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姬望着楚王的背影, 脸色苍白如纸。
“大王!大王!”她忽而奋力挣开旁人,不顾一切地奔过去, 抱住楚王的后腰,“妾错了!乞大王勿弃我!勿弃我……”
她声音带着哭腔, 教人听着不稳。
楚王停住,回头看她,双眸却依旧冰冷。
“越姬,”他说,“可还记得你初入宫之时,寡人说过的话?”
越姬僵住,抬起头, 泪水迷蒙的眼睛里透着惶恐。
楚王却没有再说下去, 拉开她的手,带着阡陌径自而去,未几,消失在帐篷和火光的那头。
越姬软倒在地上, 捂着脸痛哭不已。
小臣符在旁边看着, 心里叹了口气。
说来,平日在后宫之中,越姬算是有计较的。她不像郑姬那样对谁都客气,知道谁要好好笼络,谁讨不讨好都行;也不像郑姬那样对楚王一味柔顺服帖,时不时任性一下,却能拿捏尺寸, 倒也过得顺畅。
楚王即位,至今还未满三年,这些越姬入宫也不过一年有余,在去年之前,是从未尝过冷清的滋味。而楚王罢宴停猎,后宫诸姬一并受冷落,越姬的怨怼倒也不是那么明显。但是阡陌的出现,犹如水潭里落入石子,平衡打破,再也不复平静。
越姬对别的姬妾一向不假辞色,姿态高傲,如今再这般,却招人嗤笑。
“越姬为姬,我等亦是姬,可无人是夫人,日后这宫中行礼,不若以年纪相论。”有人这么意味深长说道。
越姬在后宫中年纪不算大,这般来论,她要给许多人行礼。越姬恼羞成怒,那些姬妾们却不像从前那样畏惧,嘻嘻哈哈,不拿她当一回事。
此事,小臣符是从后宫里服侍的寺人口中听说的。未想到,她终是沉不住气,乱了方寸。
从前,越姬对楚王身旁服侍的人打点一向大方,与小臣符的关系也不错,上回楚王路过后宫,也是得了小臣符的通报,越姬才能见他一面。但小臣符再有心,如今也无可奈何,一个失了宠的姬妾,便如无根之萍,想留也留不住。
楚王没有交代如何处理,小臣符不敢妄为,看着越姬,叹口气。
“越姬。”他说,“大王也并非无情之人,只是你日后莫再任性,好自为之。”说罢,他交代从人将越姬送回郢,看她仍怔怔瘫坐,不再多说,自顾而去。
*****
阡陌一路被楚王拽得手疼,旁人惊诧的望来,她脸上涨热。
“大王……大王!”她连叫了好几声,楚王才慢下步子,转头看她。
那面容仍带着怒气,却似乎又不全然是怒气。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复杂。
“你莫听她胡说!”好一会,他才憋出这句话,不知是饮酒太多还是走得太急,火光中,面色透着红。
阡陌很是无奈。
她对楚王和越姬的私事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更不想掺合进去,偏偏这两人不这样想,她躲都躲不及。
“大王!”不远处,有贵族举着酒杯,醉醺醺地朝这边打招呼。
楚王没有理会,只看着阡陌,见她沉默,心中着急,正要再说,阡陌却看着他衣裳上的一片污渍,道,“大王行宴,还未更衣,我为大王更衣吧。”
楚王愣了愣,看着阡陌反拉住他的手,脚步不由跟上,随着她往王帐而去。
入了帐中,阡陌请寺人去盛水来,为楚王换一件外衣,又为他洗手拭面。
楚王坐在榻上,两只眼睛一直盯着她,见她擦干了手,正要转身,一把抓住她的袖子,“莫走。”
阡陌回头看他,心底叹口气,只得将巾帕放到盆里,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
“大王会罚越姬么?”她问。
楚王有些诧异,却很快反问,“你欲寡人罚她么?”
“那是大王的事。”阡陌平静地说,停了停,再问,“大王还喜欢越姬么?”
