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音那天本想跟着去看热闹,岂料众人坚决不肯带她同行。任她在怎么强调自己是通风报信的大功臣, 又是大伙儿出生入死的盟友, 众人似乎早已对小姑娘的脾气与劣迹有所了解, 完全不把她的抗议和恳求放在眼中。见她气哼哼地说谁也别想对她霏雪郡主发号施令, 众人反而更觉得她刁蛮任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邱震霆竟索性点了她的穴道,让她动弹不得。待她穴道自行解开时,众人早已去得远了。她气急败坏, 骗得看守的民兵放松警惕,一击将其打晕, 闯将出来, 打算大闹民兵营然后追去芙蓉庙给众人一点儿颜色瞧瞧。不过,她才跑出房门没多远,就发现原来崔抱月并未和严八姐等人一同前往芙蓉庙, 而是留下来看守哲霖,以防此人再次浑水摸鱼。白羽音暗想:我辛辛苦苦帮你们, 你们却如此待我, 此仇不报,我白羽音三个字也可以倒过来写了!你们怕姓袁的那病猫趁火打劫, 我就偏偏要放他出来,吓不死你们也气死你们!于是, 她又回到房中, 和那看守自己的女民兵调换了衣服,潜入牢房来。
哲霖依然靠在囚室中,仿佛动也不曾动过。但听到白羽音的脚步声, 就立刻幽幽笑道:“郡主去而复返,不知所为何事?”
白羽音冷冷道:“不为何事。就是来看看你沦为阶下囚的狼狈模样,实在叫人解气。”
“解气?”哲霖道,“这么说郡主很生气了?让在下来猜一猜——想是郡主谎话连篇闯祸不断,绣花枕头的本性已经被人看穿,所以严八姐他们把你丢下了?”
没想到他一语道破。白羽音十分恼火。哲霖还接着说下去:“郡主看来满肚子火气没出发,所以想把在下从牢里放出去,在民兵营里闹点儿乱子,以报一箭之仇,是也不是?呵呵,若是如此,我劝郡主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想要让崔抱月和杀鹿帮的人惹上一身麻烦,把在下留在民兵营里,只怕更有用处。”
为什么?白羽音几乎冲口而出地发问,不过忍住了,一翻白眼,道:“本郡主要是被你牵着鼻子走,那才是绣花枕头呢!你别想用激将法了。本郡主才没打算放你走。本郡主是来杀你的!”说着,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来,威胁地晃了晃。
哲霖全然不为所动,贴墙坐着,仿佛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忽然,笑道:“咦,果然来了!”
“什么”白羽音也竖起耳朵仔细听,片刻,才辨别出马蹄声,由远而近,已经来到了民兵营内。“什么人来了?”她问道,“是你招来的?”
“我今大势已去一无所有,又身陷囹圄,去哪里招人来?”哲霖道,“这些人应该是端木平招来的。”
“你……你怎么知道?”白羽音问,“端木平不是去芙蓉庙和严八姐对峙了吗?哪儿能招人来?”
“郡主不信,大可以去看个究竟。”哲霖道,“不过……”他还没说完,白羽音已经扭身跑了出去。到得外间,果然见到许多禁军兵士,正和民兵对峙着。但听民兵们嚷嚷道:“我们一心一意保家卫国,连朝廷的粮饷都不拿,怎么会去偷宫里的东西?你说我们偷了什么乌头飞燕草——我们都是农民猎户,只认得什么是青菜萝卜,哪里认得御药房里的药?再说,我们这辈子连皇宫都没进过,怎么晓得御药房在皇宫的什么地方?”
原来是管不着进御药房偷药的事被发现了,白羽音想,亏这人还自称神偷,竟然叫人找上门来!
禁军士兵喝令众人安静,道:“我们只是追踪偷药贼来到这里,没说是你们这些乡巴佬偷的!这贼人窃取□□之后,连续向寄居在京中的武林人士下毒。有人看到他的面目,说好像是袁哲霖。”
听到这话,崔抱月有些慌了——哲霖来到民兵营的事,除了当时站岗的民兵之外,她并没有告诉旁人。一方面是要减少哲霖和民兵的接触,免得他花言巧语有机可乘,另一方面,也是免得人多口杂,泄露风声。没想到禁军会找上门来。她要如何解释自己未将哲霖移送官府却将其私自关押?她心中暗叫糟糕,但强作镇定,道:“我民兵营戒备森严,怎么可能有偷药贼闯进来?若那偷药的是袁哲霖,那更加别想躲在我的营地之中。我的每一个士兵都会拼尽全力将袁贼拿下!”
“有没有要搜过了才知道。”禁军士兵道,“虽然袁哲霖不见得在这里,但偷药贼很可能藏身于此。御药房为了防止有人居心叵测在草药上做手脚,已经在好些草药口袋上用□□做了标志,又豢养了专门追踪□□气味的猎犬。如今猎犬带路来到民兵营,可见偷药贼曾经来过。”
“笑话!”崔抱月斥道,“你也晓得说偷药贼曾经来过——或者他本想在此下毒害人,但已经去别处了呢?就凭几只畜生就要搜查我民兵营?我看你是根本没把我们民兵营放在眼里!”
禁军士兵本来就没把出身低微的民兵们放在眼里,听崔抱月呵斥自己,当即顶撞。而崔抱月愈加火冒三丈,从旁边一个民兵手里夺过一把草叉子来,当胸一横,道:“想到我民兵营来撒野,先过我这一关!”说时,将草叉子一晃,已经打掉了前面一个士兵的头盔。民兵们多不知情,大呼痛快。而禁军如何受得此等奇耻大辱,当下也都拔出兵器来。双方剑拔弩张。
白羽音看到这一切,心里明白崔抱月并非真要捍卫民兵营的尊严,而是要阻止禁军发现哲霖。她心中一边骂端木平诡计多端,一边怪管不着办事不牢,一边又想:崔抱月这胡搅蛮缠的法子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她须得带哲霖离开这里。否则,万一被人误会严八姐一行和哲霖勾结,那可就百口莫辩!
