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谈判(完)
正当吕湘英边提防四周,边思考些莫不相干的问题时,他们不知不觉便已到了电梯房。吕湘英发现,这里有两部用于往返负五十六层和负五十七层的电梯,分别为A梯和B梯。看见这情形,纳查瓦的记忆又再涌现。吕湘英马上就想起,原来蜂巢里的电梯是采用断续式设计:即每一段电梯井只连接相邻的两层,而且不同楼层的电梯井更非垂直挖建,而是东一段西一段地错开挖建,故每一楼层都建有东西两个电梯房,一个是通往上邻层,另一个则通往下邻层。
如此一来,吕湘英若想从目前的位置通往地表,则每往上一层,就要走到另一个电梯房换乘电梯才能再往上一层,宛如用脚步写下一个冗长无比的“弓”字。这种吊诡的设计让他很是头痛,他完全不敢想象需要多少时间才可以彻底离开这个鬼地方。
随着一声“叮咚”,往负五十六层的电梯到了,A梯与B梯同时在众人面前敞开了透明的防弹门。面对两部皆可搭乘的电梯,吕湘英从纳查瓦的记忆里想到了另一件更头痛的事:这两部电梯中,只会有一部能安全到达目的楼层,倘若误入了另外一部,则要么被困在里面,要么被电梯的机关所杀。这就是蜂巢中人们称为“一万亿之一”的安保制度。
为何称为“一万亿之一”?
原来,蜂巢在凿建之初因技术落后,未能在坚硬的花岗岩中打通一条贯穿上下的梯井,所以负十层以上各层,都只能靠拣选较软的地质挖空作为往反通道。直到凿建至负十层,科学技术终于赋予人们高效凿挖坚硬岩石的能力,蜂巢才开始加入梯井结构。自此电梯成为了负十层以下唯一的往返途径,亦正因如此,在蜂巢内搭乘电梯最高只能到达负十层,再往上就必须徒步穿越那些像树根一样错综复杂的甬道。
然而,当蜂巢凿建至负二十层时,海婴们逐渐意识到,对于越来越大的蜂巢和越来越多的电梯,他们缺乏一套稳妥的安保措施。于是他们开始针对电梯制定各种安保制度,诸如单双日只允许某些电梯运作,其余电梯倘若运行则一律视为入侵者劫持等等。可这种制度不但投入人力众多,且屡有卫兵疏于职守和人类误闯的现象发生。为了保障海婴存在的秘密不被人类所知,他们决定为负二十层以下的各层电梯加入了一种特殊设计。
所谓特殊设计,其实就是为电梯增设各种机关陷阱,并交由一套简易的安全开关控制。当安全开关打开时,电梯可以正常使用,蜂巢内部称之为“常态”;与之相反,就是“非常态”,即当安全开关关闭时,电梯内的各种机关就会因相应的触发条件而触发。试想倘若有人类误闯或者敌人来犯,他们一旦进入了非常态的电梯,其结局就会如吕湘英所知的那样——被困或被杀。
关于电梯状态的切换机制,是每日轮流由奇偶层数的主管——即海婴扮演的人类——负责编排,并将编排结果以日常通知的形式,向有往反需求的人员公布。而这套机制的根本原则,就是同向的两部电梯中,必须要有一部处于非常态,且绝对不向在该区域楼层没有正当往返理由的人公布——包括巢监。如此一来,自负二十层以下的电梯的状态组合就会每天随变,而且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将各层的电梯状态汇总,从而杜绝相关情报为间谍所窃取。因此,如果有人仅凭运气去搭乘电梯,则每层只有二分之一的机率选对,那么他能从负二十层顺利乘至负六十层的机率,是为二分之一的四十次方,即约等于一万亿分之一。这就是其名称的由来。
纳查瓦作为巢监,在蜂巢中有着区划最大的活动权限,其中包括负五十三层至负五十七层的窃脑研究区,和负五十八层至负六十层的海婴生活区。因此,吕湘英对电梯状态的知情范围,就只有这区区七层,再往上的便一无所知。而且就算他知道这几层的情况,也绝不代表在这几层就是安全的,因为电梯的状态组合是可以随时切换的,甚至是在搭乘中途也可以切换。
所幸的是,吕湘英手上控制了两名重要的人质,这多少会让那帮乌鸦脑袋投鼠忌器。但他依然不敢掉以轻心,毕竟他不知道,电梯里的机关到底是以什么形式触发和出现的。所以,他若想安全到达地表,最稳妥的做法,就是让邓冠勋和那名警卫兵各自搭乘一部电梯。如此一来,为了不误伤自己人,鬼鸦们只能被迫将两部电梯都设置成“常态”。
想明此节,他举枪指向邓冠勋,“你跟我坐乘A梯。——你!”他又看着警卫兵,“推上我朋友,乘坐B梯。”对于吕湘英来说,邓冠勋看上去总比那名警卫兵要容易对付得多。