楚王目光定住。
“越姬曾深得大王恩宠,无论后来大王为何冷落后宫,总是曾有恩爱。”阡陌望着他,“她今日因一言触怒大王之前,亦是一心为了大王……”
“喜欢?”楚王忽而打断,看着她,“在你看来,寡人便是那喜怒无常之人,是么?寡人从前厚待于她,如今将她冷落,以失治罪,便是寡人薄情,是么?”
难道不是么……阡陌心里默默道。
“寡人从不曾错待任何人。”楚王说,“你或许不信,寡人从未罚过任何姬妾,就算有人曾想鸩杀寡人,寡人也不过是将她逐出了宫。”
阡陌不禁一怔,看着他,有些不相信。
“为何?”她狐疑地问,“大王会宠爱每一个人么?”
“寡人无这许多精力。”楚王道,“林阡陌,若你是寡人,除了这王位一无所有,甚至连命也护不住。她们亦是一样,你会去为难么?”
“既然大王不欲为难,又为何冷落后宫许久?”
楚王的嘴张了张,阡陌却望着他,似乎在等着他回答。
“寡人并未冷落,后宫吃用,从未缺短。”他注视着她,“所谓冷落,乃是无论人还是物,为寡人所有,必是寡人本心想要,而非他人强予。”
又是这个逻辑,阡陌深吸一口气,点头,“我知晓。”
“你不知晓。”楚王打断,双目紧紧逼视,一字一句皆是清晰,“林阡陌,这话,寡人也不过近来才能做到。”
阡陌望着他,哑然。那目光里藏着灼灼的热度,就像白天的那原野上被太阳曝晒过的风……她有些不自在,把眼睛转开。
楚王看她又不说话,心中有些着急,正待再说,忽然,外面传来些奇怪的声音。
远远的,好像有谁在吹喇叭。
阡陌也听见了,抬起头,面色诧异。
“大王!”寺人渠在帐外冒叫一声,“野中走来了一群象,在营地边缘游走!大王不是还想猎象么?”
阡陌听到这话,脑海中忽而灵光乍现,忙道,“不能猎!”她看向楚王,目光闪闪,“那象群,说不定是回来寻幼象的!”
楚王神色有些奇怪,“那又如何?那幼象是你的,赶走便是。”
呃?阡陌看着他,感到不可理喻。
“大王将幼象赐我,便有我处置,是么?”她想了想,问。
“你要将幼象放了?”楚王立刻察觉,有些不高兴。
“大王!”子贝兴奋的声音在帐外响起,“臣让士卒将象群围了起来,就等着大王过去!”
阡陌的心更是吊起,恳切地说,“大王将幼象赐我,我本当保留。但我得它,不过是一时喜爱。若有朝一日,我不再以它为好,或无力抚养,弃之敝之,于我无损,于它却是灭顶之灾。如今它家人既寻来,何不放归,成其之好?”
楚王看着她,目光忽而变得意味深长。
这时,子贝又叫了一声,“大王!”
“暂且围着,莫动。”少顷,楚王转开目光,吩咐道。
*****
火光照耀,楚人们挥舞着火把,击鼓敲板,将象群围住。
象群显得害怕又狂躁,想突围出去,却被火把和噪声吓了回来,叫声惊惶而洪亮。
阡陌的小象也显得十分不安,在听到象群呼唤的时候,不住地叫唤走动,想挣开绳子。士卒将它牵出来,阡陌走过去,小心地将它脖子上的绳索取下。
楚王让人群让出一条道。
“去吧。”阡陌摸摸它的脑袋,对它说。
小象甩了甩鼻子,似乎在确认没了绳索的感觉,似乎知道这是要放了自己一样,未几,迈开腿朝象群跑过去。
看到象群纷纷将小象围起来,用鼻子互相蹭着,并且不再像刚才那样试图攻击过来,楚人们也停住了击鼓和鼓噪。
“噫!还真是来寻幼象的!”子贝奇道。
楚王没说话,让围拢的人群撤开。象群慢慢走起,朝远方而去,未几,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众人纷纷散去,寺人渠袖手望着那边,瘪了瘪嘴角。
他见阡陌仍张望着,脸上带着微笑,没好气道,“大王苦心将那幼象送你,你倒好,还未留过一晚,便放走了。”他摇头,“司衣陌,说你什么好,要是别人,小心地供起来以示大王宠爱还来不及。”
阡陌莞尔:“大王将它放走,于我而言亦是大礼,这是好事。”
“真的么?”楚王的声音忽而在身后响起。
二人吓了一跳,回头,楚王看着阡陌,双眸映着篝火,却有几分幽深。
阡陌颔首,向他一礼,“多谢大王。”
楚王不置可否。
“林阡陌。”他望着远方漆黑的夜色,道,“你可知晓,行猎时,寡人会想什么?”
