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认祖归宗
“娘,女儿来祭拜你了。”阮祺萱泪眼朦胧地跪坐在阮湘悠的墓前,颤颤地伸出手,抚摸那崭新的碑文。在她身后,应齐、谢氏、应珙、飞盈都低头沉默。
应国非哀伤地盯著那碑上的文字,双手紧紧攥住,浑身不自觉地颤抖,显然还是无法接受,眼前墓碑的所有者便是他渴望多年的生身母亲。
阮湘悠并非在孟康国的玄郊城里去世,但应齐在取得了阮祺萱的同意后,在玄郊城外的风水宝地翠拥山为阮湘悠买了一个墓地,而且是合葬墓。
能够给阮湘悠一个写有“先妻应门阮氏之墓”的墓碑,不仅给了阮湘悠一个名正言顺的嫡妻身份,也是应齐最后能给到阮湘悠的体面了。而且这个合葬墓,表明了应齐想要在百年归老之后与阮湘悠葬在一起的心愿,也不枉阮湘悠用一辈子来爱、来等这个男人。
阮祺萱多年以来一直怨着应齐,今日见了娘亲阮湘悠的坟墓,心里解气不少。应齐带上应府的人来祭拜阮湘悠,分明就是想告诉她,他希望把一切都补救回来。但是这十八年的缺席,岂会因为一个体面的坟墓就能一笔勾销?阮祺萱心中冷笑。
谢氏禁不住这压抑的气氛,偷偷抬眼瞥了一下应齐与阮祺萱。看前者时的表情还是凄怨的,在看向阮祺萱时,脸上尽是藏不住的愤怒与怨毒。
她嫁给应齐近二十年,这二十年她一直努力做好侧室的工作,为的就是弥补因为幼年意外破相而沦为妾室的遗憾。她希望应齐会顾念她多年的任劳任怨,总有一天会将她扶正。成亲时应齐曾承诺不会再娶,她一直以为是应齐想给她机会,让她足够贤能,可以名正言顺提为正妻。直到半年前,这个五官精致、面容姣好,但却面有胎记的阮祺萱出现。
那日,应齐神色肃穆地领着一个衣着素净、年约十七的少女进府。谢氏一听应齐回来,立刻满心欢喜地正了正衣冠迎了出去,见了阮祺萱一身寻常打扮,正疑惑着,却听到应齐面有尴尬地道:“这是……应萱,”他不好意思看谢氏,“我的……我的女儿。”
谢氏的笑容瞬间凝结在脸上。她感觉头皮一阵发麻,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的脸上先是震惊,而后是疑惑,最后是压抑不住的怒容。但是为了平日的和顺的形象她硬生生地把怒意压制下去。
这件事她是有道理发作的。夫妻近二十年,谢氏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应齐要把正室的位子留空,应齐也是对此避而不谈。如今突然出现一个女儿,似乎能把应齐对于正妻一事的反常态度解释过去了。
不仅如此,一直以来有什么事情应齐都会跟谢氏商量着,对外是应齐做主,可是私下里应齐会先遵照谢氏的意见。但此刻阮祺萱的出现,应齐不仅没有跟谢氏商量,连知会一声都没有,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将阮祺萱带到谢氏面前。
谢氏心想,阮祺萱肯定与应齐的嫡妻有某种联系!