邓冠勋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然后走进了A梯。但那名警卫兵却不太乐意,牙关咬得紧紧的,像被人看穿了底牌似的不甘。吕湘英见他如此,便将枪头顶住潘德念的下巴,示意他别耍花招。警卫兵看了一眼A梯里的邓冠勋,见他对着自己微微颌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推着汤兰走进了B梯。
看见他们二人各乘各梯,吕湘英才押着潘德念步入A梯,并发现AB二梯之间同样是用防弹玻璃相隔,两个轿厢的内部环境一目了然。吕湘英这才想起,这种设计并不是为了美观,而是为了攻心。试想如果有入侵者分梯而乘,那么其中一个轿厢里的人就会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轿厢里的同伴被机关杀死或囚禁,这无疑会对余下入侵者产生极大的阻吓作用,继而瓦解他们进一步入侵的念头。
随着电梯缓缓升高,外部照射进来的灯光消失了,两个轿厢煞白的顶灯显得尤其光亮。吕湘英知道,自己已进入厚达三十米的岩石隔层。他往四周打量了一下,透过透明的轿厢,他看见梯井内壁并没有经过修葺,除建有电梯机架外,全是凹凸不平的岩石。他的目光环顾了电梯的四周,不期与另一边轿厢里的警卫兵对上了眼,两人四目交投,再加上头顶灯光的衬托,宛如两个在舞台上对视的演员。
但这种对视并没有维持多久,电梯便到了负五十六层。电梯的报讯声打断了两位“演员”想将对方生吞活剥的目光,吕湘英勒紧潘德念,示意邓冠勋及警卫兵先出去,待确定外面没有任何异常的时候,才押着潘德念一同出了电梯。
负五十六层此间除了他们五人之外,就再无他人。确定安全之后,吕湘英让警卫兵推着汤兰,并与邓冠勋在前带路,自己则押着潘德念在后跟着,向通往负五十五层的电梯房走去。
这一路,吕湘英总有意无意地回想起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他清楚记得纳查瓦被蒙着双眼,由引路的勤务兵一层一层引往蜂巢深处。他也想起,蒙眼的眼罩内嵌着两片硅胶,戴着十分清凉。基于这种清凉的感觉,他又蓦然想起,原来海婴眼窝两侧,长着像眼镜蛇颊窝一样的热感受器。硅胶的作用,就是防止海婴透过蜂巢外热内冷的特殊环境,再凭自身的热感受能力,记下蜂巢的出入路径。
纳查瓦的记忆尤如山洪爆发一样,在吕湘英的思考中倾泄而来。他发现这些信息量之巨大,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和大脑的负荷,根本处理不过来。他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别人的人生,那些置身于冰冷黑暗的深海中的岁月,唤起了他的皮肤感觉,不由得冒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开始苦恼于如何应对这些堵都堵不住的信息,却又因为苦恼,继而接二连三地想起与纳查瓦苦恼有关的事,甚至分不清哪些苦恼是自己的,哪些苦恼是别人的。
为了减轻这种压力,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去放空大脑,好让精神从叫人崩溃的信息中抽离。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放空不下来,信息总是有意无意从脑中涌现,而且内容跨度极大,天南地北毫不相干的混杂在一起,就像是一面被泼了百十种颜色的油漆的墙一样,连他察觉到“大脑无法放空”的这一知觉也一并淹没掉。
吕湘英感到自己的脑袋快要被接踵而来的信息所挤爆,昏昏沉沉地随着邓冠勋乘上了开往负五十五层的电梯,却等电梯在负五十五层停下,才想起自己刚才乘过电梯。他本想提防邓冠勋会趁自己一片混乱的时候有所动作,但是脑子冒出来的信息实在太多,以致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分散,最后竟忘了自己想要提防什么来着。幸好邓冠勋不知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还是怎样,仍是安安分分的走在前面带路。直到到了负五十四层,吕湘英的精神才勉强恢复过来。