阡陌想了想,道,“世间万物,性命皆在大王手中。”
楚王摇头,看着她,“寡人想,万物皆有一死,贤愚无异。故寡人此生,必不可遗憾。”
阡陌觉得这话似别有意味,正当思索,忽而又听楚王道,“明日早起,随寡人走一趟。”
走?
阡陌怔了怔:“去何处?”
楚王却不回答,已经转身而去。
*****
天色微亮之时,楚王已经整军,留下仍在狩猎兴头上的贵族们,往南而去。
阡陌坐在车上,不知所以,直到望见水边一字泊着的大船,方才明白,楚王这是又要远行。
她登船的技术已经相当熟练,踏着颤颤巍巍的船板也不再觉得心慌,三两步就走了上去。
舟尹喊着号子,相和声一片。
清晨的雾气被风和阳光冲散,大泽上的水鸟被惊起,展翅漫天。船队离开岸边,长桨划开水面,汩汩的波涛声中,留下长长的水痕。
阡陌立在舷边上,低头看着水里的鱼群,觉得煞是有趣。
身边站过来一个人,不用猜也知道是楚王。
“大王去何处?”她问。
楚王却只道,“去了你便知晓。”
阡陌知道他不想说就不会说,也不再问。自从昨夜那番似探讨又似争论的对话,二人似乎都有些默契,没有再碰那样的话题。
大船一走就是两三日,待得阡陌再次见到那熟悉的地形的时候,睁大了眼睛。
铜绿山。
近来下过大雨,那条有鳄鱼的河涨了不少水,漫上了她先前割草的山坡。不过此处水况不明,不能停泊,船队只是路过,仍然驶到了运送奴隶和矿石的那处水港。
阡陌双脚落地的时候,四下里看了看,虽然离开不过数月,却似恍若隔世。
“上车。”楚王对她说,让她坐上了自己身后的马车。
仍然是那条路,路上,还有人在运送矿石,牛车满载。
待得铜绿山出现在道路的尽头,阡陌的眼睛几乎无法移动。
密布的矿道,忙碌的人群,就像她上次在这里的时候一样。只不过,那时她背着竹筐,浑身邋遢,如今,她坐在这被自己日日诅咒的剥削阶级的马车上……想起过往种种,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新任的铜山工尹成崇,本来是郢都的左徒,处事比前任细致不少,楚王查看了些文牍,又问了些铜山的近况,成崇皆对答如流。
“运往秦国与巴国的铜,都送出去了么?”楚王问。
“皆已送出。”成崇答道,“不过依令尹之命,都是粗铜,只怕运过去,秦人与巴人不晓冶炼。”
“他们若会冶炼,寡人便不送了。”楚王低头看着一卷简册,淡淡道。
成崇哂然。
“还有那些扬越工隶,”楚王放下简册,“备好了么?”
成崇忙道:“备好了,马上便可登船。”
扬越工隶?
登船?
