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程亦风从白羽音口中得到消息的时候,康亲王已经来到了哲霖的面前。在凉城南门外疾风堂隐秘且守备森严的营地, 年轻的堂主看到不速之客, 惊讶万分:“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康亲王笑了笑:“来这里, 当然是来找袁大人你——不, 现在应该叫‘袁盟主’,皇上已经将你革职,不过你的武林盟主之位是革不掉的。”
哲霖阴沉着脸, 消息灵通如他,显然已经掌握了城中的一切情况。“既然袁某如今不过是一介江湖草莽, 王爷大驾光临却是为何?”他冷冷道, “若是需要我打听消息,就凭王爷能找到这里,恐怕你的门客手段也很高明。”
“其实本王的手段并不算太高明。”康亲王道, “袁盟主的手段也并不弱。倘若咱们两人加起来,那就所向披靡了。我楚国的江山可以千秋万世, 而馘国也复兴有望。”
“哼!”哲霖冷笑, “王爷使手段将我逼到这步田地,就是为了要和我联手?”
“袁盟主这话说的就不厚道了。”康亲王道, “本王几时逼迫过你?本王当初将一些小小的线索交给你,让你善加应用, 谁料你会闹得满城风雨?那夜在疾风堂, 本王也曾劝过你,但你一意孤行。结果,满朝文武几乎全都成了你的敌人——连司马非和冷千山都能联合起来, 连程亦风这种憎恶党争的书呆子都加入他们来反对你。今日你是没有亲眼看见,否则你就知道本王说的是什么了——两殿大学士,六部官员,獬豸殿御史,众口一声要置你于死地。大约除了太子肯替你说话,你已经没有盟友了!就连太子都亲口承认,彻查贪污或者做得太过分了!”
哲霖不能反驳,他本该是那个坐收渔人之利的胜者,为何忽然间乾坤倒转?他计算错了。不管是最初的方略就大有问题,还是其中的某个细节有毫厘的偏差,总之,他的计划没有成功。那么就是他的错。怪不得别人。只有愚蠢的人才总是把失败的原因归结到别人的身上,殊不知别人是你所不能控制的。唯有责怪自己,改变自己,才能掌控将来。
“那么王爷眼下又有何赐教?”他问。
“本王你来劝你——”康亲王瞥了他一眼,“如果是你绑架了凤凰儿企图嫁祸给冷千山,你最好立刻把这事解决了,否则一旦让太子知道真相,恐怕你连最后一个可以救你的人都会失去。”
哲霖显得一点儿也不着急:“王爷为何认定是在下绑架了凤凰儿姑娘?”
“你这点儿伎俩,除了欺骗太子之外,还骗得了谁?”康亲王道,“妓女红莲是你嫂子的密友,又是你手下金余庆的红颜知己,知道不少关于你们的秘密。我那不安分的外孙女儿带了凤凰儿去打听消息。你于是将金余庆和红莲都灭了口,又将凤凰儿抓走。这都是我外孙女儿亲眼所见,难道还有假么?”
哲霖冷冷一笑:“说起霏雪郡主,她是怎样和在下结了梁子,王爷还能不知道?都是因为她毒害符雅又嫁祸给皇后,谁知阴差阳错让太子中了毒——所谓知子莫若父,我想外祖父对外孙女儿的了解应该也是一样的。霏雪郡主谎话连篇,闯祸不断,且每每闯了祸,又用新的谎话来隐瞒。王爷起初也曾拜托我不要向人提起郡主的劣迹——想来你对郡主的种种行径了若指掌。怎见得这一次她不是在说谎呢?”
这话把康亲王堵得愣了一愣,片刻,才道:“我的外孙女儿不需要外人来教。我只是好心来提醒你罢了。你掌握着凤凰儿有什么用处?我看非但没有用,还有大大的有害。有朝一日她回到了太子的身边,不仅要将从红莲那里听来的事情和盘托出,说不定也会让人顺藤摸瓜,找出你这个幕后主使。太子眼里容不下沙子,你决无翻身机会。”
“说了这么半天,原来王爷无非是想告诉在下,倘若凤凰儿在我的手里,就该立刻将他杀了,好为霏雪郡主铺平成为太子妃继而成为皇后的道路,是也不是?”哲霖笑道,“可惜呀,可惜,凤凰儿真的不在我的手里。”
“你——”康亲王不想和小辈一般见识,“本王只是好心来劝你,给你指一条活路,你却要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凤凰儿回到太子身边,对你是最没有好处的。不过,反正现在是皇上开口要办了你,别人也不需要再提出什么证据来,你大可以破罐子破摔了。”
“那王爷来找我这个破罐子做什么?”哲霖不受他激将,“不会是只想来看看我怎样‘破罐子破摔’吧?皇上软禁了太子,如果飘然真君法力无边,转眼让后宫妃嫔多诞下几位皇子,太子说不定就会被废。到时候霏雪郡主再想做太子妃,恐怕就要多等十五年了。”
“太子被废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康亲王道,“你能得到今日的权力与地位,全赖太子信任。本来如果一切如你所愿,你掌握了兵权,馘国复国也指日可待。如果太子被废,你想要再傍上一个主子恢复今日的势力,恐怕还不止要十五年哩!”
僵持下去不是办法。虽然在勾心斗角的争斗之中,谁先让步谁就输,但是在口舌上讨甜头却没有必要。哲霖因而避开了康亲王的话锋,道:“王爷信也好,不信也罢,凤凰儿的确不在我的手上,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只会浪费时间而已。既然太子的安危对你我都至关重要,不如王爷说说有什么帮太子化解危机的方法?”
