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破巢而出(一)
中国空间站,距地四百二十千米,我去过。
月球,距地三十八万千米,我去过。
阋神星,超过一百个天文单位,我也去过。
我游历了整个太阳系,造访过八大行星,至今安然无恙。那么有什么理由让我相信,我走不出这区区地下两公里?
人类不是囚徒,世上也没有一个囚笼能困得住人类。我们创造了辉煌的文明,哪惧你们这些未脱蛮荒的原始生物?
今天我将证明,你们并非不可战胜。
海婴?
不过是块头大一点的泥鳅罢了。
==========破巢而出==========
吕湘英这一闹,在蜂巢里可算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事。
不论对海婴还是人类而言,地下生活都太过枯燥。在某程度上,他们都渴望着能发生些什么事,好刺激一下自己已经麻木的神经。所以同样在某程度上,吕湘英算是满足了他们渴望看见新鲜事物的想法。
舆论一旦传播开来,就像一艘失控的航母,什么也阻止不了。
人类彼此间窃窃私语,舆论一边倒地将吕湘英视为英雄、榜样和标杆。他们冷却太久的血液像一下子被煮沸一样,尽管表面不敢放声言论,但内心无不激动万分,更有“人类复辟说”不胫而走,希望如同一场山林大火,在人类群体中雄雄燃起。
而海婴内部则陷入了相互指责的境地中。左翼率先抨击右翼,说右翼新任巢监纳查瓦目无法纪,先是无故杀了人类重要的科学家,又罔顾立宪派的法规越权窃脑,应当负全部责任,革职查办。疾游则趁机大肆批评听涛目中无人,指责他们已将立宪派当成是自家的后院,肆意妄为,更陷疾游王储于险境。也有人类灭族论者再提他们的主张,高呼人类太过危险,必须进行灭族清理。
很快,各种言论就从涉事楼层传了开去。
上一任巢监临危授命,重新代理纳查瓦的职务,并马上召开全蜂巢管理者紧急会议商讨对策。而吕湘英尚未经过的各楼层主管,则先想办法拖延时间。
就在海婴的管理层都忙着参加会议,而海婴的基层在相互对骂的时候,人类群体中突然冒出了主张乘机反抗的声音。然而,在蜂巢里能以人类身份活动的,就只有罗建明的团队,人员不过区区百余,并且大多被分批管制在负五十三层以下的蜂房里,通信皆被切断,再加上有怕遭牵连者极力反对,故未等反抗的声音产生多少效应,便即无疾而终。
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段耐人寻味的小插曲。几名主张乘机反抗的水族区人类维护员,见周围的同类都没有勇气“造反”,竟一时性起,索性潜入水族区,打算偷偷杀几个意识不在身上的海婴然后自杀,权当报复。不料这个想法被另外几名负责同样工作的人类知道。后者深怕被他们连累,便好言相劝,结果吵了一架也劝不下来。后者一来不敢向海婴告发,因为这会招致同类的报复;但二来又怕前者得了手,累及所有人。情急之下,也追到了水族区,与前者在水中大打出手。一开始,两帮人还是十分忍让,只是在水中拉拉扯扯。不想争持久了,人们理性渐失,分串渐无,前者觉得后者坏他大事,后者觉得前者不顾大局,两帮人出手渐重,竟演变成你死我活的搏斗。
最后,前者几人尽数被勒死在水中。其中一人死前被拔了口中的氧气管,极其不甘地在水中破口大骂,“你们这帮孬种只有胆向自己人出手,没胆跟鬼鸦拼命……”后者深怕他惊动了水中巡逻的海婴,只好紧紧捂住他的嘴巴和勒紧他的脖子,使其窒息致死。杀人后,他们迅速将尸体藏在海婴弃卵房最深处,估摸着即便海婴发现了,也是一段时间之后的事,到时尸体的大脑彻底死亡,海婴读不出记忆,也就死无对证,不知发生何事。
在这件事中,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的人,他们或许都能找出一百个理由来证明自己的主张是正确的。又或许,他们可能真的都是正确的。然而,主张是否正确从来不是主导事情走向的最终准则。
生和死才是。
在深海艰苦求生的经历,令海婴对这个道理有着极其深刻的体会。他们知道除了死亡,没有什么更妥善的方法来解决吕湘英的事情。因为他们不信吕湘英会安安分分地遵守协定——在自己安全后释放人质。同样,他们也不信吕湘英会相信他们真的放他离去,更不相信吕湘英会放弃对他们展开报复的机会。由此他们得出结论,只要吕湘英一旦安全离开蜂巢,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事情往对海婴更不利的方向发展。而其中最不利的,就是吕湘英大脑里的纳查瓦。
纳查瓦作为主席酋长的参谋之一,知道太多关于海婴的机密。如果这些信息统统被人类所利用,整个海婴族群将从此永无宁日。退一万步说,即使吕湘英真的愿意将纳查瓦放回,纳查瓦的信息仍然有遗留在吕湘英大脑中的风险。那么最稳妥的做法,自然就是弃车保帅。
弃纳查瓦这只车,保整个海婴族群的帅。
而潘德念——即马百拉——因事关整个疾游氏族的关系,故接下来要商讨的营救行动,必须要以保护他的安全作为最高原则。
哈葛托是与会的其中一员。在得知会议最终决定要放弃他兄长的时候,他顾不上腹部的剧痛,冲着仪板视频会议画面中的各个管理层据理力争。
“各位领导,并不是我一心想袒护兄长,而是这样的决定,会使行动从一开始就已注定失败。”
“何以见得?”不知是哪位领导向哈葛托提出质疑。
“因为谁都看得出,那人类目前手上真正具有人质意义的并不是我兄长,而是他一直紧紧贴在身后的马百拉。”视频会议刻意留出一小片区域来显示监控画面,而画面中正是吕湘英与邓冠勋等五人。此刻他们正在前往负四十八层电梯房的途中,在这段路上,吕湘英一直极力将自己埋在潘德念的身后,以防被人在暗处偷袭。
“这人类共享了我兄长的信息,自然知道很多要害之处。各位可以看见,他一直拿马百拉做挡箭牌,这说明他知道我们随时可以放弃纳查瓦而毙他性命。所以如果各位是以刚才决定的内容作为此次行动的主导方向,恕我斗胆说一句,我们这个会议等同什么也没有说过。”
“那还不是因为你没处理好所致!”哈葛托话音刚落,责备的声音便随之而来。“如果当时你没有让马百拉去应付那人类,怎么有如此被动的局面?”