阮祺萱环顾两人,默默将应齐的惭愧与谢氏的压抑收入眼底。她盈步上前,微微颔首,笑得十分恭敬,“二姨娘好。”声音清冽伶俐,听得人神清气爽。
但这也着实让在场的人冰冷了一番。
谢氏身边的黄妈妈甚至惊出一身冷汗。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姐”,竟然一出场就管夫人叫“二姨娘”?!这么多年,谢氏虽然作为妾室,但因为正室之位一直悬空,谢氏其实与正室没什么区别,府中一切都由谢氏掌管。谢氏也早已习惯挂着妾室的头衔,过着正室的生活。这个小姐这么一叫,就像打了谢氏一个巴掌。一个正室打在想要僭越的妾室的脸上的巴掌。
谢氏虽然身出名门,但由于幼年破相,身价一落千丈,以至于只能委身侧室。谢氏出身名门谢家,父亲谢裘千挑万选,选了应齐这个允诺过不再娶妾的小商人,才让谢氏的生活好一点。
然而因为她容貌上有残缺,她性格非常多疑且易恼。这么多年应齐迟迟不肯将她扶正,她更是没有耐心,慢慢变得表面一套背地一套。黄妈妈是跟着谢氏嫁过来的,看到谢氏的转变也是大吃一惊。但毕竟自己是她的人,而且谢氏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黄妈妈便没有多在意。
只是到了那日,黄妈妈才意识到谢氏的转变的严重性。从前不管遭遇什么,谢氏都能维持一副落落大方的形象,但那一刻,谢氏居然为了压抑怒意,整个面容都扭曲了。可见谢氏真的被气急了,连平时夫人的尊贵都没有了。可是这个丫头的话,却是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错处。
谢氏听后,整个人一震。二姨娘,呵呵,是啊,自己不过是个妾而已。她不是不知道城中的人一直拿她当笑话来看,纵然她是谢家的女儿,也偏偏有人说她妄自尊大,不过是个妾,总是摆出一副正妻的姿态。她不是不在意,只是寄希望于应齐能有一天将自己扶正。但当她看到了阮祺萱,这个出自应齐嫡妻的孩子,她才知道她是多么的痴心妄想。若是应齐真的有心扶正,为何迟迟不做。应齐心爱嫡妻,已经到了连嫡女回家的事情都不用知会她的地步了。她只是一个妾啊,谢氏心中苦笑。
阮祺萱看见谢氏的面容,心里觉得可笑之余更觉得是她活该。这个女人,霸占了原本属于她母亲的丈夫,还得意洋洋过了这么多年。如今一句“二姨娘”就受不了了吗?看来真是把自己当成嫡妻了。
谢氏勉强地牵扯出一丝笑容,道:“小姐先坐下。”说着便让脸色煞白的黄妈妈准备茶水。阮祺萱也不跟她客气,笑了笑,径直走到平时谢氏常坐的花梨雕花木凳前施施然坐下,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接过早已愣住的黄妈妈递过来的香茗。
黄妈妈一直细细地打量着这位小姐。只见她轮廓鲜明,肤色胜雪,朱唇紧抿,嘴角微扬,五官是精致得没话说,一张小脸只有巴掌大,胖一分略显丰腴,瘦一分稍觉骨感。更妙的是她眉眼间若有若无的冷漠,既有令人想要一亲芳泽的冲动,又让人因她的冷而不敢靠近。
一阵微风从窗口吹入,轻轻撩拨起阮祺萱左额上垂下的秀发。她嫌恶地看向了那窗口。
黄妈妈迅速地低下了头,因为就在刚刚,她还在惊叹这位小姐的美貌时,她看到了阮祺萱左额上一块约有两指宽的胎记。鲜红鲜红地,直逼黄妈妈的双眼。
谢氏也看到了那一幕,她悬起的半颗心总算能落下来。她心中冷哼,看着多矜贵的样子,不也是个容貌有缺陷的女子吗?就算她真是嫡女的身份,动摇到她的地位,也丝毫动摇不了自己女儿应珙在应府的地位。毕竟,应珙可是玄郊城里出了名的美人。日后应珙能到殿前选秀,而她应萱只能嫁个门当户对的做侧室。
阮祺萱显然也意识到了刚刚那阵风之下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并没有在意那谢氏和黄妈妈的反应,仍是自顾自地品茗,仿佛刚刚在谢氏面前露出真容的并不是她。
应齐暗自惊叹,这女子不在意自己容貌丑陋已是奇事,偏偏对别人的目光视若不见的,神情却越发高傲。他心中对这个多出来的女儿算是折服了几分。
他无法忘记当天阮祺萱身着素淡的绸衣,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进入了他办公的内室。她眼神清冷,甚至是骇人,脸上似笑非笑地,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支碧玉簪子。
应齐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他多年前送给嫡妻阮湘悠的定情信物。那是他自己动手为阮湘悠打造的“夜阑静”,这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礼物,他又怎么会忘记。
他大为震惊,正欲开口询问阮祺萱。阮祺萱却先过他,冷笑着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应老板是否记得这句诗句?”
