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惧、恐慌似一团乱麻,缠住她的心智。睁眼闭眼,总也不能摆脱那惨白的瞳仁,血肉模糊的一张脸。鬼魅追踪着她,捆锁着她。恍恍惚惚里,一脚踏空,掉入浓烟弥漫的初秋早晨。
轰隆隆的列车,迎着如血残阳直冲过去。车中灯影摇晃,堆放着燃煤的车厢里,气味呛人,几近窒息。梁娉起身要走,却见脚下渐渐漫入腥红的血液,她惊慌害怕起来,那血像是自有生命的藤蔓,长出利刺生出獠牙,攀着她的小腿往上爬......
梁娉惊吓到,转身要逃,迎头撞上一个人,是阿爹!她欢喜掉泪,忙要躲到阿爹的身后去。却见阿爹瞪大了两只眼睛,血从他的胸口和瞪大的眼睛里直掉出来,涓涓不断......她失声痛哭,拿手拼命的要去堵住阿爹胸口那两个大窟窿,可是怎么堵也堵不住,血不停的往下流,浸没了她的双手,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流......
她慌急心绞得直喊“医生”,喊“救命”,不顾一切冲出门去要找人求救,刚跨出腿去,一把黑洞洞的枪对准了她的脑袋,“砰”的一声,她来不及看到持枪人的脸孔,子弹已从枪眼里射了出来!
梁娉猛的坐起,大口急促的喘着气,双眼茫茫,被汗湿透的睡衣紧贴着后背,冻得她不停发抖。
身旁人也被她惊醒,立即将床头的灯打开。
下一瞬,她便被人抱进了怀里。
也不知是他的体温还是灯光驱散了萦绕不去的阴暗,梁娉渐渐恢复过来,空洞涣散的双眼聚拢回光,她垂首望着他宽阔的肩膀,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抬起,最终还是未动。
嘴唇阖动,她刚要喊他,外面壁间的电话响了起来。陈妈过来敲门。
周重霄放开她,手在她后背轻轻的抚了一抚,下床去接电话。梁娉怔怔看着他开门出去,落在舌尖的那句话吞咽了回去。
他接了电话回来,脸色铁凝,立拿了挂在衣架上的衣裳穿上,手枪扣进腰侧,转身见她仍旧怔怔的坐着不动,走过去两手按在她肩膀上:“快睡。”
梁娉被动的躺了下去,睁着两只如雾般的眼睛望着他。
周重霄微微俯低了身,似是要吻一吻她,却只是将被子往她身上拉起一些,便要走。
她忽伸手抓住了他的指尖,周重霄诧异回身,垂目落在她眉间。
梁娉目光越发分明的凝着他,却未说一句话,将手缩了,半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周重霄轻轻将那被她握住的手揣起,橐橐的靴声伴着房门轻敲的落锁声,他出去了。
梁娉心“砰砰”直跳,哪里还能睡得着?她起身从床上下来,穿了衣裳到外面小客厅来。六点多钟的时候来了消息,佟有铭把蒋锡正看戏晚归的小儿子和十姨太给炸死了,蒋锡正当夜派兵袭击佟有名处于北郊的粮草库。
北平混战,浙江必不稳。张志忠一死,浙江警备厅落入张晓嘉之手,张晓嘉受日本人控制,与南京交好,可南京将梁绍提走,阻了他报私仇,张晓嘉和南京已是面和心不合。王泾阳必也会趁此动作。
周重霄处在两派之间,沪上又横亘南北之中,一场混战在即,不能先下手为强,就只有被人鱼肉。
梁娉在房里来来回回的走动,心绪不宁,烦躁得很。
陈妈端了早饭过来,她一口未动。刚喊一声“少夫人”,外面有人道:“七妹在吗?”
陈妈刚过去开门,梁绍坐在轮椅上,小兰推着他进来。
梁娉听到有人喊“七妹”,立即从里面出来,看到梁绍,她繁杂的心更添烦恼,有些凶狠的瞪了梁绍一眼,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
梁绍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我来望望你早饭吃了没。”
梁娉朝那桌上一努嘴:“瞧见了?你好回去了。”
梁绍示意陈妈和小兰先出去,望着那门关上,他两手放在膝盖上,看向梁娉:“七妹。”
梁娉立转过身去,把耳朵一捂:“我什么也不要听,你不要跟我说话!”
