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这里看完了病, 七娘脸上还红得退不下来。好容易鼓起劲儿问了她一句:“大夫怎么说?”
灵素道:“大夫说我身体挺好的, 我这样儿的虽少见也不是没有,但是到底碍不碍着生儿育女的事儿,她也说不准。”
七娘松了口气:“那就好。头一个身体没事就好。”
俩人往前走, 七娘心事重重,灵素没来过这边, 东张西望的。到底是谁身子不妥?!
到路口要分开了,七娘拉住她袖子, 往边上站定了道:“你, 你这事儿估摸着要瞒过人也难。就算你家那位再怎么粗心,日子长了你这……总会被发现的。你自己琢磨琢磨,看到底什么时候告诉他好, 怎么说合适。那样兼祧的人家, 想来是极看重子嗣的。你这可……唉!”
灵素听懂了,点点头:“回头我就告诉他。”
七娘看她神色一如平时, 心里有些着急, 知道她愣,怕她不晓得这事儿的轻重,气道:“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呢!”
灵素道:“这事儿我也不知道原委,如今也不晓得有什么法子,什么也做不了, 急什么呢。”
七娘惊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以才着急啊!”
灵素眨眼睛:“自己什么也办不了,那就等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再说呗。”
七娘看看她,叹口气:“你、算了!你这样想也好……其实也没事的。你力气大, 干活儿也利索,还怕养不活自己?到时候我带你找找赚钱的辙……”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心里这打算不太吉利,苦笑了两声,“走吧走吧,我家里还有事儿呢。”说完一扭身,顾自己去了。
灵素被她左一句右一句绕晕了,虽没很听懂七娘的意思,心里知道她总是为自己好的,笑笑也顾自己往家去了。
一路上她自己也寻思这事儿。要说自己这人身,从凡门里出来得的,应该与常人无异。不吃也会饿,不喝也会渴,晚上得睡觉。要说不同的嘛,自己力气大点,六识强些,记性好……这个说不准,得看记什么东西……这些也都在‘人’圈里比着算的,可够不上用灵力那样儿。若真有什么异处,旁人不说,同方伯丰这样日夜相处的,他能不觉察出来?
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便对这肉身有些着恼——你打嗝放屁都会,生娃倒不会?!
到家一看,方伯丰还没回来,便先预备起饭来。人有所好的一大好处,便是容易获得平静。一到做菜的时候,不由自主聚精会神,什么肉身不肉身,能生不能生的话,都一时浮不到眼前来。
方伯丰中午匆匆回来吃了碗饭便又去学里了,灵素收拾了东西刚想往山上去,七娘又来了。二话不说又带她去了一处医馆。
如此连着两日,这县城里如今开着的能看妇人病症的医馆几乎跑遍了。也没什么新鲜说法,只都说灵素身子无恙,至于能不能有子这话却都说不准。灵素心里记挂着自己山上田里的事,便劝七娘:“这许多大夫都一个说法,并没有什么大碍,你也别太担心了……”
七娘哭笑不得:“你劝我啊!你可真是心大,我晚上替你想想都睡不着。你娘家那么远,就一个兄弟还音讯全无的。那边又是那样的人家,又是兼祧的,你相公还是个廪生……这考中换发妻的可不少见。偏偏你还……这就是一个天生送到人家手里的把柄!那头要是知道了消息,定不会安生的。你可怎么办呢?……”
灵素摸摸脸,她哪里知道怎么办!七娘看看她的样子,知道她大概心思,笑道:“你放心,这能看的医馆也差不多跑遍了。我也没法子了,只好走着看吧。你最好平日里多攒点钱在手里,若是这身份一改,行里的活儿怕都保不住的。”
灵素道:“身份一改?”
七娘索性直言道:“生不出娃来被下堂的媳妇不是一个两个,你夫家既会兼祧,可见是极看重这个的。你这……万一那头知道了消息,哪怕不知道消息,见你们三两年没个动静,只怕也不会消停了。无后大不孝,理在人家那边,到时候你……你可怎么办啊!”
灵素听明白了,感情是说自己若是生不了娃,大概就不能同方伯丰做夫妻了。这好容易才成全的亲呢,哪想到还有后头这样的麻烦。心念一转,已经做了决定了,便对七娘道:“我懂了。你放心吧。”
灵素见她一双乌沉沉眼睛不喜不怒的,心里莫名也安定下来了,才回过神来自己是不是做太过了,便道:“你别怨我多事,我素来想事情喜欢想周全些,宁可一开始做最坏的打算,也比一心盼着能好却没好来的强。”
灵素一笑:“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
她这直直一句,七娘有些不好意思了,笑道:“算你还知道好歹。”
两人分开,灵素想了一路。晚间吃了饭,收拾得了,煮了茶来喝。
方伯丰正说学里的事儿:“头一年是通课,科考典考都是一样的课业。话是如此,这课同从前不一样了,不是日日上的。倒是一多半时间要去衙门各司各处帮手。这立心考什么,同到底去哪里帮忙可就关联大了。今日就是说这个,我想着农务司不错,你又喜欢这些稼穑事务,典考这农务粮食都是重中之重,实在一举两得。旁人还琢磨呢,我就把意向写好递上去了。农务司的老司长还同我说笑,说我若不去他那里,到时候他就往我做活的司里把我借调过去……”
说了一阵子发觉灵素今日同寻常不太一样,连种田这样的事情都不多说两句了,便停下来道:“我光顾着自己说了。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还是身子不舒服?”