老辣如康亲王,自然更加懂得分辨事情的轻重缓急。连哲霖都提出了求同存异的建议,他更不会往牛角尖里钻。索性也就单刀直入:“帮太子化解危机的方法,袁大人难道想不到么?太子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威胁他的,就是他上面的那一个人。只要帮他更上一层楼,不再被任何人压制,一切问题不都迎刃而解了么?”
造反。哲霖当然也想到了。当他一听到宫中变故的时候,就立刻起了这个念头:元酆帝昏庸,竣熙贤明,他们师出有名;宫中禁军,京城护军,还有城外的守备部队,全都有他的手下,再加上江湖高手,他们有胜算。他只是担心竣熙仁孝,不敢弑父,又担心亲贵大臣迂腐,不愿支持。如今康亲王先开了口,这就成了长辈对晚辈的建议,成了皇室宗亲朝廷重臣对外界的表态。便不会有人说,是他袁哲霖为了一己私利怂恿竣熙。危机因而变成了契机。
“现在皇上之所以还能调动宫中禁军包围东宫软禁太子,无非是因为太子本着孝义之道,不肯反抗罢了。”康亲王道,“袁大人是他的知己挚友,应该劝他看清眼前的形势,若像程亦风等人一般愚忠愚孝,只会拖累他自己,也拖累国家。”
哲霖的心兴奋地狂跳着:老天虽然让他历经磨难,但总算待他不薄,每每山穷水复,总有柳暗花明。他要抓住这个机会,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不过,他也要小心,不要被康亲王这老奸巨猾利用了。因此,尽量保持着淡然的表情,道:“原来王爷来找我联手,就是为了要造反,王爷就不怕太子一旦背上弑父之名,从此失去民心吗?”
康亲王笑了笑:“成王败寇,袁大人应该是最明白的。名声算得了什么?玉旈云以女儿之身披挂上阵,外间骂她的人何其多,然而她横扫北方,未尝有敌手,军中威信可见一斑。也许有人说樾国是蛮夷之邦,故而特立独行也无所谓。但我中原地方泱泱大国,千年历史,又有多少贤君是靠着弑父、杀兄,登上王位的?更不用说那些改朝换代的开国之君了。只要在位期间励精图治,富国强兵,大部分人都是讲求实际的明眼人。像程亦风那等迂腐书生,毕竟是少数。”
“王爷是宗室老人,没想到如此开明。”哲霖道,“王爷既然已经把太子从宫里救出来,为何不自己去做拨乱反正的功臣,反而要和我这穷途末路之人分享?”
“人贵有自知之明。”康亲王道,“太贪心,或者太高估自己的能力,都不会有好下场。老夫素来之想辅佐明君,身边能用得上的人,大多是文臣。袁大人志在复国,身边有不少武将,也致力于收买军中人才,岂不正好和老夫互补吗?袁大人搞彻查搞到文官的头上,想威逼利诱他们也投效于你,这就是高估自己的能力,把摊子铺得太大了。袁大人不如还是跟老夫取长补短,共同辅助太子,如何?”
哲霖讨厌这老头子动不动就要带上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语气,不过,人家说的也都是实情。自己的手上有兵力,和太子的关系又亲厚,政变成功之后,康亲王休想怂恿太子对付他。这样想着,他当即道:“王爷想我怎样跟你合作?”
“很简单。”康亲王道,“请袁大人修书一封给太子殿下,劝他当机立断,举起‘清君侧,杀妖孽’的义旗。同时,请袁大人调集京畿地方一切可以调动的武装,支持太子。老夫自然会召集亲贵大臣,拥护太子登基。只要袁大人能在今晚速战速决掌握京城和皇宫,老夫也有把握在明日一早让皇上写下禅让诏书,这样一来,太子继位,无非就是让钦天监选择良辰吉日罢了。”
说的倒轻巧,哲霖想,不过,仔细算起来,天时地利人和,真要动手,的确轻巧。
已经到了要当机立断的时候。他提起笔来,想了想,又放下了。无论何时,都要留一条后路。“我认为没有必要给太子写信。”他道。
“怎么?”康亲王恼火道,“到了这个时候,你难道还想独善其身?”
“不。”哲霖摇头道,“光我写一封信去,太子未必会信服。若说不动他,后面的计划自然无法实施——依我看,倒不如黄袍加身。我召集好了人马,王爷把太子带来,到那个时候,箭已离弦,太子也不能再犹豫了。”
“袁大人的计谋果然高明!”康亲王称赞,心里却想:这小子终究不肯出面做那个劝太子造反的人,坚决不肯写信,乃是怕留下证据。若不是要依赖他的兵力,真恨不得一拳打歪他的鼻子!也罢,今日之事,十拿九稳。只要事成,谁会来追究造反的发起人?现在不是斤斤计较的时候,他想,等到我家霏雪做了皇后,我有的是时间来收拾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当下道:“就照袁大人所说的办吧。不知大人想跟太子在何处会合?”
“既然要速战速决,就尽量避免动用城外的兵力。”哲霖道,“王爷把太子殿下带去凉城府就好。”
“凉城府?”康亲王愣了愣,“这么说,守备军中城内那一千人是你控制着的?”
这相当于是明知故问,哲霖也就不做多余的回答:“其实这一千人我没打算动用。事情出在皇宫里,就要在皇宫里解决。‘清君侧,杀妖孽’,只需要几十个禁军就行了。等我控制住宫中的局面,就迎殿下回宫。但是,为防万一,还是让凉城府的人马先保护住太子,进可攻退可守。”想了想,又道:“为了稳妥起见,城外的部队,我也会设法稳住。他们并不全是我的人,我也压制不了他们多久。所以,王爷如果不能在明日让太子名正言顺登基继位,我不保证京城的局势能继续安定。”
就知道这小子笼络了京畿武装,康亲王想,没想到他果真在城里城外都建立起自己的势力来——不知道他这一潭水到底有多深?他含糊其辞,是隐藏实力,还是虚张声势?也罢,一切很快就会见分晓的。“只要袁大人能够‘清君侧,杀妖孽’,老夫那边只是小意思罢了。”他干笑道,“你那是体力活,我这边只要动动嘴皮子而已,有何难?”