于是,她拔脚往牢房奔。忽又想:该声东击西,才好脱身!因迅速折去柴房,点起火来。滚滚浓烟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她即趁乱跑回牢房中,也不和哲霖多罗嗦,用自己那削金断玉的匕首将牢门打开,拖着哲霖便朝外奔。临走,不忘在牢房里也放了一把火。够众人忙碌好一阵子了。
哲霖脚步蹒跚行动缓慢,白羽音拽着他就如同拖着一具尸体,吃力万分。好容易逃离民兵营一里多地,她已经气喘吁吁。偏偏哲霖还不忘说风凉话:“郡主不是说想杀我么?在哪里杀不好,偏偏要花力气跑这么远?还是郡主舍不得我死?”
“闭上你的臭嘴!”白羽音恼火道,“你怎么知道端木平会招人来?是不是你这个两面三刀的混蛋早跟他商量好了?连救我也是假的?”
哲霖苦笑:“郡主怎么净把事情往复杂处想?之前辣仙姑自己不是也分析了么?像端木平这样一个人,既然弱点被人知道,不可能坐以待毙。他会搜尽京城所有和绿蛛手有关的草药,不可能料不到你们会去御药房偷。他当然要来个反客为主,好冠冕堂皇地对付你们。”
“那你还说‘什么都不做’是上策?”白羽音瞪大了眼睛。
哲霖笑了笑:“凡夫俗子都知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却不知留一座空城给敌人,挖一条沟渠给洪水,才是最省力又最有效的法子。那些武林人士中毒,显然是端木平监守自盗搞出来的杰作。假如杀鹿帮的人不去御药房偷药,端木平的诡计焉能得逞?”
白羽音愕了愕:此话的确有理!继而又冷笑道:“嘴里说得好听,不过是事后诸葛亮罢了。你自己还不是在疾风堂穷折腾?”
哲霖道:“不错。事后想起来,实在费力不讨好。倘若我安安心心当我的官,替太子殿下办事,将来和樾寇交战的时候,自然什么国仇家很都报了。我的目的不过是要复国,又不是要颠覆楚国,若是没有操之过急走疾风堂这条道路,何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难不成和自己谈起心事来?白羽音和没功夫听,冷哼了一声,道:“御药房这事,就算是他们计算错了。不过,端木平遇到了那十种□□就会狂性大发,这总错不了。难道他还能转眼就把自己治好了?”
“能与不能,总要看过了才知。”哲霖道。
白羽音也正想到芙蓉庙去,于是拖着哲霖又走了一程,在一处茶亭雇了车子,一路朝芙蓉庙来。
他们不敢乘车到跟前,还有半里多路就下了车,从林子里摸索着行走。不久就听到了群雄嚎叫怒骂的声音,从树丛的缝隙中依稀可以看到漫天药粉弥散,好像一团浓雾笼罩。使劲舞动袖子意图挥散药粉的,捂着口鼻向外逃窜的,以及躬身拼命咳嗽的……慌乱的众人只是那浓雾中扭动的黑影而已。
“喝吓!辣仙姑这机关如此厉害,端木平整个人都泡在药粉里啦!”白羽音道,“不愁他不露出原形!”
哲霖靠在一棵树上休息,连看也不看那混乱的人群,道:“最好如此,就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白羽音目不转睛,先看到离他们不远处,凉城府尹孙晋元抱头趴在地上,手下的衙役们组成一道人墙,帮他挡着远处飞散的药粉。接着,又看到少年白翎捂着眼睛哇哇嚎哭,被玄衣朱卉提着,纵出圈外。随后,看到苍翼在人群中一忽儿蹿出一忽儿蹿入,口中念念有词。
她正尽力在人群里寻找端木平的影子,却忽然听到端木平的声音了:“诸位不要惊慌!快坐下,闭气!先不要运功!待查明了是什么□□,才好寻找解毒之道。乱用真气只会加速毒素的运行。千万镇定!”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这声音显得出奇的镇定,也许并不甚洪亮,却十分清晰,丝毫也没有发狂的迹象。白羽音不由大为震惊,瞪着哲霖道:“他没有发疯?这是怎么一回事?”
哲霖两手一摊:“我又不是端木平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晓得?这话你要问他。不过,他只怕死也不肯告诉你。”
白羽音直跳脚:“难道他真的转眼的功夫就悟出了化解魔功的方法?这也太神了吧!怎么可能早不悟出来,晚不悟出了,偏偏人家想好了对付他的法子,他就突然悟了?难道还真有急中生智这种事?”
哲霖笑而不答,真让白羽音愈加生气且着急。她又不敢冲上前去看个清楚,只能遥遥等待那团绿色的烟雾渐渐散去。少时,便看见武林人士东倒西歪或坐或卧,少数几个站着的,怒冲冲盯着严八姐等人。而端木平虽然面带病容,让弟子搀扶着,神情却十分严肃,半分也不癫狂。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白羽音伸长了脖子。蓦地,见苍翼跳了出来,大叫道“我明白了!”接着,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神鹫门武功的道理。由于距离甚远,白羽音听不大清楚,况且五行八卦复杂无比,本来就叫人摸不着头脑,她只见苍翼手舞足蹈,最后说道:“他丝毫不动内力,这些□□能将他如何?你们看我来引他露馅!”说时,大步走向端木平,伸指直戳他胸前膻中穴。
白羽音眼睛眨也不眨——端木平会发狂吗?苍翼这怪人不会帮倒忙吧?或者,这一击杀死了端木平,也算一种了断?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而那边圈中的其他人,诸如严八姐、邱震霆等,也都一样紧张。瞬间,时空好像了凝固了一般,众人都静止了,连同端木平在内——他仿佛是太过吃惊,竟无法避开苍翼这一击,眼睁睁看着对方击中自己胸前要害。
接着,一切又流动了起来。只见端木平晃了晃,仰天摔倒。一蓬鲜血自他口中喷出。“师父!”神农山庄的弟子扑了上去。而苍翼则惊骇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然后看看端木平,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怎……怎么会这样?你……你怎么一点儿内力也没有?”
