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心不在焉?听说那位四少奶奶只卧床静养,总算虚惊一场。你该高兴才是。”
“高兴?我该高兴吗?”
梁娉把削了一半的香梨搁到桌上,深深叹了一声:“四哥,我很累。”
她脸上颜色确有些灰黄憔悴,梁绍捏了她的手道:“七妹,我打算和你嫂子回浙江。”
她垂下去的目光一怔,忙的抬了起来:“四哥?!”
“这里再好也是别人的家,不是我的家。”梁绍微微一笑,“再说,日日对着小兰,你也怕我生出岔子去,不是吗?”
他笑得浑不在意,梁娉却觉心头沉重:“四哥误会我了。我只是......”
话在心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她蹙眉,起身胡乱的拿了杯子,倒上一杯凉水,匆匆的喝了。心头的火却还是烧得很。又要去接水。
梁绍将她的手一挡:“四哥知道你担心,可咱家在浙江,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张晓嘉这笔账,就这样轻易的放过他,你肯,我也不肯。”
“回去自是要回去,可不是现在!兄长!”
“正是现在!”
梁绍难有的严正肃穆:“张晓嘉能办我,是因为南京的支持。王泾阳能当上这个总统,却是因佟有铭的武装力量鼎力相助。而日下北平佟蒋两派争夺正酣,南京却欲隔岸观火。你看着罢,鹬蚌相争得利的未必就是渔翁,我梁家在浙江也是时候竖起往昔威望来了!”
“是谁出的主意?”
梁娉睁大了玲珑双眼,沉冷了俏丽脸庞:“是谁?”
梁绍一滞,声音低微下去:“我是梁家的子孙,自然也想光耀门楣......”
“废话!”梁娉厉声打断,“四哥!你有雄心壮志,我能不高兴吗?可如果有人要借你去做那争权夺利的棋子......”
她脸孔涨得通红,眼圈也红了:“你要有什么,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和阿爹交代!”
梁绍听她嗓音也哑了起来,显是发了急,心虚至极的低低道一句:“今早陈副官过来,跟我讲起去香港就医的话,可我还是想回浙江,就请教他......”
梁娉跺脚,不等他说完,掉转身就往外走。
他说得好听,送她四哥去香港治疗,实则却是在动这种念头!借梁家在浙江的声望,拿她四哥做棋子,去替他夺江山吗?她绝不会叫他如愿!
高跟鞋在走廊上敲出急促声响,梁娉转身要从廊上下来,一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梁小姐急着去哪里?”
梁娉瞧着那被阳光拉长的纤长小腿,蹙眉往上一望,李贝儿红衣粉面,细眉艳唇,端的华光四射。
梁娉朝着她身后一瞧,空无一人,将惶急神色收拢起来,素了俏脸:“我要去的地方,李小姐要给我带路吗?”
李贝儿将下颚微微一抬:“带路就不了,梁小姐还是自己去的好。免得叫重霄误会。”
“误会?”梁娉轻嗤了一声,“大约是我没有留过洋,所以不懂一个单身女子既已住进一个有家室男子府中,还会害怕误会的道理。”
李贝儿脸色一冷。
梁娉擦着她肩膀便朝别院去,语声淡淡:“请你以后称呼我周太太,或者周夫人。我已嫁为人妇,一声小姐,不敢当了。”
对着李贝儿她脸冷神定,心里却早就焦灼如一团乱麻被火上浇油,烧得越加浓烈,黑烟滚滚。
一脚踏进别院的月儿门,梁娉手扶在门边上止不住的喘息。她气得厉害,更疼得厉害。方才削梨时刀尖割破了指腹,疼如毒蛇钻心。
仰头朝着那扇正对自己的门望过去,黄梨木门,雕蝙蝠祥云纹,寓意福禄双全。
什么叫福禄双全?享齐人之福,食无疆之禄?过分!太过分!
梁娉越加气愤难当,借着那月门之力,从阶上下来,两脚飞快交叠着往前走去。
她顾不上礼貌不礼貌,抬手将那门用力一推,“周重霄”三字即在舌尖,忽听到“砰”的一声枪响,如惊雷炸落在耳边。当面一个黑乎乎的脑袋似炸裂而开的瓜果,血肉飞溅,*迸出。梁娉眼前白亮的光忽一闪而黑,满目登成血色。冰凉的脸庞被喷洒而来的温热袭击,自她脸颊上顺着一路滑进衣襟,如毒蛇攀爬而入。
梁娉手脚冰凉,双目发直,一动不动的站着,肩膀上,那颗早就破碎不堪的脑袋瞪大了眼珠子,就耷拉在她耳鬓发旁。
一声尖叫冲到喉口,她却发不出来。手脚、声嗓,都被一只无形的,阴冷的手给握住。只听到自己的呼吸,急促、恐慌,彻骨的害怕。
陈副官的声音第一时间响起来:“夫人?!”
