱们说说嘛——咱们本来都是想来问程大人和袁大人的,但他们两个都不在,只好问你啦。令尊和程大人是不是打算把北方的将帅都换成他们那一派的?所以下一个要向谁下手?老向?老向可是很能打仗的,不知道谁能替他?”
这回可被哲霖害惨了!程亦风暗暗叫苦,可千万不要被董鹏枭发现自己的行踪,否则真的要闹翻天——他倒不怕董鹏枭硬给自己安上一个结党营私陷害忠良的罪名,竣熙是绝对不会相信的。然而值此内忧外患之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董鹏枭把司马非也扯了进来——北方的将领有半数以上是冷千山的党羽。就算他们不怀疑程亦风,只要他们怀疑司马非,双方在前线产生纷争,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要怎么办?他焦急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恐怕一定要阻止哲霖继续清查下去,一定要让竣熙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可是要如何做才好?
外头的司马勤比他更像热锅上的蚂蚁——司马勤虽然知道朝廷的派系也知道党争的存在,然而却并不晓得要怎么应对——司马非不像冷千山依靠裙带关系得势,他是凭借自己的战功,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所以他纠结党羽归纠结党羽,还是教导儿子要“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于这些尔虞我诈之术丝毫也未传授。以致于此刻司马勤面对咄咄逼人的对手,只是气得嘴唇直打哆嗦:“董将军,我敬你是长辈,请你说话有分寸些,不要含血喷人。这里是兵部,不是你自己的府邸。胡言乱语有损我楚国国体。”
“怎么有损国体了?就算今天太子殿下在这里,我也是这样说!”董鹏枭瞪着眼睛,一拍那太师椅的扶手,竟“喀嚓”一下把扶手折断了,“那含血喷人的也不是我,是手里捏着一大堆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所谓证据四处抓人的那一位。啊,对了!”他忽然换了神气:“贤侄,听说当日就是袁大人去太子殿下面前替你喊冤,才又掀起了这彻查的风潮。看来你和袁大人的交情也非比寻常。不知能不能替我们问问,假如我们投案自首或者主动请辞,可不可以从轻发落?”
司马勤被他逼视得连退了两步:“董将军,你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我欺谁了?”董鹏枭道,“素来只有我被人欺的份儿呢!你不信?来,你与我同到太子殿下跟前去,看看最后是你被人欺,还是我被人欺!”说着,又要来拉司马勤。
司马勤如何肯就范,但又不想动手,只有躲闪。一老一少便在兵部的厅堂里耍起了擒拿。其余官员们有看热闹的,有劝阻的,还有帮着董鹏枭的,暗中伸脚来绊司马勤。霎时间,厅堂混乱不堪,哪里还像是一国之军机要地,简直跟流氓斗殴的街市菜场一般。幸而外间的小民并不会闯到兵部里来,否则或者瞠目结舌,或者笑掉大牙。
这可真是要命!程亦风急得满头大汗。一不留神,踢到了堆放卷宗的柜子。只听“轰隆”一声,柜子直朝他这边倒了下来——所喜柜顶撞到了墙,没有压在他的身上。然而上面的各种账本记录稀里哗啦统统砸落,像小山似的将他埋在了下面。
如此大的响动显然惊动了厅堂里的官员们。
兵部之中竟然藏了个蟊贼?众人一时都跳了起来,董鹏枭一马当先冲进房里,喝到:“是谁?”
“是……我……”程亦风不能再躲藏下去,狼狈万状地钻出书堆。
众人都是一怔,继而忍俊不禁:“程大人好书至斯,竟然在书堆里睡着了?”