“如此甚好。”哲霖道,“那么我们在皇宫见吧?”
“好!”康亲王同他拱了拱手,正要退出去,忽然听到门外有响动,他的随从即喝到:“什么人?”
“是……是我……”小心翼翼地,景康侯转了出来,“我是来找我二弟的,见到王爷在,就在门口等着……偷听二位说话实属无心……王爷见谅。”
“呵呵,”康亲王笑道,“侯爷又不是外人,说什么偷听啊,见谅的,这成什么话呢?袁大人文武双全才智过人,又难得有坚忍不拔的个性,非一般年轻人可比。侯爷有这样的弟弟,实在值得庆幸。希望一切尽都顺利,那么在不久的将来,本王或者又要改口称您为‘陛下’了!”说着,哈哈大笑,走出门去。
景康侯看着他的背影,几乎就发起抖来,片刻才抓着哲霖道:“二弟,你不会真的……真的要起兵造反吧?”
每次看到兄长这副窝囊的模样哲霖就心中有气:“你不是已经听见了么?再说,我现在被逼到了这步田地,还有别的出路吗?你不是想看我真的沦落为一介草莽吧?”
“为兄怎么会那样想?”景康侯道,“我就是知道你出事了,怕你再继续错下去——你可知道,皇上已经下旨通缉你,今天禁军都搜查到府里来了……”
“那又怎样?打扰到大哥看书弹琴的雅兴了么?”哲霖讽刺道,“还是让大哥受了惊吓?我还以为大哥经历了落雁谷的枪林箭雨之后,已经没什么能吓到你了呢!”
“二弟!”景康侯并不生气,只是微微叹了一声,“你一心想要恢复我馘国的江山社稷,为兄如何不知?但是,这几个月来,为兄看你的所作所为,实在为你担心。你一个谎接一个谎,一时利用这群人制约那群人,一时又利用那群人威胁这群人,这跟市井掮客有何分别?做人若不能实实在在,总有翻船的一天。今日被百官联合起来告到陛下面前,就是明证——你还不清醒么?”
“咦,大哥竟然还有教训我的时候?”哲霖冷笑道,“大哥做人如此实在,结果呢?连祖宗基业都被玉旈云这个小丫头给夺走了!哼!现在大哥就想实实在在地做一个偏安一方的景康侯吧?你是怕我如此下去,会让你翻船么?”
“二弟,你到底在说什么!”景康侯急道,“为兄何尝不想复国?但为兄更担心你复国不成,反而连安身立命之处都失去——程大人说了,如今皇上和太子有了误会,康亲王图谋不轨,必然会利用你。果然——果然——二弟,你千万不要被人利用!”
“程亦风?”哲霖皱起眉头,“你见过程亦风?”
“是。”景康侯道,“程大人和霏雪郡主到我府里来找过你。他们都知道你出事了,想劝你回头——”
“这么说大哥是程亦风的说客了?”哲霖厉声打断,并狂笑了起来,“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我是你亲弟弟,我东奔西走为你复国,你却听信那个人的话——你知不知道我的计划是因为谁才失败的?我现在要躲在这里,要跟康亲王联手,到底是谁造成的?都是程亦风!他处处和我作对,他的风雷社,他的杀鹿帮,还有那个菱花胡同的教会,统统都跟我作对!冷千山和司马非都能联合起来,这背后还不是程亦风在搞鬼吗?他要逼我上绝路,你还要帮他?你——你——”他忽然抓过墙上悬着的宝剑来,“呛”地一下抽了出来,往景康侯手里塞:“你不如杀了我吧!杀了我,就再没人给你找麻烦。你大可以去跟程亦风做知己。他是一国之相,必然少不了你的好处。你的侯爷就做得长久了!”
“二弟!”景康侯急了,推搡之中抓到了剑锋,满手鲜血,但他也顾不得,只劝哲霖道,“二弟,你听我说!复国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程大人也说了,馘国本来就是楚国的兄弟之邦,樾军来袭的时候,楚国才出兵相助,只不过是不幸战败了而已。倘若将来时机成熟,楚军杀过大青河去助我们复国,也是道义所在、情理之中。完全不必要现在使出卑鄙的手段——那样只会适得其反!”
“程亦风!什么都是程亦风!”哲霖愈加恼火,“程亦风说什么你都信!程亦风他想我死!”
“二弟,你对程大人的误会太深了!”景康侯道,“虽然我不是程大人的知交,但我知道他的为人。他是一个坦坦荡荡的君子——在落雁谷,耿近仁的部下都欺负他,他却带着大家杀出重围,在鹿鸣山,冷千山一味与他作对,他却又从杀鹿帮的手中救出了冷千山。就算是你,几次三番要对他不利,还陷害符雅,他也还是以德报怨。到了今时今日,冒着被禁军抓到的危险,到我府中来找你,劝你回头——你就冷静下来想一想,放弃阴谋诡计,堂堂正正求太子殿下助我们复国,有何不可呢?”