“你这魔头!”一个神农山庄的弟子哭道,“师父为了给皇后娘娘治病,以身试药,结果中了剧毒,就……就内功全失了!”
在场诸人不由全都怔住。白羽音也半晌合不拢嘴:“内……内功全失……难怪他不会走火入魔……但怎么……怎么会……突然这样?”
哲霖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什么‘以身试药’,根本就是借口!端木平自然是料到了辣仙姑的计策,害怕被□□引得失了常性,所以不惜自废武功来化解这一危机。想此人为了修习优昙掌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何其可笑。不过,他为了保住自己正人君子的名声,竟不惜让多年心血付诸东流,手段何其狠辣!唉,果然,成大事者要拿得起、放得下,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他这一招破釜沉舟,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们哪儿还有办法将其揭穿?”
“可是……他……他这不就成了废人?”白羽音道,“现在严八姐要杀他,岂不是十分容易?”
“那可不一定。”哲霖道,“如果练成魔功,却被人揭穿了嘴脸,他就成为武林公敌。相反,失去武功却保持着谦谦君子的名头,哪怕武林正道的人再怎么虚伪,也不会公然放弃一个救死扶伤侠义为怀的君子,你说是不是?”
白羽音讨厌他那高僧智者一般的语气,冷哼一声不答话。这时,听那边正道人士高声斥责严八姐一行:“你们这些旁门左道的妖魔不觉得羞耻么?端木庄主如此正直无私,为了救人,连自己的安危也不顾,你们却还说他偷学魔教武功,真是荒唐之极!今日不杀尽你们这些妖魔鬼怪,道义何存?”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子算是领教到了!”邱震霆骂道,“反正道理是说不清了,倒不如大家痛痛快快打一场——先宰了这个伪君子再说!”他“呛”地抽出腰刀来,向端木平兜头砍下。
神农山庄的众弟子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师父被害,纷纷上前拦截。而那些尚未中毒受伤的正道中人也先后挡了上来,顷刻和杀鹿帮诸人打作一团。又有几个来围攻严八姐,口中大呼“斩妖除魔”“捍卫侠义之道”等等。也有人叫着“快拿解药来”。喊杀声,兵刃撞击之声,夹杂着伤者的□□之声,还有天空乌鸦的“呱呱”哀鸣,芙蓉庙一派混乱。
这下可怎么收场呀?白羽音烦躁地坐在树根上。
这边厢众人正打得不可开交,那边厢忽然“的的”一阵马蹄声,崔抱月率领民兵们气急败坏地赶了来,后面还有许多禁军士兵。“端木平!”崔抱月还未跳下马,先高声骂道,“你这卑鄙小人,竟敢诬陷我们民兵营——我们和江湖人士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去毒害姜广轩、慧慈等人?”
混战中的人们俱是一愣——慧慈和姜广轩中毒了?难怪没有出现!端木平也满面诧异:“这话从何说起?”
“呸!”崔抱月啐了一口,“你还装蒜!分明是你搜尽了京城方圆几十里的那十种□□,如今京里一大批武林人士中了毒,你就说是御药房失窃,还说是我们民兵营的人偷的。分明是监守自盗栽赃嫁祸!”
“御药房失窃?”端木平惊讶。
“你别说你是刚刚听到的!”崔抱月怒道,“禁军都已经在我民兵营放火了!说什么有猎犬寻着□□的味道追踪到我那里——好笑,畜生要有这么灵验,那官府就不怕抓不到逃犯了!”
“崔女侠,”端木平正色道,“□□使人上瘾,毒害无穷,所以才不能广泛使用。但是,利用吃□□上瘾的畜生来追踪,却十分准确。在下的确在御药房中设了这样的机关,为的是防止不法之徒加害皇上。但是,御药房失窃、慧慈大师中毒,而貂鼠又追踪到了民兵营,在下却是刚刚才听到。何来监守自盗栽赃嫁祸之说?”
“哼!”崔抱月怒冲冲,显然一个字也不相信。不过这时候,后面禁军兵士牵着的猎犬忽然狂吠起来,挣脱主人猛地朝人群扑了过去,三五只猛犬同时“汪汪”嚎叫着围住管不着。他方要畜生呵斥,那猎犬们已猛扑上去咬住他的大腿,痛得他惨叫连连:“老三,快把这些畜生赶走!”
猴老三驱使鸟兽的本领十分了得,只是这天无论他怎么龇牙咧嘴,猎犬们也毫不理会,只是咬着管不着不放。最终还是邱震霆挥刀劈砍,将猎犬尽数斩杀。不过,这些畜生即便身首异处还依然不肯放松管不着——三个狗头挂在他的腿上,鲜血淋漓,分不清哪是他的血,哪是猎犬的血。
管不着站立不稳,跌坐在地,指着端木平大骂:“端木平,你用畜生来骚扰老子,好卑鄙无耻。”
你们那个猴老三还不是成天驱使畜生出来捣乱?众正道人士都反唇相讥。端木平却正色道:“管二当家,猎犬并未攻击旁人,单单追着你不放,可见是你身上沾了□□的缘故。管二当家号称‘神偷圣手’,大约是为了布置今日这机关伏击在下,所以昨夜潜入御药房了,是也不是?”