“正是睡着了呢!”程亦风道,“一觉醒来,发现兵部竟然如此热闹,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少装蒜了!”董鹏枭冷哼了一声,“你分明就是躲在这里偷听我们说话——听到了更加好!省得我还要再跟你说一回。走,咱们这就到太子殿下跟前去评评理。”一边说着,一边扣住了程亦风的手腕。
程亦风可不比司马勤,躲也躲不开,挣更挣不掉,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差点儿扑倒在地。司马勤看不过去,一个箭步抢到了董鹏枭的跟前,挡住他的去路:“董将军,你也太过分了!先在这里混言乱语污蔑朝廷命官,现在又对程大人动手——你这不是以下犯上么?你真有什么冤屈什么不满,你就去向太子殿下上疏直谏,在这里纠集党羽指桑骂槐,算是什么?”
董鹏枭愣了愣,放开了程亦风。“我胡言乱语?”他冷笑,“不错,我也就只能指桑骂槐,发发牢骚——太子殿下面前岂有我们说话的份儿?程亦风和袁哲霖一左一右,我们其他的人连太子殿下的都见不着!”
这话可越说越荒唐了!程亦风环视四周,这里越有二十来个人,有文有武——他并不知道冷千山一党的名单,所以也不能确定这些大小官员中有多少是冷千山的党羽。如果他们都是冷千山一派,跟着董鹏枭一同来闹事,那就是居心叵测,无谓同他们多费唇舌。然而若还有不明就里被拉来的人,自己若一味地由着董鹏枭胡闹,等于是帮着他把谣言越传越盛,到时说不定连市井之中也要传言“程亦风和司马非党同伐异”……三人成虎,真是水洗不清。
他一定要出言驳斥。不过,却又不能给人越描越黑的感觉。
怎么办?急中生智,他也冷笑了一声,道:“董将军这话真可笑。你口口声声说我程某人和袁大人一左一右挟持太子,堵塞言路。现在我程某人可不在太子殿下的左边。袁大人在不在他右边,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反正现在太子身边空出了一个位子,如果你有什么对我程某人不满的,可以赶紧去东宫向太子殿下秉奏,说不定下一个被充军发配的就是程某人了!”
董鹏枭可没料到这个窝囊书生竟会反击,愣了愣。而程亦风又继续说下去:“其实发发牢骚也没什么不好。心里有想法,嘴里就说出来,这没什么奇怪,也没有犯哪一条王法。我看这正是国家昌盛安定的表现——要是大家心里有想法却不敢说出来,道路以目,那国家离破亡也就不远了。便是指桑骂槐也没关系——董将军骂的是我程亦风,还有袁大人和司马元帅。我们三个都是拿朝廷俸禄的官员。朝廷的俸禄就是百姓的税银。老百姓养活了我们,随便消遣我们几句闲话有什么关系?”他说着,也转向司马勤,道:“司马参将捍卫朝廷的一片忠心和维护父亲的一片孝心,实在令人钦佩。不过,就算令尊今日到了这里,也会和程某人一样,一笑了之。”
一笑了之?司马勤绝对不相信父亲会这样做。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皱眉头质疑,程亦风又道:“诸位有不少都是我兵部的官员吧?惭愧,我当了兵部尚书这么久,好些人的模样都还没认全。但无论如何,我们兵部不论是外官还的京官,是文官还是武官,都是一家人。关起门来,有什么玩笑开不得?就连朋党也可以讲——人与人总有合得来,合不来嘛。有人喜欢冷将军交游广阔,有人喜欢司马元帅快人快语,就连我程亦风迂腐呆板,也还有三五好友呢!不过,这话如何能拿到外头去说?是要叫旁人觉得我们兵部除了窝里反什么本领都没有吗?还是要给我们每一个人都安上个‘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罪名?你们都会说袁大人明察秋毫,芝麻绿豆大的小毛病都能被他抓住。那你们还不检点行为?却偏偏要跑出来,在自己脸上贴个‘朋党’的标签?难道你们不记得真宗皇帝在位之时就几次三番下诏书‘戒朋党’?戒朋党已经成了我楚国的国法家训。你们如此行,不是非要叫袁大人找你们的麻烦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着又去看董鹏枭——董鹏枭没这么容易被程亦风说动,抱着两臂,道:“花言巧语说的好听。不过说来说去,你还不是看我们这些人不顺眼,不想我们在兵部碍手碍脚?你就是想找个理由把我们都整死了,你好只手遮天!‘朋党’这个理由也不错!”