梁绍把车子推过去,来到她身侧,拽了她的衣裳,无声一叹,自嘲道:“你瞧,四哥现在连你的手也握不到了,真是没用得很。”
梁娉听他这样一说,顿心软成一团,眼眶立红了起来。她无奈、焦心的将眼睛朝着别处一望,换去些眼中热气,蹲下来,似乖猫一样伏在梁绍膝上,紧紧握住他的两只手。嗓音梗塞:“四哥,你别逼我。”
“七妹,大清已覆,梁家在江浙两省再不如往昔。只说这次,我的命要不是有周督军从中周旋,早交代在张晓嘉手里。大太太当初为什么把你托付给他?当真只是因你名节被毁?阿爹一生只说大太太最懂他,我是到今日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他说着,苦笑摇头,“四哥从前不懂阿爹苦心,这一回生死关头捡回一条命,我要再不懂,不但辜负了阿爹的期望,也是辜负了你。”
“我从未想四哥能成就什么大业,只要我们一家人太太平平的......”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七妹,我已经做了决定。”
梁绍从未有这样坚决的时候,梁娉不知是该为兄长终肯承担起一家之责感到高兴,还是该为他决意踏入乱世争夺置前途于薄冰险阻感到忧心。在房中来来回回的走着,她一步也停不下来,心和情绪皆繁乱至极。
半夜周重霄接了电话出去,再没消息回来,一天只用了小半碗粥,梁娉终于从房里出去,想借着去看金碧芬,把繁杂不已的脑子清一清。
刚走到门口,听见里面传来金碧芬恢复几分爽脆的声音:“祖母放心,我一定好好养胎,再不叫人有机可乘。”
梁娉一顿,捏着两只手不急进去。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琬瑱既非有意,你也别叫人挑唆,搅了家里的安宁。好了,我刚回来,乏得很,你也早点歇息。”
听着里面的人要出来,梁娉往后两步,装着刚从门下过来。
果然一抬头,和那掀帘出门的周老太太、赵琬瑱撞个正着,梁娉嘴角一提,俏脸含笑:“祖母。”
周老太太轻斜了她一眼。也不答应,由赵琬瑱搀着,越过她就走。
梁娉见她没话可说,也不愿生事,便要往里走。
周老太太走到门下,忽停下来,对着梁娉的身背道:“这个家终归姓周,要是有人想叫他改了姓,门都没有!”
梁娉未说话,听着她脚步声远了,她在门口台阶上站了好一会儿,也不肯进去了,掉转身回去。
刚从院子里穿过来,听到汽车鸣笛声,梁娉唬了一跳,急朝着远处看去,望见一辆车子开进门来。她快走两步,回了自己院子里去,拉开门,拧了电灯在沙发上坐下。
她等着周重霄进来,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奇怪的起身往长窗那里去看,忽又听得车子“轰轰”的响,像是又要出去一般。车前灯朝着她站的方向忽一亮,梁娉心虚,急往边上躲。再要扭过身去看,外面小客厅已传来了脚步声。
她前身倾着似要去坐回沙发上,脚下却不由自主往床上跑。门把扭动,她来不及再多挣扎,一掀开被子,爬了进去。
刚钻进的被窝还是冰凉透顶的,梁娉浑身打了个哆嗦,耳朵尖尖的竖起来,听他解下配枪,将肩上徽章摘了下来,丢到桌上。
陈副官在门外道:“属下让高医生去书房等您。”
而后听到靴子“橐橐”的声音。
房间里只剩下被子外他的呼吸,还有被窝里她紧张又小心的喘息。
他旋转了脚跟,似乎是要出去。梁娉再忍不住一掀被子爬了起来:“昨天是李小姐,今天是高医生,周督军,你还要跟我说耳听不一定为虚眼见不一定为实的鬼话吗?”
周重霄大约是没想到她还未睡,朝着挂钟望了一眼,嗓音轻淡道:“十一点,你该睡了。”
说着便要出去。
梁娉立即从床上下来,往前去扯他的胳膊,他身体往她这边一侧,梁娉握住的那条胳膊像是晃动的一条假臂,一点力道也没有。
她顿怔住,视线落在他脸上,发觉他似是如常的脸上略显苍白。心下一惊,忙要去看他氅衣下遮住的左臂。
周重霄将她一箍,揽了她反过身来,背对着门道:“与你无关,你睡觉。”
说着,把她往床边轻轻一推。
“周重霄!”
她凝着他转身要去的身影,沉了脸庞:“任由旁人把老太太接回来,受了伤和我说与我无关,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把我丢在身外。你在暗示我什么?”
他背对她,顿了顿,一言不发。
“你走,我当你是要新人换旧人!”
他手捏在门把上,不再停留,头也不回的走了。
梁娉胸口一股浊气直冲到喉间,一阵反胃,险些吐出来。她急走过去,将那门狠狠甩上,又气又急,又闷又恨。揉着心口,她恨恨把头抵到冰凉门板上。
“明明该你跟我解释,你求我给你机会,这算什么?我成恶人了?”
等着额头上的冰冷渐渐顺至四肢肺腑,梁娉抬头起身,倔强望着紧闭的房门:“你有高医生,李小姐,你要享齐人之福,只管享去!我何苦操这种心?何苦叫自己日子难过?”
她愤愤朝那床上一躺,紧闭上眼睛。一心想要入眠,却辗转反侧,针扎火燎似的难受。
翻身披了衣裳起来,脚下不由自主,朝着书房走过去。
那里灯火通明,士兵持枪荷弹驻立在前,梁娉刚到短桥前的小门就被拦住了。
她正要开口,前面书房门被人推开,周重霄立在门边,单手替高美云理着鬓角的发卡,灯光柔和,一派脉脉。温情画面立如锋锐尖针,瞬间刺入梁娉直视的瞳仁,她捏着前襟的手不禁垂落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