“放屁!”管不着大骂,“我身上怎么可能有□□?要有,也是你偷偷抹上去的!你这卑鄙小人,竟敢陷害我!我知道了,连袁哲霖那小子也是你一伙儿的!那小郡主也是你们一伙儿的!他娘的,真无耻!真狠毒!你安排他们施苦肉计,骗了我们——你这阴险小人!”
其实管不着他心中明白,大伙儿已经掉进端木平的圈套之中。伪君子精于算计,这毒计真可谓天衣无缝!眼看着禁军兵士走上前来要逮捕他,他不知如何辩解,便乱嚷嚷了一气。却未注意到此话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白羽音在树丛中急得差点儿没跳起来:自己好不容易才把哲霖带出民兵营,没叫人抓住把柄。管不着此时却全都招供出来,岂不浪费她一番苦心!
哲霖在一旁也是摇头叹息,不知是和白羽音一样感叹辛苦奔波全都白费,还是觉得自己聪明一世竟然被杀鹿帮这群莽夫拉下马太过可笑?
不过,好在众武林人士只对中毒之事义愤填膺,又急着要找解药,因此只是不住口地咒骂,并未奇怪他怎么忽然提到哲霖。而端木平虽然是阴谋的策划者,似乎觉得自己出面来指出疑点有失他救死扶伤一代名医的身份,于是,保持着大义凛然置生死于度外的神情,尽力大声呼道:“诸位听我一言!今日已有这么多江湖同道受伤中毒,不管御药房那里出了什么事,也不管严八姐和在下谁是谁非,先要设法给大家解毒。人命关天,总要先救了人,再计较其他!”
只是,喧嚣声震天,大家都没把他的话听到去。而且,就在这里时候,忽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见司马非率领一大队京畿守备军的士兵驰到了近前。
“司……司马元帅……您怎么亲自来了?”孙晋元赶忙屁滚尿流地上前谢罪,说自己办事不力,累得司马非劳累奔波,但也不忘抱怨诸武林人士麻烦不断,实非他能力所能管束。
司马非却不理他,扫视一眼那遍地狼藉,道:“你们把老夫的警告当成耳旁风么?还是你们根本就不将朝廷放在眼中?你们若有什么冤屈,本该向孙大人申诉,或者回到家乡找你们各自的父母官申冤。如今在京城一而再再二三地闹事,若还不将你们拿下,楚国天威何存?”
群雄满腹冤屈恼火,七嘴八舌地申辩,并有人嚷嚷着“官官相护”指责司马非包庇杀鹿帮中人。而蓦地,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接着“喀嚓”一声,一枝粗如儿臂的树枝折断落下。众人又惊又奇,但见司马非手中一支乌油油的管子正冒出一缕青烟。群雄多不知是何物,严八姐却曾见过,正是公孙天成当日打伤姜广轩时所用的□□。
“吵吵什么!”司马非怒喝道,“你们想让老夫在你们身上也开几个透明的窟窿吗?”众人都被震慑。他们不知□□虽然毁坏力超过一般的暗器,但装弹不易,司马非根本无法连续射击,只知道此刻大家受伤的受伤,中毒的中毒,哪里敢和朝廷的军队硬拼?况且,看司马非如此恼火,多半要将他们抓回去再受牢狱之苦。众人心中虽然窝囊,却也不敢喧哗,只低声嘟囔。
端木平颤巍巍地站起身:“元帅,诸位江湖朋友不过是不忿严八姐杀害白莲女史又污蔑在下,所以聚集于此和他对峙,谁料他们设下机关,造成许多江湖朋友受伤中毒。元帅不问青红皂白就责怪我们聚众械斗,实在有失公允。”
“没错!”众正道人士纷纷点头附和。
“话不能这么说。”孙晋元道,“白莲女史的案子,本官不是已经在查了么!本官到这里来,不也是为了要请严八姐回去,好升堂审案么?结果你们几句话说不拢就动起手来。完全没把本官……没把朝廷放在眼里!你们不想死的,就乖乖罢手,跟我回京去把案子都了结了。之后,你们远远离开京城,遵纪守法地过日子去。”
“我绿林众人素来也没有和朝廷作对的意思。”端木平说话不卑不亢,“我等之所以会来到京城,皆是因为有心之人利用庙堂之争迷惑了一些武林同道。而今日我等之所以会聚集于此,乃是因为有人利用职务之便,使在下蒙受不白之冤在前,使白莲女史惨死、诸位江湖同道中毒在后。朝廷对此一再敷衍,有心包庇,我等不得已,才自行解决。本来这些话,在下并不想说,但大人一再辱骂我等——难道朝廷的威严至高无上,我等的尊严就可以随意践踏了吗?”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邱震霆怒斥,“你干的好事你自己心知肚明,用不着谁来冤枉你!白莲女史是谁杀的,四处下毒的又是谁,你也明白得很!他娘的,世上会骗人的不少,不过,老天有眼,没有一件阴谋不会败露。袁哲霖就是个好例子,任他再怎么吹得天花乱坠,最后还不是一败涂地?”
大嘴四也道:“大哥说的不错。你污蔑严兄弟杀害白莲女史,又污蔑咱弟兄几个下毒害人,看起来好像证据确凿,不过,人正不怕影子歪。世上的冤案总会平反。想当初姓袁的捏造证据害死司马公子,最后还不是水落石出?”