哲霖已经无法冷静,狠狠地一把将景康侯推开:“大哥这么信任程亦风,就去找他告发我好了——告诉他我和康亲王联手要起兵造反拥戴太子。告诉他要想除掉我,除非今夜,否则,我就是拥立新王的大功臣,他休想再动我一根寒毛!”边说,边大步走出门去——其实,气话是这样说,他怎能容许景康侯去告密?一出门口,立刻命人将大门看守起来,不准景康侯走出半步。
“二弟!二弟!”景康侯擂着门,“你不要做傻事!这不成的!程大人已经知道了……已经知道了……”
他声嘶力竭,然而哲霖已经走远了。
康亲王火速回凉城。他对哲霖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始终有所保留,不过眼下,还是按照双方约定的计划行事——背地里要留一手,总不能让这毛头小子踩到自己头上去。
可是才到城门口,他就被拦下了:凉城府有令,城门已锁,任何人等不得出入!
他的车夫恼火地大声斥骂:“瞎了眼么?这是康亲王的车子!你们胆敢阻拦?”
守城的士兵一愣:“啊哟,小的眼花,没看见王府的标记——真该打了!王爷赎罪!”说着,张罗开门。
康亲王是个细致多疑的人,否则也不能“大隐隐于朝”了,立刻就觉查有异,因问道:“怎么?你们今天换班的时辰变了么?方才给本王开门出城的人哪儿去了?”
“小的在这里!”旁边一个士兵陪笑脸跑了上来,“还没换班呢!只是加派了人手——他是个没脑子的,眼睛更不好使,冲撞了王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康亲王轻轻“哼”了一声,算是不计较了,但问道:“为什么加派人手?”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那士兵道,“出了盗贼吧?城里也宵禁了——王爷把马车的灯笼再朝前挂一点儿,这样城里巡逻的士兵就不会拦您的驾。”
宵禁?康亲王心里一紧:凉城府中的守备军不是哲霖控制着的吗?他宵禁做什么?不,他也绝不可能这么快就传达宵禁的命令。莫非事情有变?
在这些小兵的身上问不出所以然来。康亲王吩咐车夫全速前进。
进城看看,一如那士兵所说,已经戒严了。这本是个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世界,哪怕过了后半夜也有携美游玩的骚客或者持壶赋诗的文人,许多店铺到晚亦不闩门,一直营业到清晨。然而这时却家家关门户户黑灯,好像闹了瘟疫似的。但这也给康亲王带了小小的方便,马车疾驰,没多久就已经回到了王府。
“去打听打听凉城府那边出了什么事。”他吩咐一个亲信门客。
这人有好身手,不久就回来了,爆出一个惊天的消息——冷千山正坐镇凉城府!
“冷千山?”康亲王很少这样惊讶,“怎么会从刑部大牢里逃出来的?怎么能大摇大摆到凉城府?这戒严令是他下的?他凭什么?”
“小的也不知道他怎么出了刑部大牢。”那门客回答,“但是他有兵部的兵符,所以能调动驻扎在凉城府的守备部队。”
“连兵符都有?”康亲王皱着眉头,莫非是程亦风放他出来的?难道程亦风料到我们今夜要兵变么?这个书呆子,他能得势全赖太子,竟然在这紧要关头,他还是信奉自己那一套纲常伦理!但话又说回来,他能为了纲常伦理做出劫狱之举,这岂不也是一件荒唐可笑之事?
然而现在却不是发笑的时候。看情形,是不能按计划将竣熙带去凉城府和哲霖会合了。程亦风异军突起,说不定会将哲霖的全盘计划统统打乱。这一夜的兵变到底还有没有可行性?到底要怎样应对?康亲王更关心这些实际的问题。于是又再次吩咐门客,火速去打听清楚,冷千山到底是怎么从刑部大牢里出来的,而兵部那里有何动静,也需要密切注意。
门客得令而去,不时又回来了,报说刑部那里是司马非出面用免死金牌将冷千山一党全都赦了出去,刑部那边素来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奇怪的事,已经乱成一团了。而兵部那里鬼影也无,程亦风不知所踪。
司马非救了冷千山?康亲王忍不住冷笑,这两人能联手,背后一定是程亦风了——书呆子偏偏有这种奇特的能力!司马非和冷千山两个人站到同一战线上来,那就等于集合了全国几乎所有的武将。看来程亦风不仅掌握了凉城城内,而是控制了京畿所有守备部队——禁军也许是唯一的例外。
如果冒险起事,一不做二不休,将元酆帝杀了,除竣熙而外,再无继承人,程亦风能拿他们怎样呢?这书呆子是绝对不会有自立之心的!
需要进皇宫去!他想,需要劝服竣熙号令禁军斩杀妖道孙静显,届时方好趁乱除掉元酆帝。
他看了一眼竣熙休息的房间——灯还亮着。这少年今日已经身心疲惫。根本还是个孩子嘛!别看监国以来大刀阔斧施行新法,那是依靠程亦风。近来显得格外强硬,那是受了哲霖的唆摆。当面顶撞元酆帝,无非是孩子的叛逆和一时的冲动罢了,老王爷想,在孤立无援的时候,这孩子几乎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有些优柔和怯懦——单是劝他逃出宫来,就花了好大功夫呢!要怎样说服他起兵逼宫?
红颜知己也许是最好的说客。凤凰儿失踪了,况且也不是可以为我所用的人。康亲王想,霏雪这个顽劣的孩子,也就只有这点儿用处。她唯一的价值。
因吩咐人去把小郡主请来。不过,丫鬟支支吾吾,婆子吞吞吐吐,好半天也不见这小丫头的踪影。逼问之下,下人们才招供了——郡主两、三个时辰之前就已经出府去了。
“混帐!”康亲王怒道,“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办差的?郡主让你们服侍、调教,怎么越教越野了?三更半夜一个女孩子家,你们怎么能让她出门去?”
丫鬟婆子吓得伏地求饶:“奴才们也是逼于无奈。郡主说,要是不替她隐瞒,就要逼我们舔马桶。”
“真是岂有此理!”康亲王怒道,“那你们知不知道郡主可能到哪里去了?”