那正是应齐初见阮湘悠,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应齐狐疑的眼神参杂着震惊,他已经被这瞬间发生的事情扰乱了心绪,平日里镇定自若的应大老板此刻也有些失态了。这个少女浑身散发出强大的慑人气场,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幽幽地透出审视与逼迫。不仅如此,她还手握“夜阑静”,这个女子一定与阮湘悠——这个他寻找了十多年的爱人有密切渊源。
应齐警惕地盯着阮祺萱看,想要看出些所以然来,“应某认识此物主人,此诗句是应某听过也所吟诵过的。不知姑娘何人,又从何得到此物?”既然对方一来便出示证据,想必是有备而来,他也不打算与对方绕圈子了。他摆出一贯谦逊的模样,恭敬地问。
仅仅是认识簪子的主人这么简单吗?阮祺萱轻轻一笑,恰好露出光洁的贝齿。既然要装傻,我就陪你玩下去。
她眼神坚定,语气中八分铿锵二分嘲讽:“小女子姓应名萱,生母阮氏湘悠,籍贯夏丹崔州。此物名为‘夜阑静’,是我父母的定情信物。此番我为寻找亲生父亲而来,既然应老板说认识此物主人。那就劳烦应老板为小女子解答疑问了。”
应齐怔住,嘴巴不自然地因震惊而张开。应萱,这个名字,是当年阮湘悠怀孕之时,他们夫妻二人约定的,若是女儿便取名“应萱”。“萱”字来源于又名“忘忧草”的萱草,因阮湘悠眉目之间总是有忧郁之气,应齐便提议为女儿取名“应萱”,希望阮湘悠解开心头郁结。后来阮湘悠生下一个男胎,“应萱”一名就此作罢。谁料这时,居然有一位名为应萱的年轻女子,手持信物“夜阑静”找上门呢?!
可很快应齐便回过神来,当年应齐带着应国非狠心留下阮湘悠远走时,阮湘悠并未怀孕。怎会突然出现一个女儿?
当年应齐在夏丹鹿州经商,与阮湘悠一见钟情。应齐虽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商人,但阮家是个没落家族,阮家人并不反对,很快二人便结为连理。
成婚不久,阮家因夏丹王爷谋反一事被陷害受到牵连,应齐带着阮湘悠逃离了鹿州避过一劫。他们来到夏丹国与莫纳国接壤的小城镇,崔州的白徽村定居。在阮湘悠为应齐生下了长子应国非一年后,应齐抵不过利益与权势的驱使,在一天深夜带着应国非离开了崔州。应齐来到孟康国,开始与权贵交络,很快成为了孟康中有一席之地的富商,并且为了与谢家结盟,迎娶了谢家的女儿做妾。但同时,他内心深深地自责,对阮湘悠抱有极度的愧疚,多次派人到夏丹打探阮湘悠的下落。直到五年前,在鹿州的一处小山村里找到了阮湘悠的墓碑……
因为得知阮湘悠已死,应齐内心更加煎熬。此时他已成为孟康的都城——玄郊城的四大富商之一,然而这一切却是狠心抛却糟糠去换取的。这几年他甚至因此冷落了他的妾谢薇——孟康的户部尚书谢裘的四女。如今这女子拿着“夜阑静”上门,会是什么意思?