这正说到了司马非的伤心事,狠狠一抖马鞭:“都给我住口!老夫已对勤儿的灵位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决不再拉帮结派,管你是绿林豪杰也好,朝廷官员也罢,谁怀着祸国殃民损人利己的念头,老夫一概六亲不认。我今日来到这里,并不是听你们聒噪。那道姑被杀的案子有了些眉目,我本来想让孙大人今日升堂了结此事,结果孙大人却被你们牵绊于此。不得已,我将人证物证都带来此处,就地审理此案。免得你们再多生事端!”说时,他招了招手,后面队伍里走出几个凉城府的衙役来,抬着一副担架,上面显然就是白莲女史的遗体,她的几名女弟子紧随在旁,后面垂头跟着的正是衙门的仵作。
司马非示意仵作走上前来,向众人陈明事实。仵作不敢怠慢,将担架上覆盖的白布揭开一角,刚好露出白莲女史胸前那碧莹莹的掌印。他从随身的工具囊里取出银针,在那掌印上轻轻一碰,亮晃晃的银针立刻变成了黑色。接着他又另拿了三枚银针,分别在白莲女史的胸前几处大穴刺了刺,银针却毫无变化。仵作将四枚针都举起来给众人看了,说道:“这绿手印剧毒无比。如果此人中了毒掌,毒素随着血液侵入心脉,身上其他部位也应该验出毒素来。不过,她身上却只有这个掌印是有毒的。不仅如此,其实只有印着手掌印的这层皮肤是有毒的,其下的肌肉却并未遭毒素损害。”说时,再取一根银针,由掌印一侧几乎平贴着穿刺至皮下,□□展示时,银针光洁如故。
“这是什么意思?”群雄中有人不耐烦地问。
“这还不清楚?”苍翼跳了出来,拍拍那仵作,似乎大加赞赏,然后自己说道:“这老道姑身上的手掌印是死了之后才被人印上去的,特为冤枉严八姐!你想,严八姐先打了她一掌,直打得她口吐鲜血,肯定伤得不轻,中掌的地方一定留下青紫的痕迹,说不定肋骨也断了,摸一摸就知道。不过,严八姐这一掌乃是正宗的神鹫门优昙掌,并不会留下绿手印。事后有人为了要冤枉他,所以得另外印一个绿手印上去。不仅要印,还要印得和严八姐留下的那个完全重合,天衣无缝。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信大家都会去找张纸,先印一个墨汁的手印上去,再对准了印一个朱砂的手印——纸是死的,不会移动,尚且还需要瞄准无误。而一个大活人,不管受了多重的伤,总不会乖乖躺在那里让你再打她一掌。所以,这个印绿手印的家伙只好先把道姑给杀了,然后在尸体上印了个绿手印。人既已死,血流停止,毒素也就无法从肌肤深入肌肉血液,于是留在表层——我说的没错吧?”
“这位老爷说的一点儿也没错。”仵作低头道,“小人仔细检查过,死者胸口中的那一掌并不甚重,她的骨骼、内脏完好无损。真正致命的伤其实在这里。”他动手翻转白莲女史的遗体,拨开脑后的头发来,指着后脑玉枕、风府等穴位道:“小人从这几处穴位之中拔出四寸长的银针共七支。因为银针深入头颅,所以当时并未出血,且又有头发覆盖着,才没立刻查出来。现在看来,这七根针才是致死的凶器。”
“果然!果然!”苍翼凑到跟前瞧了个仔细,本想揭下整幅白布,亲自检验仵作其他的验尸结果,不过却被白莲女史的女弟子们拦住了:“师父已经含冤而死,难道你还要叫她老人家在众人面前受辱吗?”
苍翼怔了怔,才想起白莲女史的尸身赤身露体,忙缩回手来,道:“不用看也已经很清楚了。杀她的并不是严八姐,而是一个熟知绿蛛手和优昙掌的区别,又深怕别人知道自己修炼魔功的家伙。这个家伙五行缺木,行为不端,且不甘平淡——所以名字里把自己没有的东西统统都凑上了。大家说说他是谁吧!”
众人自然明白他指的是端木平。杀鹿帮中人都拍手叫好。正道群雄虽不至于立刻怀疑端木平,但心中也起了疑惑:凶手既然不是严八姐,那么是谁?
端木平面如金纸,却没有丝毫惊慌或恼怒之色,扶着一名弟子艰难地走到担架旁,俯身查看白莲女史的遗体。“不错,凶手十分狡猾歹毒,后脑要穴,刺穿一处,已然可以致命,竟然连刺七针……”他叹了一声,接着对那几个眼睛红肿的年轻女子道,“你师父是武林正道人人敬仰的一代宗师,竟然遭此不测,我等绝无袖手旁观之理。一定查明真相,为她报仇雪恨。”几个年轻女子都抽泣着点头。苍翼即冷笑道:“报仇雪恨,还不简单?你自杀以谢天下,恩恩怨怨立刻一笔勾销!”
端木平却并不理会他,转身看着严八姐道:“严八姐,看来白莲女史一事,我等错怪了你。不过,你的确拜魔教妖人为师,修习魔教武功,已与我们武林正道势不两立。看白莲女史的伤势,杀她的人懂得魔教的绿蛛手,应该也是魔教中人。你若还想回归正道,立刻供出其他魔教人物的下落,并和我等联手将其剿灭,我们武林正道应该可以给你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
“这话说得真是好笑!”苍翼道,“练绿蛛手的人就是你,而绿蛛手需要什么□□,托你留在宫中那个绿手印的福,再加上我这绝顶聪明的脑瓜子,杀鹿帮的人全知道了,那天在芙蓉庙听到咱们说话的人也全都知道了。你怎么凭空又捏造出什么魔教同党来?”
端木平瞥了他一眼,神色甚是轻蔑:“这位西瑶的朋友,在下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却几次三番诋毁在下。你说这话的意思是,并没有其他的魔教妖人,杀害白莲女史的是阁下,或者是杀鹿帮的各位英雄?”