可怜的奴婢头摇得像波浪鼓,连说“不知”,而正此时,半空中响起一声冷笑,一条黑影鬼魅般地降落,正是哲霖:“去哪里?女心外向,虽然用在霏雪郡主身上可能失了本意,却也贴切——她向程亦风告密,陪程亦风到景康侯府做说客去了!”
康亲王一惊,本想问哲霖是怎么知道的,但他自己立刻就推测了出来——想必是景康侯耳根子软,被程亦风说动了,刚才去到营地,就是要劝哲霖放弃计划。哼!难怪程亦风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将冷千山从牢里放出来带兵,原来是霏雪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丫头向他告密!康亲王不由恨得牙痒痒的。
“袁大人没有去凉城府而是来了老夫这里,想来你也知道程亦风掌握了京畿防卫?”康亲王道,“你的如意算盘被这书呆子给打破了,如今要怎生应对?”
哲霖冷笑:“那也都拜霏雪郡主所赐!不过,程亦风这一向只知道被动应战的家伙,如今竟然出动出击——他不知道谁才是先发制人的行家呢?”
“你不要说大话。”康亲王道,“城里城外都已经被程亦风控制,禁军那边也不晓得是何情形。这戏要是唱不下去了,我还做我的亲王,你却要被革职查办!”
“这还用王爷提醒么?”哲霖道,“要是没有把握,我何必还回来?不如逃之夭夭?王爷请稍等片刻,等外面喧闹起来,就是我们起事的时候了。”
康亲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瞥了他一眼,想知道这个年轻人到底还值不值得利用。若真的事情不成,就立刻把哲霖逮捕,扭送到元酆帝的跟前,再劝说竣熙与父亲和解。这总算是一条退路。
如此盘算着,没多久,忽然听到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又看到火把的光芒冲天,显然是来了一大队人马。老王爷不禁愣了愣,看哲霖,后者微微一笑:“王爷快派家丁出去,准备迎战吧,这是来追捕太子的人呢!”
“追捕太子?”康亲王一愕。
“没错。”哲霖道,“所以王爷还是赶紧派身手好的家丁出去,否则被人从王府里搜出太子来,王爷就难逃串谋造反的罪名了。”
康亲王不需要他提醒,即刻吩咐家丁出去应付,不过,老人家以为,还是尽量隐瞒过去为妙,否则可就斩断了退路。
但哲霖却道:“不行,一定要打。要狠狠地打,越惨烈越好。这才是咱们的出路——”他轻轻附在康亲王耳边说了理由——原来他在京畿守备部队中的耳目告诉他冷千山一党接管了防务,他就知道必须要改变作战计划。他跟康亲王的想法是一样的,眼下须得竣熙牵头,发动兵变,在城里城外的各种势力行动之前,占领皇宫,宣布元酆帝退位。一切既成事实,旁人便无法反对。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劝服竣熙——或者,将竣熙逼上绝路。他选择的是后者。所以,一进城,他就派人佯装夜闯疾风堂,引得那里守卫的士兵来追赶,他们就将士兵引到康亲王府来,造成元酆帝派兵缉拿竣熙的假象。“早在三清天师作孽的时候,皇上就软禁过太子,如今太子再见到父王翻脸无情要剿灭自己,岂有束手待毙的道理?”
“呵,”康亲王不禁露出了一丝阴笑,“那么,袁大人你是来‘救驾’的了?”
哲霖默认了:“所以王爷才要派些身手好的家丁出去,打得越惨烈,才显得情势越危急,太子也才越会破釜沉舟。”
“自己搭台让别人唱戏,”康亲王冷笑,“我看这功夫袁大人可真修炼得炉火纯青了!”也不多说,自号令家丁全副武装出门抵抗——当然也秘密吩咐了几个亲信从中作梗,好使得战斗看起来真的像是殊死之争一般。
不时,外面的喧哗愈加响了,兵刃撞击声中夹杂着喊杀和惨叫,把周围的居民全都惊动。只是,他们不敢出门看热闹。唯躲在房内,听着外面前厮杀的声音。
竣熙显然也不能再静坐,推门出来:“发生了什么事?”
哲霖即适时地扑到了他的跟前:“殿下,皇上发现殿下离宫来到此处,认定殿下要造反,就派兵来捉拿殿下了。臣救驾来迟,请殿下赎罪——望殿下速速跟臣冲出凉城去!”
“袁大人!”竣熙惊喜——这段日子以来,哲霖是他的臣子,他的智囊,他的助手,也是他的战友,他已经对这个年轻人有太多的依赖,但偏偏今日御书房剧变发生的时候,哲霖却不在他身边做他的参谋——他甚至已经忘记,这一切的缘起都是因为哲霖。他只是想,这个人机智勇敢,一定可以帮助他渡过难关。是以眼下,哲霖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顾不得前思后想,立刻跑下了台阶来:“你可回来了!父王为妖道所蒙蔽,如今要怎生才好?”
“殿下先别想那妖道了!”哲霖满面焦急,“追兵已经杀到康亲王府——臣听说之前妖道胡喆曾经怂恿皇上将殿下囚禁到行宫,如今这位,还不晓得打的什么主意。殿下还是先保重自己为上。”
“袁大人!”竣熙看了一眼墙外的火光,“若我逃走了,不是更加给了妖道蛊惑父王的机会?你今天没有听到,父王恐怕要废除所有新法。那样,长久以来朝廷上下和各地百姓的一切努力,岂不是都白费了?”