灵素垂了垂眼睛,心里暗暗骂一句上头管凡门塑身的司主,看着方伯丰低声道:“这几日七娘带着我到处看大夫……”
方伯丰吓得站起了身,往灵素身边一凑,也不坐下,只半蹲着矮了身子问道:“怎、怎么了?……哪、什、什么……你……”
灵素见他一句整话也没有,手都颤上了,忽然想到他自小就跟着身子不好的娘亲,恐怕心底里最怕的就是亲近的人有什么不妥,赶紧抓住他手道:“没事没事,我没生病,医生都说我身子好得很。”
方伯丰长长出了两口气,失笑道:“吓死我了……没吓着你吧?”
灵素往条凳一边让了一让,方伯丰就在她身边坐了,又问她:“那好好的怎么到处瞧大夫去?你是问药材的事儿?”
灵素道:“嗯……那天同七娘说起来,才晓得女子还有月事这个……我就没有这个,怕怀不上娃……事儿就大了。七娘说这里的人都看重香火继承,你又是廪生,本来考上了换媳妇的就多。我若还身子不好,那就得被下堂了!尤其兼祧的家里,肯定比寻常的人家更看重这个。若是三两年怀不上怕就不得安生了……”
方伯丰见她一行说一行自己还疑惑着,晓得她不太明白这些世务,先拍拍她手道:“不用多想那些有的没的。什么换媳妇下堂的话,不会有那样的事。”
灵素面上露出笑来,道:“七娘说的时候我就觉得了,这话听着很像那么回事,却不像咱们家会有的样子……”
方伯丰忍不住用力握了一握她的手,灵素却又转到生娃的事儿上去了,苦着脸道:“可怀不上娃的话那就没从前说的那些事儿了。我还打算往后要自己种棉花织些细布给娃穿,还要做许多小点心,还要学做糖……那可少了许多热闹呢。”她心里忍不住想桃花儿说的一家人种田吃饭的许多琐事,这只夫妻两个的话,清静是清静了,总不是自己一开始想的那样子,心里十分遗憾。
方伯丰沉默了一会儿,两手还攥着灵素的手,缓缓道:“这个也说不准的……其实,其实我娘也、也同你仿佛……”
原来当年方伯丰的娘亲便是不曾来过月事的,是以后来诞下了方伯丰,王氏还常含沙射影意指方伯丰不晓得是什么妖鬼投来的,定是毁家败夜的不吉利玩意儿等等。伯丰娘亲怕小孩儿不知道真事,真的心里自觉不好起来,待方伯丰长大晓事了,把事情原委说给他听了。叫他明白这不过是王氏恶意寻衅,并非他自己真有什么不妥。
灵素听了却吓了一跳:“婆婆也是!……”心里一想不对,这凡门三百年一开的,这婆婆可去了没几年。
方伯丰不晓得她说的是下凡的事儿,点头道:“是的。”
灵素道:“难怪那些大夫都说并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碍子嗣……不过如果真的没有的话……”
方伯丰以为她又想到那些“下堂”什么的话了,便道:“便是真的没有,我们两个一起好好过日子也很好。”
还怕灵素不相信,叹了口气道:“你方才说的这里的人重香火的话,是没错。兼祧的人家尤其如此,也没错。只我自己并没有这么看重这些。后山峪的情形如何,你也知道的。当日若不是祖父希望同根同续,也不会有兼祧这样的事儿了。实在要我说来,我宁可这世上没有我这个人,只叫我娘不用受这许多苦……说起来,若不是因为遇着的是你,我这亲实在成不成都一样。如今能……能这样,都是想都想不到的日子了。若能有孩儿,咱们一家人热热闹闹也好,若不能有,就你同我两个人相扶相伴一辈子,也足够了。你那好友确是一心替你担忧才有这些话,只是我这边同寻常的不同,不会有那样的事,你再不用担心的。”
方伯丰儿时的事,他寻常并不怎么说起的。灵素今天听他说宁可自己没有生在这世上,心底一紧,倒不是为了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方伯丰这个人,实在是想着到底一个人经历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伤心事,才会有这样想法。忍不住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两臂一张,结结实实抱住他,埋了头到他胸口,低低道:“嗯,没事,我会一直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方伯丰轻轻笑了起来,把下巴搁到她头顶:“方才说到处看大夫可真是吓死我了。你啊,我晓得你本事大,只是好歹要在意千万不要伤着自己,更不要害了什么病。咱们两人都好好的,有吃有住的,很知足了。”
他一说话,下巴在灵素头顶一动一动的,灵素吃痒,已经咯咯乐了出来。
好大一块乌云,一阵清风吹散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