阡陌讶然。
待得楚王带她到矿区的时候,阡陌睁大眼睛。
只见扬越人足有两三千,聚在空地中,看上去似乎喜气洋洋。有些面孔她还是认识的,阡陌亲手治好了他们的疟疾。
见到阡陌,那些人也很高兴,纷纷围上来,有一个懂少许楚语的人告诉她,楚王要将他们送回扬越。
阡陌震惊不已,看向楚王,却见他并没有否认的意思。
“大王真的要将他们放回去?”她惊喜地问。
“不放回去不行。”楚王一脸正色,却语带揶揄,“自从尔等逃走,剩下的人也不安分,还总弄坏寡人的器具与矿道。”
阡陌哂然。
“那……他们走了,何人来开矿?”阡陌想了想,又问。
楚王瞥她,意味深长,“怎么?你为寡人着想了?”
阡陌忙讨好地说:“我为大王做事,自当为大王分忧。”
楚王收回目光,道,“国中的罪隶及征役者也不少,庸人冶炼之术高超,寡人将一些庸人也迁了来,落户此地,专事铜矿,比这些工隶做得好。”
原来是没有用处了啊……阡陌虽这么想着,却觉得楚王能够做到这一步,也算善莫大焉。
楚王却不多理会她,令士卒带领这些扬越工隶离开铜矿,上船去。
*****
扬越工隶人数不少,整整载了上百条船。看到这么大的阵仗,阡陌十分惊诧,这必然是早有准备,楚王这个闷声不出的,若不是带她来看,她还不会知道。
巨大的船队几乎塞满了江面,浩浩荡荡往南而去。
楚王却没有离开,引着楚师押后。
船队穿过了云梦广阔的水泽,阡陌望向四周,只见云水茫茫,唯有大船驰骋,如同海里的巨鲸。
这一走,就是近半个月。阡陌没有来过,也从未体会过楚国的疆域有这般宽阔。而水流终于入江的时候,再走一段,据舟人说,这是湘水,再往前,就是扬越的地盘。
湘水。
阡陌望向两岸起伏的山峦,荆湘荆湘,她也曾经坐着轮船游长江,却没想到在这个时代,楚人的船竟可以直通湘江。
楚人在湘水的边上也建了城邑,闻知楚王到来,城中民人纷纷赶到江边,观望行礼。还有人喊着楚王的名字,抛果子上船来,阡陌的脑门被一只桃子砸中,楚王看着哈哈大笑。
到了扬越,早有人在岸边等候,大船靠岸,扬越人们迫不及待地跑下船去,与亲人相见。而看到扬越的酋首出现的时候,阡陌终于知道楚王为何而来。
楚王亦下船,与酋首宰牲歃血,互誓楚与扬越无相侵。
见阡陌不明白,寺人渠小声告诉她,先前庸国领头作乱时,扬越也在其中,被楚国教训得惨败。如今楚王不欲再与周边再兴战事,便亲自送还战俘,顺水推舟安抚扬越。
阡陌了然,再看向楚王,他锦袍高冠,腰佩长剑,在水边祭告,迎风而立,两袖扬起。那模样,极尽君子之美,却让人不得小觑。
阡陌曾经觉得,一个人的动机若不纯粹,做出来的善事亦是虚伪。可如今看着楚王,她却转变了一点看法。史册上有不少殉葬的记载,无用的奴隶,杀掉殉掉,无人会说上一句。但能作恶而不为恶,而是尽量做成善事,这至少是一种诚意。
正神游间,那边祭告已毕,扬越的巫师执着一杯酒,一边送着楚王一边唱起歌来。
楚王谢过,未几,似乎回望。
目光远远相对,阡陌并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自己,心中却似落入一滴水,唇边却泛起微微的笑意。
巫师继续唱着,歌声苍老而有力,四周的扬越人亦开口相和,旋律竟是十分悠扬而美好,回荡在山林和河流之间,引人遐思。
“唱的什么?”有人问寺人渠。
阡陌也听不懂,但是听着这歌声的时候,眼睛却一直落在楚王的身上,没有离开。
她想起了越人的另外一支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