“如果殿下给了妖道可乘之机,那才是国家的大祸!”哲霖道,“请殿下立刻容臣护送你出京——臣得到消息,陛下为妖道所迷惑,以为殿下要篡位,因此已经让凉城四周的守备部队待命,准备随时镇压叛乱。”
“篡位?叛乱?”竣熙惊道,“父王怎么会相信这种荒诞不经之词?凉城守备部队不是才整顿过吗?难道也会相信这种荒唐的圣旨?”
“他们也许并不相信。”哲霖道,“不过,皇上将冷千山一党全都从刑部大牢里赦出来了。已经接管了凉城的防务——现在外面和康王府家丁交手的,恐怕就是驻扎在凉城府衙的士兵,不知是冷千山还是那一位率领的呢!”
竣熙的脸色煞白:“怎么会这样?父王怎会如此对我?”
“恕臣不敬——”哲霖道,“皇上沉迷丹药道术,已经失了常态,那妖道说什么他都相信。再让我等觉得不可思议的事,他都有可能做得出来。所以殿下,请听臣一言——越耽搁就越危险。请速速出城!”
好小子!康亲王心道,他分明是想劝竣熙造反,却句句都是劝其退让,是要变着方儿骗少年自己爆发出来呢!果然够阴险的!待我再来替他田一把火!因跨前一步,阻止道:“殿下不能出城!堂堂一国太子,被一个江湖术士逼出了皇宫已经是笑话,如果逃出京城,那算是什么?黎民百姓四海邻邦会怎样看待我大楚王朝?”
“不出城就只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哲霖知道康亲王在配合自己唱双簧,也就加一把劲霸戏演得更逼真,“暂时逃出城去,躲过了眼前的危机,才好从长计议。”
“什么从长计议?”康亲王道,“这不同于上一次三清天师的时候。那次太子是被皇上软禁的,全天下都知道太子全无过错,只要皇上醒悟过来,总有平反回宫的一天。但如果太子殿下今夜就这样拒捕出逃,可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一旦出逃,就给了小人造谣生事或闲人无端揣测的机会,届时,无故都成了有罪,就算危机能够化解,天下人将如何看待太子?太子将来又如何治理天下?再说,你们出了城,打算如何化解危机?这一出去,若为求自保而隐姓埋名,那太子成何太子?若招兵买马修筑堡垒打算伺机杀回京城,那岂不是俨然建立了另一个朝廷?一边是皇上,一边是监国太子,楚国不就打起内战来了么?”
“那留在这里又能如何?”哲霖道,“追兵已经到了门口,这不是已经在�
�城里打起来了么?”
“这又怎么相同?”康亲王道,“现在追兵还没有进来,只要抵挡住他们片刻,不让他们找到太子即可。”他又转向竣熙道:“殿下,老臣家中有密室,现在情况危急,请殿下委屈片刻,先躲到密室中去,等追兵走了,老臣再设法劝服皇上……”
“劝服皇上?”哲霖道,“如今皇上鬼迷心窍,妖道不除,怎么能劝服皇上?”
“没错!”竣熙忽然开了口,“到头来,都是孙静显这妖孽害人,如果不把他铲除,我躲到哪里、躲到什么时候都解决不了问题!”
哲霖和康亲王迅速地对视了一眼,知道大事将成,又异口同声地问:“殿下的意思是……”
“我不躲,也不逃出城。”竣熙切齿道,“袁大人,你疾风堂还有多少能动用的人马?最快几时可以集合起来?我要清君侧,杀妖孽,铲除这个害人不浅的飘然真君!”
“殿下!”康亲王和哲霖心中狂喜,然而面上却又都显出惊愕的表情。“疾风堂虽然被查封,但是尚有江湖高手支持,”哲霖道,“只不过,殿下若要捉拿飘然真君,肯定要和禁军起冲突了,这……”
“殿下!”康亲王知道竣熙已经拿定了主意,对少年人来说,这时候越是劝他退缩,他就越会坚持,因而“扑通”跪下,道,“殿下要闯入皇宫捉拿飘然真君?这万万不可!率兵攻打皇宫,那就是造反,不管为了原因,都是大逆不道的罪行。殿下请三思!”
“王爷不用多说了!”竣熙道,“我心意已决!哪怕为此遭人口舌,甚至被视为大逆罪人,我也要为国家除此祸害——袁大人,疾风堂的人马究竟几时可以集结?”
“这……”哲霖犹豫了一下,道,“回殿下的话,其实起初臣以为殿下还被困在宫中,所以让疾风堂的人马都在皇宫附近待命,打算营救殿下。但入宫打探之后,才知道殿下已经被王爷救了出来。现在疾风堂的绿林豪杰们都还在皇宫附近埋伏着。”
“那太好了!”竣熙道,“禁军之中都是我楚国将士的精英,并非是非不分之辈,我若号召他们斩杀妖孽,他们应该会响应——走,咱们这就回宫去!畏首畏尾的事,我再也不想做了!”
这还不正中哲霖和康亲王的下怀!两人立刻一个假装护卫一个假装劝阻,簇拥着竣熙朝王府外走。到得门口的时候,王府家丁和凉城府兵丁的战斗已经有了分晓——王府的家丁门客大多鼻青脸肿,气喘吁吁,而凉城府的兵丁则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王爷,这些家伙简直是拼命要闯进去!”一个门客道,“恐怕此刻打草惊蛇,他们的援军就要到了。殿下不可久留在此,当转移到他处才是!”