“我们才和她无怨无仇呢!”苍翼道。
“那很好。”端木平不给他多说话的机会,自对司马非和孙晋元道,“司马元帅、孙大人,既然真相已经查明,与严八姐毫无关系,今日在场的江湖朋友也必不会再去骚扰严八姐和杀鹿帮的五位大人。不过,御药房失窃和京中多为江湖同道中毒一事,还不知是何人所为。不管凉城府是否要彻查此案,如今人命官天,希望元帅能先让在下回京去,替中毒的人诊治,其他的事情稍后再议不迟。”
“嘿,你们听听!”苍翼又抢着道,“他知道绿蛛手的毒要怎么解!你如果不是偷看过绿蛛手的秘笈,怎么会晓得解毒的方法?那个魔教同党就是你!”
端木平冷笑了一声:“这位朋友说话颠三倒四,好不可笑!世上的□□无千无万,你单单告诉我是‘绿蛛手’或者‘赤练指’‘百步倒’,我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但阁下方才已经明明白白把十种□□都说了出来。虽然具体的配方还不晓得,但根据你说的成分,我以为只要先准备绿豆汤、甘草茶,先将个人身上的毒素冲淡缓和些,再慢慢寻找根治之道也无不可。”
中了毒了正道人士一听这话,怎不大喜过望:“端木庄主正直无私、济世为怀,武林中有目共睹。一两个奸险小人造谣污蔑算得了什么?我等日后一定助庄主铲除这些魔教妖孽!”
对于这样的溢美之词,端木平只微微颔首为礼,继而对司马非道:“司马元帅,对于在下提议意下如何?”
司马非皱着眉头:他只想赶紧把这群江湖人士打发了,怎料到他们总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情形,御药房失窃,姜广轩等人中毒,分明就是他们武林内讧的结果,如果朝廷来查,只会拖延时间,让他们再生事端。但若是不查,岂不是让为他们回到地方再次械斗的理由?
孙晋元毕竟处理公案许多年,什么时候需要虚张声势把小事闹大,什么时候需要平息纷争把大事化小,什么时候要秉公执法六亲不认,什么时候又要歪曲事实大兴冤狱,他心里最清楚。不仅清楚,而且还有许多手段。看到眼下这情形,他脑筋稍一转,就上前道:“自然是要交给我凉城府来查。其实这案子的主谋也不难找,应该就是贼心不死的袁哲霖——禁军的各位不是也如此怀疑么?想必你们也有线索?”
禁军兵士点了点头:“我们得悉御药房失窃,追出来发现多名武林中人中毒,当时就怀疑是疾风堂卷土重来。而景康侯府那里也承认,袁哲霖趁他们不备跑了出来,有两天不见人影了。后来我们随着猎犬追踪道民兵营,却并没有见到袁哲霖的踪影。到了这里,猎犬却冲着管大侠去了……”
“袁哲霖诡计多端!”孙晋元打断道�
��“一定是他做了什么手脚,陷害管大侠。依我看,这位白莲女史也是他杀死的,为的是挑起端木庄主和杀鹿帮五位大人的矛盾。我这就回去请示刑部,通缉袁哲霖,决不能让他再祸害人间。”
这个狗官,还真能随便找替罪羊!白羽音既好气又好笑,轻轻捅了哲霖一下,低声道:“你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在什么坏事,只要让你背了黑锅,就可以天下太平。这对于端木平来说,也是个好台阶哩!”
哲霖笑了笑:“墙倒众人推,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反正我已经被圈禁,大不了这次被砍头——总不能砍我两次头吧?我倒看看他们还能让我顶罪到几时。不过,我看端木平不会下这个台阶。武林正邪之争,就好像女人的贞洁一样,即使做了□□,还是想立牌坊——否则,端木平为何自废武功?他大可以将魔功发扬光大,称霸天下!说到底,他是武林正道的领袖,他一定要打击歪门邪道,尤其是知道他不可告人秘密的那些歪门邪道——比如严八姐。”
这话也有道理!白羽音“哼”了一声,继续偷看。
果然,端木平正色道:“此事到底是不是袁哲霖的所为,孙大人若能彻查,自然甚好。不过,武林正邪不两立,几百年来一向如此。只要魔教卷土重来,武林便无宁日,国家也不可能稳定。所以,无论司马元帅如何威胁我等,我等依然会选择铲除魔教——严八姐,你的同党在何处?阕遥山又在何处?你快从实招来!”
“对呀,阕前辈在哪里?你别告诉他,只告诉我就好!”苍翼一听到和阕遥山有关,自然也要凑热闹。
严八姐看够了这闹剧,深悔自己当初太过固执,没有索性一掌打死端木平——他在阕遥山面前夸下海口,要匡扶武林正道,结果只引起了更大的风波而已。不过,要杀端木平,现在也不迟!大不了一命抵一命,总算少了一个祸害!他这样想时,一股暖流从丹田徐徐升起,瞬间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于是他紧握拳头,只待苍翼稍稍让开,他就好扑上去和端木平同归于尽。
可这时候,一个神农山庄的弟子忽然道:“师父,要说起会魔教武功的,似乎的确还有一个呢!”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全都向他投了过来。端木平也问:“是谁?”
“师父不记得了么?”那弟子道,“当天师父去菱花胡同和白神父聊天,后来忽然有刺客打伤了白神父。那刺客使的是神鹫镖,他和师父过招时,手掌也发出绿光来——当时师父也曾喝问他是不是魔教的人。他却说自己是朝廷的人。”
竟有此事?群雄惊讶。严八姐和杀鹿帮中人心里却已隐隐有了答案——应该就是康王府的护院吧?此人已退出江湖,不想再涉足腥风血雨,所以才暗中传书给严八姐揭发端木平魔功的秘密,而不亲自出马铲除奸贼。无论结果如果,此人对他们有恩,怎能让这些武林匹夫去骚扰别人的生活?