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反正大脑貌似渐趋平静,也能把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摒除,并有规律地、选择性地处理自己想要处理信息。过没多久,他不但适应了这种节奏,还产生了一种十分美妙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以前的思维,就像是在单脚跳,而现在的思维,则像是孩子学会了用两条腿协同走路,继而学会跑步一样。自己的信息和纳查瓦的信息就是这两条腿,能在他思考的过程中互相协调,互补不足。
他感觉自己能同时关注更多事情,感知更多东西。当他关注着邓冠勋的背影时,同时能关注旁边的警卫兵,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没能逃过自己的眼睛,就像是将画面一帧帧拆开来播放一样,每一帧他都有足够的时间去关注眼前一切所见。与此同时,他还能分散出一部分注意力,去关注耳朵所听,他几乎能数出此间到底有多少个声音传入自己的耳朵,甚至能一一分辨出那些声音是来自什么方向,或由什么东西产生。
他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但他多少猜到,这是纳查瓦的信息所致。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们一行人来到了负五十一层。吕湘英觉得很意外,这一路过来竟如此平顺。他没有再遇见任何一个人,或者任何一个海婴,邓冠勋和警卫兵也没有任何不轨的行为。他不禁想,难道这帮乌鸦脸真的就此放自己走?只是这想法刚冒出来,纳查瓦的记忆就像沉稳老炼的中年人教育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一样,批评他这种想法实在太天真。
“你兴许能离开这里,”耳边仿佛响起了纳查瓦的声音,“但绝对不会如此顺利。”
吕湘英非常认同这种说法,任何太顺利的东西都值得怀疑。所以,他的警惕之心反而有增无减。他知道自己必然会碰上危险,只是这种危险还没出现。
随着又一声电梯报信,吕湘英走出了负五十层的电梯门。然而当他往四周打量了一下之后,便彻底傻眼了。纳查瓦的记忆伴随着眼前所见,一并从脑海中浮现——
负四十六至负五十层,竣工于一个特殊的年代。
2030年。
在整个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世界各国政府对航天事业的投入都逞暴涨式增长,部分经济强国的投入甚至占国内生产总值的百分之二点五。为了争夺空间资源,强国之间既有联合同盟,也有博弈竞争,而一些缺乏技术的小国,也纷纷出资到同盟的国家集团,以图未来在航天业分一杯羹。然而,就算当年的航天业再怎么如日中天,吕湘英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位于地下两千米的蜂巢竟也被感染。当负五十层的电梯门一打开,一股浓浓的航天风随即扑面而来,整层楼就像是一艘太空船的内部环境一样,可见当年参与建设这几层的人员当中,不乏有来自航天界的精英。
而在2030年,航天界还发生了一件世界级的大事。中国政府与登天集团筹备多年的首个民用航天项目正式进入测试阶段,而第一项测试计划,就是吕湘英参与的远赴位于柯伊柏带的阋神星的“释阋计划”。想到“释阋计划”,吕湘英自然想到“逐日”号。想到“逐日”号,他就发现眼前所见的更加让人匪夷所思。
站在负五十层的电梯房往相连的过道望去,吕湘英感觉自己就像回到了“逐日”号一样。
“像……”他喃喃自语,“太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