“哼!”竣熙冷笑,“什么打草惊蛇——我就去砍下这蛇头来!”说着,大步走出王府。那边已经替他备好了马,他就一跃而上,仿佛一个年轻的将军要出征一般——少年人的血性就是如此,一旦被挑了起来,就有不顾一切的盲目。眨眼的功夫,在御书房被当众侮辱,在东宫被围困,这一切的变故和委屈都成了他的动力,扫清各种犹疑,勇往直前就会看到胜利的曙光——哲霖看着他,如此论断着,自己也跨上了马,殊不知在后面看着他二人的康亲王眼中,哲霖也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个自以为是的冲动少年罢了。
“殿下!请殿下三思啊!”老王爷跪在门口。只是姿态,并非真心想阻挡,要不早该跪倒竣熙的前面,挡住他的去路才对。
竣熙这时也无心注意这些细节,眼前只有黑夜,以及黑夜过后全新的天地。“走!”他招呼哲霖。
可是正当他们要策马离开的时候,前面的街道忽然又被火把照亮。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百来个士兵冲到了近前。“不好!”有人惊呼道,“是凉城守备部队!殿下当心!”
竣熙当然也认出来的就是驻扎在凉城之内协助凉城府衙维护治安的守备军。但他更认出队伍中高头大马上的将领正是冷千山。不由大笑三声:“好!我道是谁!奸佞当道的世代果然是黑白颠倒的,连罪犯滔天的恶人都能领兵来捉拿当朝太子!我倒要看看这世道究竟还能荒唐到什么地步!”
“还不护驾!”哲霖向康王府的家丁下令。
“等等!”冷千山跳下马来,喝住了康王府的家丁,“哼!‘护驾’这话,好像应该由我来说才对!”他大步走到竣熙的马前,跪下道:“臣冷千山救驾来迟,望殿下赎罪!”
“你说什么?”竣熙愣了愣。
“殿下!”哲霖急忙抢上前去——虽然冷千山说话竣熙不会相信,但是这么多凉城守备军都会说出他们的目的不是来追捕竣熙。那样谎话可就要被拆穿了!他非得阻止不可。而阻止的唯一方法,就是引发一场混战,向刚才那样,杀尽凉城府的兵丁,死人就不能说话了。
康亲王同样看出了危机。“保护殿下!”他高声疾呼,“还不快保护殿下!”
康王府的家丁和门客应声扑上前去,个个挥舞兵刃,攻向凉城府的兵丁。这些士兵都不明就理。他们纯是因为听到企图潜入疾风堂的逆贼逃到了康亲王府又和守备军打了起来,所以前来支援,哪里料到会遇上太子,又会被人莫名其妙地攻击?他们都本能地抽出兵器来抵抗。转眼前就在康王府门前杀成一片。
“殿下!”哲霖知道夜长梦多的道理,要尽快带竣熙去皇宫和疾风堂的江湖高手会合,因此,一牵竣熙的缰绳,道声“得罪”就飞身上马,与竣熙共成一骑,狠狠地一踢马腹,欲飞跃冷千山而去。
可是,哪里想到冷千山也有拼命的时候,竟然不顾被马蹄踏死的危险,猛地扑了上去,抓住了辔头。
“殿下!”冷千山道,“殿下不要再听信这个无耻小人的谎言了!他挑拨离间陷害忠良,从来都是为了自己那见不得人的目的在利用殿下——”
“你也算是忠良么?”竣熙怒道,“难怪飘然真君要谋害我,就选你做他的先锋了!”
“殿下!”冷千山死死拽住辔头不放,哲霖挥鞭来抽他,他也不闪避,“殿下完全被这姓袁的小人蒙蔽了!要谋害殿下的是他——他还要借殿下的手谋害万岁。他居心叵测,殿下再继续听信他的谗言,会祸国殃民的!”
“满口胡言乱语!”哲霖侧身挂下马来,一掌切在冷千山的肩头,卸脱了他的肩关节,“殿下坐好!”他全力挥鞭,跟着猛一拉缰绳,骏马一声悲嘶立了起来,接着撒开四蹄,直朝凉城守备军的队伍里冲了过去。那些兵丁或忙着和康王府的家丁交战,或在后面预备支援,骤然见到狂奔的骏马,都呆住。而转瞬之间,已经有十几人被马蹄踏倒,惨叫声不绝于耳。
这在哲霖听来却像催促他奋进的号角——是的,如今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他一定要在今夜成就大事!便驱马疾奔,霎时到了街道的尽头,此去皇宫已不远了。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又有百十名擎着火把的士兵跑到了跟前。
“殿下请低头!”哲霖道,“臣带殿下冲过去!”
“好!”竣熙方才答应,忽然又惊道,“咦,那不是司马元帅么?怎么会是司马元帅带兵?”
哲霖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却不能告诉竣熙,只有催马向前。可是司马非已经大踏步地走上前来了:“袁哲霖!你这奸险小人!你要带殿下到哪里去?”说话间,已经把大刀一横,堪堪扫在马腿上。那畜生吃疼,再也跳跃不起来,竣熙、哲霖双双落马。
“司马元帅!”竣熙怒道,“怎么连你也是非不分?”
“殿下!”司马非道,“老臣的确曾经是非不分,一心只想和冷千山斗个高下,结果被袁哲霖这奸险小人有机可乘——他不择手段、狠辣无比,殿下要是还相信他,只会有更多像我那勤儿一般的无辜之人继续受害。而朝廷上下也会鸡犬不宁——殿下请想一想,今日闹出这么大的风波,难道不都是因为袁哲霖而起的吗?”
“司马元帅!”哲霖抢着道,“我知道你因为令郎之死一直记恨我,可是这件事,我问心无愧!令郎伤人致死,是不争的事实。正因为如此,他才在狱中畏罪自杀。我一向敬重元帅你精忠报国,未料你会因为私仇而跟冷千山这等奸小联手,一时辞职,一时请罪,一时告状,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又助纣为虐——司马元帅,我可真是看错了你!”
竣熙连遭巨变,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也跟着愤愤道:“不错,司马元帅,我真是看错了你!”