“这个责任我难辞其咎。”哈葛托说,“但当时为了安抚那人类,以免他做出伤害自己乃至伤害巢监的行为,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我当时只是一心想保巢监无恙,没料到那人类竟如此多手段。是我太过轻敌了。”
“哼!你们两兄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个自以为大权在手就肆意妄为,一个偏袒亲近人类,甘当为全族唾弃的‘亲猿者’,真是一丘之貉。”说这话的,是一名来自鲸歌氏族的右翼。
“你这话就有失公允了。”一名听涛氏族的右翼马上出来撑场,“纳查瓦大人只是一心不想整个立宪派沦为‘亲猿者’,才会铤而走险抢占本该属于哈葛托队长的人类。若不是‘亲猿者’和左翼的行径已完全偏离我派的宗旨,纳查瓦大人才不屑于做这些事。要我说,这事若追究责任,自然是左翼的过错。”
“你们有完没完?”一名疾游氏族的听不下去了,“我少主仍在那人类手上,你们竟然在这里相互指责起来。可别忘了这次会议的主要目的。”
就在这唇枪舌剑之间,吕湘英到达负四十七层了。
“各位安静一下。”代任巢监说话了,“哈葛托,你跟那人类相处过,这里论对他的熟悉,就非你莫属了。你说说你的建议吧。”
这位代理巢监——亦即是上一任巢监——名叫奎迪勒,是一名年过半百的疾游海婴,在蜂巢里若以上岸时间来排资论辈的话,最老资格就当数他。他十一岁上岸,第一个扮演的人类角色,是一名大学刚毕业,在教育局上班的职员。他以这个身份混迹在人类社会中,期间还结了婚,生了孩子,并与当时扮演教育局局长,后来成为立宪派首位平民出身的主席——亦即是上一任主席——的同类产生了深厚的情谊。
他的前半生其实并未经历过多少波澜,过的都是人类寻常百姓的小日子。他的日常工作是负责收集学生的信息,从中筛选出适合窃脑的目标,并安排窃脑的活动。在他任职的那段期间,他一共安排了三千多名不同年龄的学生供立宪派窃脑。初时他并没有觉得这有何不妥,但随着与人类交往时长日久,又经历了多次本人意识的排斥,在两个身份多次切换之后,他逐渐对人类产生了同情心。
后来他被派往蜂巢,担任巢监。因与上一任主席关系深厚和上岸时间较长,他在蜂巢里可谓德高望重、一言九鼎。在他对人类的亲近作风的领导下,“亲猿者”在蜂巢内迅速成长。他向来十分反对派内分什么左翼右翼,这与上一任主席的理念不谋而合。他认为这并不符合团结精神,故从来没有选择任何一方站队。亦因如此,在上一任主席和他作为巢监的任职期间,整个立宪派都是一片团结的景象,即便派内有些理念确实存在分歧,但也不至于像如今那样公然摆在桌面上说。
但这种气氛自从新一任主席上任——即如今的听涛氏族酋长——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变成现在同类之间唇枪舌剑、互相数落,甚至尔虞我诈的境地。直到某天他暗暗感觉到,要让同类重新团结起来,竟不比征服人类世界来得容易。
哈葛托察觉到他一双垂暮的黯淡的红眼深处,有一点像火花一般的光芒转瞬即逝,便知道这位老前辈的内心正在翻腾。
他希望自己能给出一个既能救得马百拉,又能保住纳查瓦的建议。
只是这让哈葛托十分为难。因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救马百拉”和“保证海婴的机密不为泄露”这两个目标,如今正向着互相冲突的地步发展。他深信只要吕湘英一直将自己和马百拉的命运紧紧撮在一块,这两个目标只会是鱼与熊掌。到得那时,他们就必须从中作出选择。
杀死或再次控制吕湘英,似乎是最直接能满足两个目标的做法。然而吕湘英既杀不得,控制同样不可能。哈葛托从监控可见,他如今草木皆兵,神经敏感得形同绷紧的蚕丝,一触即断,稍有风吹草动,都极可能促使他抱着两名人质玉石俱焚。
难,实在太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