阮祺萱像是读出了他的心思,她收敛起笑容,郑重地将“夜阑静”放到应齐面前,道:“应老板若是怀疑我的身份,大可以拿着‘夜阑静’仔细去查探,我可以给应老板一个月的时间。请应老板能够好好帮我寻找生父。”说到“好好”二字时,阮祺萱加重了语气。
应齐更加诧异,这个“应萱”,显然是知道他与阮湘悠的关系。明明是来拿着“夜阑静”来跟自己相认的,可是却真的像是在拜托他一样。这时,借着烛火,他才能仔细地看眼前人。她面容清丽柔媚,放在孟康是一等一的美人,相貌居然和阮湘悠有八分相似!只是左额上的胎记让她的美貌大打折扣。她身穿素淡却用料精致的丝绸,加之身上所散发出的清冷、高傲气质,又让人对她好奇不已……
一个容貌有缺陷的女子,按理会被周围的人所取笑和为难,性情会变得自卑与狭隘,但她却能有这般漠视天下的气质,该有多么强韧的心性!
应齐转念细想,她的穿戴讲究,气质高傲,不像是那些来自市井的粗鄙骗子。倘若她真的是阮湘悠在他离开后与别人所生的女儿呢?他欠了阮湘悠太多,若是能好好照顾应萱,他的愧疚也能减轻一些。再进一步说,如果阮祺萱是他应齐的女儿,那应萱,便是阮湘悠留给他应齐唯一的东西了。更何况,取名“应萱”一事,是只有他与阮湘悠两人知道的约定。他并没有向别人提起过,连应国非都没有,要知道“应萱”的话,只有来自阮湘悠。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答应了阮祺萱寻找生父的事情,并且对她说出了自己与阮湘悠的联系。阮祺萱一边听一边露出讶异的表情,可她眼底的波澜不惊,却是早已知道一切的冷静。
阮祺萱不着痕迹地扬起嘴角。她的确是应齐与阮湘悠的女儿,但她并不叫应萱。当日应齐离开后,阮湘悠才发现自己有了两个月的身孕。白徽村的一些村民见她孤身一人,将她赶出了村子强行霸占了她的房屋。阮湘悠走投无路,偷偷回到鹿州投靠表兄唐惜伦。表兄妹二人原本是青梅竹马,听说了表妹的情况后,唐惜伦怒不可遏。等阮湘悠将阮祺萱生了下来,唐惜伦不准阮湘悠替阮祺萱取名“应萱”。“阮祺萱”是唐惜伦取的名字,保留了“萱”字,是因为希望阮湘悠以后能真正忘忧。而“祺”字,则是祈求孩子日后能吉祥平安。
阮湘悠与唐惜伦一同将阮祺萱养大。虽然九年来阮湘悠为了等待应齐而眉头深锁,但阮祺萱的聪明伶俐为生活增添了不少趣味,阮祺萱亦是把唐惜伦视作父亲一样。然而这一切到了阮祺萱九岁便终止了。那一年阮湘悠无端病死,阮祺萱任性地出走声称要把生父带来见母亲,自此阮祺萱与唐惜伦便失散了。
终于等到今天,她阮祺萱找到了应齐。若非应齐,阮湘悠不会含恨而终;若非应齐,阮祺萱不用经历那修罗地狱般的流浪生活;若非应齐,她阮祺萱何至于骨肉分离,颠沛流离?!
她永远忘记不了被那白家人诬陷诽谤,忘记不了地窖的潮湿,忘记不了被卖给满头癞子的屠夫当童妻,更忘记不了她为了自保而用小刀亲手捅死了屠夫……这所有的一切,若非应齐,她何至于此?!
阮祺萱转过头,那被擦洗的光亮的屏风映出了她的面容。她深深呼吸了一下,把那些暴戾的气息压了回去。她曾经答应过珩姐姐不再回想从前的事情,刚刚的事若是让珩姐姐知道,只怕她会非常失望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