“殿下若执迷不悟,那就是老臣看错了殿下!”司马非坚守阵地寸步不移,同时命令后面的守备军兵士,速速平息康王府门前的骚乱。
“殿下究竟是为了什么,对这个人的话深信不疑?”司马非语气沉痛,“为什么除了他的话,什么都听不进去?难道是他向殿下施了巫术么?老臣斗胆问一句——殿下策马疾驰是要去做什么?是要去弑父篡位么?”
“大胆!”竣熙怒斥道,“司马非,你不要仗着自己是老臣,就无法无天!现在父王被妖道蒙蔽,我是要去清君侧。你若是忠心的,就该随我同去,至少也要给我让出路来!”
“要清君侧,首先就要铲除袁哲霖!”司马非寸步不移,“皇上被妖道蒙蔽,无非是炼炼丹,或者沉迷女色罢了。但是殿下被姓袁的左右,大兴牢狱,祸害忠臣。哪一位奸臣对江山社稷的危害更大,殿下难道比较不出么?”
“够了!”竣熙咆哮道,“什么祸害忠臣?要说忠臣,大约就只有你一个,那是你今做出这样的事来,我看也不是什么忠臣!我是非要去斩杀孙静显的,你要想阻拦我,除非把我杀了!”说着,逼近一步,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
“殿下若执意要去禁宫中动武,那不如先把臣杀了吧!”忽然,兵丁的队伍中响起一个声音,只见程亦风满面憔悴地走了出来,直挺挺跪倒在竣熙的面前。
“你……”竣熙的心智已经不甚清醒,听不进劝阻,只觉得所有的人都在跟自己作对。让他费解,让他气氛。即冷笑道:“好哇,原来是程大人指挥他们的?程大人是我国的军神,难怪布置得如此巧妙,一环套一环,让我根本就无处可逃!”
“殿下,”程亦风苦笑道,“程某费尽心思,就是想要阻止京城发生骚乱,但终于还是失败了。这布置有何巧妙可言?程某只希望殿下悬崖勒马,尽快和皇上和解。”他又转向哲霖:“袁大人,你应该知道教唆太子与皇上作对,无论是为着什么理由,古往今来都是世所难容的。现在朝廷起了风波,我们做臣子的,不是应该想着怎样平息吗?怎能去推波助澜呢?”
“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难道就能解决问题了么?”哲霖道,“不断地打补丁遮丑,正是积弊形成的缘由!程大人既然是新法的先驱,难道不清楚么?皇上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妖道迷惑要加害太子,程大人打算这样循环往复多少次呢?”
他显然比程亦风会说话,句句都刺在竣熙的痛处。少年的脸已经被焦急和愤怒烧得通红,拳头攥得死死的,如果孙静显在眼前,他肯定已经打断这妖道的鼻梁。
“我不知道要循环往复多少次。”程亦风道。
“那你还拦我做什么?”竣熙跺脚道,“为了百姓,为了社稷,为了新法,不能再如此循环往复下去了!你想让新法像景隆改制一样功亏一篑么?”
“臣不想。”程亦风回到,“殿下今天在御书房里提到文正公景隆改制——文正公为了新法可以说是家破人亡了!为新法流血而死的,他不是第一人,也一定不是最后一人。可是还是不断地有人愿意站出来支持新法,为什么?因为那新法利国利民,是大义之所在。只要是为了大义,必然有人前仆后继。但是,为着大义,难道可以不择手段么?或者说,打着大义的旗号,难道可以去做不义之事吗?文正公如果篡位,或者可以强行推行他所信奉的新法,然而,那样的话,他还是我们所尊敬的文正公吗?一旦行了不义,那大义也就失去了。失去大义者,就是违背天道,绝对不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连哲霖都愣了愣。
司马非派去的人已经平息了康王府门前的争斗——或者不如说,康亲王看到情形不妙,叫住了家丁。冷千山抱着肩膀踉跄上前来,也在竣熙跟前一跪:“殿下,程大人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别说新法,纵观朝廷这几年的争斗,无论是‘战和之争’还是臣和司马元帅的争斗,最初都是为着大义,觉得自己的方法更有利国家,但渐渐的,就变成了打着大义的旗号,做不义之事,结果祸国殃民。臣如今追悔莫及。等这次的风波平息之后,殿下愿意怎样处治臣,臣绝无怨言。但今日,殿下若想带疾风堂攻打皇宫,就请踏着臣的尸体过去吧!”
“你……”竣熙不及反应,司马非也跪了下来,接着,那百十名兵丁统统跪下,他们都还拿着火把,因而好像一条火龙忽然俯伏在竣熙的脚前,让他不由一阵头晕目眩。
“程亦风!”哲霖发觉局势对自己越来越不利,却还不愿轻易放弃,“你这是想重演东宫长跪不起的闹剧么?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形?是妖道怂恿皇上加害太子啊!”
程亦风不理他,只是跪着:“请殿下三思!”
竣熙的脑子混乱一片,也空白一片,恍惚又回到那天的东宫,他气急败坏地走出去,就见到了凤凰儿。虽然凤凰儿那天也惹他生气了,但是如今想起来,只要有凤凰儿在身边,自己的生活就还有一片净土,一个可以躲进去甩开俗务的避难所——凤凰儿啊,你在哪里呢?
他想着的时候,耳边就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殿下,若殿下执意听信袁哲霖的鬼话,就请将臣女也杀了吧!”
他一愣,转头看,只见白羽音不知何时也开到了跟前。“霏雪郡主?”
“殿下!”白羽音端庄地下跪,“袁哲霖是奸臣——凤凰儿姑娘就是他绑架的!”
作者有话要说:请大家帮忙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