“这可真是冤枉。”程亦风道,“我哪里想只手遮天?我想做千手观音!兵部里里外外这么多事,我一个人怎么做得来——况且大家又不是不知道我,乃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当了兵部尚书也是赶鸭子上架。如果大家都不再‘有事’‘有病’,都回到兵部来指点程某人,程某人真是阿弥陀佛,感激不尽!”说着,向四围抱了个团揖。
“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董鹏枭冷笑,“要是做兵部尚书真这么难为你,你还死霸着这个位子做什么?不如辞官不干,由能者居之。自己想方设法要把反对你的人都排挤走,又在那儿装可怜。哼,反正我董鹏枭今天是豁出去了,一定要去太子殿下面前好好儿评个理。你,还有袁哲霖,弄出一个疾风堂来,不去打探敌人的消息,却用来打击异己,这不是奸臣是什么?”
“董将军!”蓦地,存放卷宗的房间里幽幽响了一个冷淡的声音,众人不由都扭头去看,便见到哲霖似笑非笑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大家都是一惊——他怎么也在里面?程亦风则更加讶异:这房间只有正厅一个入口,哲霖是什么时候进去的?自己竟全然不知?
哲霖慢条斯理地走到了圈内:“董将军不停的说要去太子殿下跟前评理,又说什么程大人和下官一左一右挡在太子的身边。如今程大人不再太子的左边,下官也不在太子的右边,董将军怎么还不去呢?在兵部折腾自己人,算是什么?你不仅折腾程大人、司马参将,你还把这些大人们都找了来?莫非你真的要带齐了‘冷千山一党’去殿下面前指责所谓的‘司马非一党’吗?”
他这样阴沉的态度已经将众人胆怯,连董鹏枭也被他的突袭弄得不知所措,片刻,才道:“什么党不党的?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是我说的。”哲霖道,“我查得可清楚得很呢——先有‘战和之争’后有‘冷千山司马非之争’,对不对?就算不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嘛。你刚才自己也说疾风堂的袁哲霖神通广大,能把你祖宗十八代做过的事情还有你七大姑八大姨说过的话统统都查出来,肯定能找出点儿不妥。而且,这年头要伪造出些证据来还不易如反掌?我告诉你,你不要以为你们结党的人多,太子殿下会害怕把你们都办了,朝廷要瘫痪。殿下此次彻查,态度坚决。冯春岩一案就是明证。你们如此顶风作案,还妄图要挟太子殿下,真是罪加一等!”他说到最后几个字,忽然提高了声音,好像拍下了惊堂木,让人不由一颤。
不管是立场摇摆不定的小官员还是冷千山的党羽都害怕了——冷千山一党的人都知道董鹏枭今天找他们来的目的。他们要先在兵部闹,把事情闹开了,闹得程亦风和哲霖都来了,再闹到竣熙面前去。法不责众,竣熙再怎么态度坚决,为了朝廷的正常运转,也不能跟几十个官员过不去。就要以此为筹码,赶在哲霖将他们各个击破之前,团结起来一举将这小白脸儿和臭书呆子打垮。如今,哲霖将他们的意图一句道破,更告诉他们,这样的举动毫无胜算。他们还能如何?许多人都怒视着董鹏枭:早知道不来闹事!现在惹了一身腥!
董鹏枭还不肯就此罢休,气哼哼道:“好,治罪就治罪!我听说你成立疾风堂,乃是为了刺探敌情,消灭樾寇。樾寇你还一个还灭,先拿自己人开刀——啊,我忘了,你不是楚国人。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哲霖还是很冷淡的态度,根本就不理会他对自己的讽刺,只道:“谁说我没有刺探到樾寇的情报的?我这么晚来到兵部,就是来向程大人报告北方军情的——石梦泉从富安消失,乃是去到了瑞津,瑞津的兵队今有异动,怕是要东征了!”
作者有话要说:呼呼……俺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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