忙的侧头望了一眼周重霄。
周重霄手中的枪眼还冒着烟火。他的目光深暗,令人看不出他眼中丝毫神色。
他朝着陈副官望了一眼,陈副官立即上前,把那已死绝了的男人从梁娉肩上搬走。
周重霄收了枪,拾步走到她面前,拿了她系在扣上的帕子,无事人一般,抬手要替她擦脸上的污秽。好像刚才凶相毕露,毫不留情开枪爆头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
梁娉空散的目光一下子聚拢了回来,他的模样在她眸中显现,立刻被一种叫做恐惧的神色代替。她连着退了两步,惊恐的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魔鬼。
周重霄薄唇微动,她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看到他一双毫无波澜的眸子,还有那坚冷如冰、冷血无情的脸庞。
梁娉控制不住的颤着双手将他狠狠一推,掉转身就跑了出去。
周重霄手中捏着那条手帕,蹙眉望着,抬腿刚要跨出门栏去,李贝儿在他面前一挡:“去安慰她?还是和她解释?”
周重霄眉目一垂,落在她脸上的光分明有着愠怒。
“重霄,你是一个军人,杀人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你不杀人,就会被人所杀。她若是连这点都看不透,根本就没资格做你的太太。”
周重霄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收,并不理会,越过她要走。李贝儿情急之下揪住了他的袖子。
“李小姐!”
他的声音顿沉冷锐利。
李贝儿不禁一颤,开口含了几分哀凄:“不能不走吗?”
他坚冷的表情丝毫不变,握住她拽着他袖子的指尖,一把拽下。他头也不回,大步朝着月儿门跨了过去。
周重霄追到房门前,陈副官刚把人处理了过来和他汇报情况。
周重霄朝着紧闭的房门望了一眼,走到书房里来。
陈副官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周重霄面前桌上,是一枚雕刻精致的龙纹扳指,用一条金链子锁着。
“处理尸体的时候从他身上掉出来的。”
周重霄本就阴沉的脸上顿如山云过境,几近龟裂。他将那只戒指捏在指间,眉目阴冷森森:“是她!”
“混账玩意儿!当真以为我不敢处置他们!”
他将戒指紧紧捏在掌中,忽“啪”的一巴掌,把那戒指拍在了桌面上。
周重霄起身,把戒指朝着陈副官丢过去:“放回去。把人死了的消息也透露出去。既是不求生,便叫他们下地狱!”
陈副官接了戒指,一叩靴跟,行了个军礼:“是!”
便转身要出去。
陈副官犹豫了一下,扭头道:“夫人那里.......”
周重霄深邃的视线朝着他一望过去,陈副官短了半截舌头,忙开门出去。
周重霄闭眼,似是分外疲惫。半仰头靠在椅子上,他拿了一支烟叼在嘴边,取了火点上。那白蒙蒙的烟雾妖妖娆娆朝着天花板袅娜而去。
像极了热水蒸腾时,浸染了一室寒冷的白雾。
梁娉躲在浴缸里,洗了一回又一回,擦得细嫩皮肤上斑斑红印,却还是不肯起来。她总觉得那血,那*还黏在身上,甚至是那双发黄发暗的眼珠子,也还顽固的挂在她肩膀上不曾扫去。
难受得浑身发抖,她坐在浴缸里,水冷了,放上热的,热水慢慢变冷,再换。
陈妈在外面见着发急,只怕她出了什么意外。那样急匆匆,惊慌失措的跑回来,身上全是血,可不叫人担心?
见着周重霄推门进来,陈妈忙道:“少爷快瞧瞧罢!少夫人在里头都三个钟点了,别是出了什么事才好!我想进去,那门却叫人锁着,喊也喊不听见!”
周重霄示意她出去,陈妈念念叨叨的离开。
周重霄抬手在门上敲了敲,喊了一声。里面安静得,就像是无人一般。
他又喊:“梁娉!”
仍旧没人理会。
他便不再喊她,从化妆台旁的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来,找到钥匙,对准锁眼旋了进去。
不等他把门推开,里面扭着把手一转,周重霄手一松,那门就叫人从里拉开了。
梁娉头发湿漉漉的,脖子上一块一块的红斑,露在外头的胳膊被搓得破了一层皮。她含着雾水的眼睛朝他一望,很快别开。越过他往外走。她默不作声,掀起被子钻了进去。
周重霄静默的看了看她,也未说什么,只拿了浴袍进去洗澡。
再出来,只有床头壁上一盏绿色的小灯亮着,她紧紧闭着眼睛,眉头深锁,两只手环抱在身前。
周重霄在她身旁躺下,她似是无意识的翻身,背对着他,退出一条安全的距离来。
关了灯,黑暗寂寂里,他开口道:“我虽不是个悲天悯人的信徒,但也不是杀人狂魔。”
“信不信在你。”
说毕,他背对着她,也闭上眼睛。
颤抖的睫毛几次挣扎,她睁开眼,望着正对自己的一方长窗,窗外月明天净,照得她眼中空冷,她急急的闭上双眼,贝齿咬紧了下唇,两手食指用力抵着虎口。月白色枕巾上落下一滩水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