他们想着要寻一条万全之计,而其他的武林人士却已沸腾了起来,纷纷道:“朝廷中竟然有魔教余孽?难怪歪门邪道都登堂入室当起官来!不过,他既然人在京城,那再好不过,咱们就是把京城翻过来,也要找出他的下落!”一时间,大家激动异常,饶是守备军大声呵斥,司马非又对空鸣枪,还是无法平息。
而蓦地,空中传来一声长啸:“要找神鹫门的传人,何其容易,我来指给你们看!”话音落处,一条人影蝙蝠般划过,稳稳落在圈中。正是康王府的护院铁师傅。苍翼立刻就跳了起来:“啊,是你!我就知道是你!”余人却大多眯起了眼睛:“阁下是谁?”
“我?贱名何足挂齿!”铁师傅大笑,但走到司马非和孙晋元面前时却立刻换上一副躬顺的神情,作揖道,“给两位大人问安。小人是康王府的护院,找寻我家郡主的下落来到此处,听到有人大放厥词,连我这个奴才都听不下去了,才出来说几句心里话。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请两位大人包涵。”
孙晋元见他这样飞来飞去的本来,哪敢有异议?司马非也知道江湖人士不服管束,再怎么阻止也是白费力气,因皱眉道:“好,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铁师傅道:“是!”便踱到了端木平的面前:“端木庄主,你贵人多忘,早就不记得在下了吧?还是你的徒儿记性好些。”
“你果然是神鹫门的!”苍翼大喜道,“现在终于承认了!哈哈——阕前辈在哪里,你可知道么?”
铁师傅瞟了他一眼:“你这人真是冥顽不灵。我和阕前辈素未谋面,你再怎么追问我,我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当年正大门派血洗神鹫门,就只有阕前辈和他的师父逃出生天。”苍翼道,“阕前辈就是神鹫门唯一的传人。看你这年纪,应该是阕前辈的徒儿才对。怎么说不认识他?”
铁师傅哈哈大笑:“正大门派血洗神鹫门的时候,满以为一个活口也没留,未察觉阕前辈和他师父却出生天。阕前辈后来四处复仇,名满江湖,这些正道人士逼他隐居,以为从此高枕无忧,却不知当年逃出神鹫门的还有我的师祖。只不过我师祖远赴西域番邦,我也在西域居住多年,阕前辈成名之时,我们这一支并无人知道。不过也是老天有眼,要是我们早从西域归来,只怕六十年前就被人害死了,怎能留下我来揭穿所谓武林正道的狗屁嘴脸?”
群雄听他出言不逊,纷纷斥骂:“魔教妖人,休得猖狂!今日一定要将你们斩草除根!”
铁师傅大笑:“斩草除根?只怕没那么容易。我们神鹫门人丁兴旺,各大门派都有我们的后人呢!”
“放屁!”群雄暴怒,“魔教就算有余孽,也不过一两人而已。你休要信口雌黄,企图蛊惑人心!”
铁师傅笑嘻嘻扫视众人一圈,指着一个横眉怒目的汉子道:“这位大侠,我听你骂得最凶,请问你是哪一门哪一派的?”
“老子是白龙剑派的。”汉子道,“怎的,你想跟老子过两招?”
“白龙剑派?无名小卒!”铁师傅轻蔑道,“你师祖曾经学艺铁剑门,你们的武功也应该是从铁剑门演化而来的吧?你看这是什么?”他一边说,一边以指代剑斜刺前方,继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上中下三个方向连刺七剑,霎时将那白龙剑派的汉子周身要害都笼罩其中。
“铁……铁剑门的‘荡平千山’!”有人惊呼。
“咦,你的眼力还不错嘛。”铁师傅笑道,“白龙剑派的人忘记了祖宗,你却还记得——你又是哪一门哪一派的?”
“在下一介江湖浪子,不过曾经在琅山派学艺。”那人回答。
“不错,不错。铁剑门琅山派同气连枝,武功也有许多相通之处。”铁师傅道,“那你来认认这是什么!”说时,他两手同时划出,左劈右斩,仿佛与数人争斗。接着,猛然蹿起丈余,一翻身,好像要钻入水中鱼鹰一样,头朝下直扑向那不可见的敌人。到快触及地面的时候,他竟以左手两指支撑,倒立在地上,右手继续挥掌劈砍,双腿亦“啪啪啪啪”不停地连环踢出。他的整个人化作一把旋转的刀,哪怕被人围攻也不怕。
“这……这是琅山派的‘万剑归宗’?”那师承琅山派的人面如土色——“万剑归宗”乃是琅山派的镇山之宝,连现任掌门也未曾参透,这个魔教妖人却如此轻松便使了出来,怎不叫人骇异!
铁师傅微微一笑,两臂在面前划了个八字,忽然指捏兰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定定不动。片刻,见众人都不说话,才道:“这不是达摩门的‘唯我独尊’么?难道他们的弟子不肖,已经不会这一招?可惜!可惜!”他摇摇头:“不过,也够本了。我神鹫门的一套‘逍遥自在拳’就养活了这么多门派,师祖泉下有知,也可以安息了。”
“魔……魔头!”众正道人士已气势大减,却还不肯输嘴,“你休得胡言乱语!你从何处偷学来这些武功?阕……阕遥山在哪里?你们……阴谋重建魔教?不要妄想!”
铁师傅大笑:“重建神鹫门?神鹫门难道需要重建吗?你们当年瓜分了神鹫门的武功秘笈,各自修练。算起来,你们统统都是出自神鹫门。哈哈,我神鹫门被灭门之后竟然兵不血刃一统江湖。世上的事,当真奇妙无比!”
“放屁!”有人怒斥道,“天下的武功无千无万,招式有相似,也何稀奇?看到似是而非的招式就硬说是从神鹫门偷学来的,又硬说天下门派都出自神鹫门,何其荒唐!”
“这话大有道理!”铁师傅鼓掌道,“乌龟和王八也长得差不过,但是并非同门。不能只因看到乌龟背了个硬壳,就说它是王八。那请问诸位,因何认定严八姐是神鹫门的后人?因为你们听端木平说,严八姐使出一套好似优昙掌的武功?那可真好笑了!优昙掌乃是神鹫门最厉害的功夫。要是严八姐会优昙掌,你们如此对他苦苦相逼,他发怒起来,你们岂还有命在?可见这小子根本就不会优昙掌,不知哪里学来一点儿三脚猫的功夫而已。”
群雄听出铁师傅是为严八姐开脱,虽然觉得这说话牵强,但一时也找不出反驳之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端木平阴沉着脸发话了:“好,严八姐素不承认他是魔教传人,我们姑且不追究他。但是阁下已经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认是魔教中人,在场的诸位都听见了。自古正邪不两立,我等一定不能容你。今日我等就要将你这魔教余孽铲除,你不要觉得冤枉。”
“不冤枉。”铁师傅笑道,“自古江湖就是用拳头说话的地方,拳头硬的,就说自己是正义的一方,技不如人的,就沦为邪魔外道。只不过,要铲除我,你们的本事也……”他故意不说下去。
众人见他方才显露功夫,自然晓得不是他的对手。听他此话大有威胁之意,便都望向端木平,看看这位武林正道的领袖打算如何应对。端木平显出一副视死如归之态,道:“我们武林正道人才济济,岂会惧你?百年之前我们能杀灭魔教,百年之后一定也可以斩杀你这魔头。邪不胜正,自古而然。”
铁师傅全然不为他所动,走向孙晋元,“扑通”跪倒:“孙大人,小人的的确曾是江湖中人,不过早已经弃暗投明,做了康王府的护院。漫说小人年轻时在江湖上并没有做过杀人越货之事,就算真的做过,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是不是也应该给小人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如今这些人却口口声声要把小人千刀万剐。而且还是当着孙大人的面,显见这他们不把大人和我楚国的律例放在眼中,请大人替小的做主!”
孙晋元未料他有此一举,吓得连退两步,差点儿摔倒。铁师傅还继续说下去:“小人是康王府的奴才,常言道‘打狗还要看主人’,这些江湖草莽不仅没把孙大人放在眼里,连我家王爷他们也没放在眼里。这真是没有天理了!”说时,“砰砰砰”向孙晋元磕起头来。
众人都晓得他是装疯卖傻——端木平等人灰头土脸,杀鹿帮一行却觉得无比解气,司马非正愁管束不了绿林豪杰,乐得看笑话,孙晋元则怕自己被卷入纷争不死也得残废,冷汗直下。唯苍翼素来想法与人不同,反而看不出铁师傅是在捉弄端木平,只觉他武功如此高强,却一副奴才嘴脸,叫人生气,便大步上前去,拉他道:“你这人好不奇怪!凭你的功夫,要把这些草包统统废掉有何难处?你要重建神鹫门也不过动动小拇指便可。你何必求这没用的官老爷替你做主?”
“你懂什么!”铁师傅道,“我既然已经弃暗投明,怎么能学这些草莽匹夫,动不动就为了一点儿私仇大打出手?我身为王府的护院,怎能去做那违法乱纪的事情?岂不是给我家王爷找麻烦吗?”
“你刺杀白神父,难道就不是违法乱纪的事了?”神农山庄的弟子尖声质问。
“这怎么一样?”铁师傅道,“我是康王府的奴才,主子有令,赴汤蹈火也要做到。再说,我并没有刺杀白神父,只不过是奉王爷之命,设法将白神父留在菱花胡同,暂时不能出门。如此而已。”
“你好好的武林高手不做,怎么偏偏要做奴才?”苍翼直跺脚,“不明白!不明白!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这又什么好生气的?”铁师傅道,“你这人才真真奇怪!我听说你和你那三个同门都是西瑶孝文太后身边的护卫,不也一样是奴才么?做奴才的好处,你难道还不清楚?对手之间,往往谎话连篇,朋友之间,也要还说点儿客气话,不知那句真心那句假意。唯有主子对奴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好比我家王爷对待我们这些奴才就是两个字——实在。说要我们杀人就绝不会要我们放火,说做好了事给多少银两,也绝不会短了我们。做人就要这样清清楚楚,别的也就不贪图了。要是成天花精神去猜别人的心意,提防被别人算计,或者自己去算计了别人又得不到好处,这种日子过得多累?”
苍翼一时被说愣了,张口结舌。倒是司马非在一旁道:“你这人,什么例子不好举,单单要说‘杀人放火’,好像康王爷专做坏事一样。”
“元帅教训得是。”铁师傅道,“小的是个粗人,不像有些人会说大道理。杀人放火的确是坏事,不过,小人看来,如果能把杀人放火挂在嘴边,总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暗地里却杀人放火要来得强吧?”
“说得好!说得好!”大嘴四噼里啪啦地拍手“光明正大地助纣为虐,总比偷偷摸摸地残害忠良要强一些。这位护院大哥,你对我胃口!咱们去喝一杯,怎样?”
“多谢抬举。”铁师傅道,“我们做下人的,不能随便出门喝酒。不小心喝醉了,耽误了主子的事,岂不麻烦?今天已经多管闲事耽搁了半晌啦——我去找我家郡主去了。” 说着,拍拍身上的泥土,向司马非和孙晋元各行一礼,径自走出圈外。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端木平还没有死……看来他暂时是不会死的了……作者都快被他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