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页纸上满满的全是字迹,飘逸灵动,行云流水。容宸停笔,蹙着眉,长长舒了口气。
自从天之极异动之时,他前去封印,便看出端倪,心中多少有些思量,后来窥探了白萱的梦境越发清楚了二人的处境。那时,他便着手开始安排他离开之后的事情,将大部分神力注入昆仑玉簪中,以备不时之需,不然如今神力也不会亏空至此。
转身,单手抚额,如水的眸子看向床榻上沉沉睡着的白萱,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其实,他们前世原本该有一世相守的机会,是他的错,最后只能错过,给彼此留下遗憾。今生,这短短数月的相依相伴,虽然缘分即将走到尽头,但他也该知足了,只是害了她……
修长如玉的手指缓缓地覆上眉心,那里银色神印被蚕食殆尽,清晰地印着火红妖异的千瓣莲华。红莲天火焚烧灵魂,不灭不休。被红莲天火灼烧的痛,容宸再清楚不过,但这次怕是真的承受不来。
喉咙涌上一股腥甜之意,容宸紧紧攥着拳,修长莹白的指骨泛白,好看的眉头越皱越紧。担心吵醒白萱,只是隐忍着低低咳了两声。挑了挑眉,看着帕子上星星的血迹,唇边一丝苦笑,纵然他高高在上,睥睨众生又能怎样,终究还是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昨日,那一口血将他所剩无几的神力损耗大半,倒是令容宸想起了不少被白萱封印了的远古记忆。
那个无论他去哪里,总是会随在他身后的尾巴;那个原本与他年纪相仿,却总是长不大的丫头;那个明明自己心里委屈难受,还总是想方设法逗他开心的善良姑娘;那个天天盼着能长大,总是一本正经地着要嫁他为妻的勇敢女孩,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的身子抱着一大摞书信,分明眼里含着泪,却强撑着笑意对他着那样的傻话,‘这些是夕舞姐姐送你的书信,我一直偷偷藏了起来,如今,已经过去两千多年了,我不想再强迫你等下去。若是,若是哥哥喜欢夕舞姐姐,我愿意放手成全。’……
远古神界,那三千年的时光,他记得,他全部都记得。
容宸依旧静静地坐在桌旁,白衣胜雪,尽敛月华。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短暂的相守,如何能承载得了他们这三世的羁绊。他有许多话,未来得及同她,有许多承诺,未来得及兑现。
一世的等待,一世的辜负,一世的别离。他的劫难,她的情殇,分别不应该来的这么早!
隔着几步,浅笑地看着拥着被子紧锁着眉头的白萱,抿了抿唇,如水的眸子隐约有些泛红。
容宸别过头去,轻拂着衣袖,桌上的几页纸消失不见,不知去了哪里。沉思了许久后,才起身走到床榻边。
“傻瓜,被你爱着,他人如何还能入得了眼。”坐在白萱身侧,给她理了理被子。俯身,有些微凉的薄唇在白萱的眉心处落下一吻。一眼万年,别后,今生恐再无相见的可能。细细地打量着她的眉眼,彷佛怎么都看不够一般。
彼时的他,生于渺远天际,性子冰冷,生人勿近。初到神界的那几百年里,戾气极重,没有任何人敢接近他,是白萱怕他孤单不适应,总是围着他转,在他耳边嘻嘻哈哈地个不停。无数次被他冷言冷语地训斥,她明亮的美眸蒙着一层水汽,却强忍着不哭,同他一遍遍着‘对不起’捂着嘴,心翼翼地征得他的同意,‘你要是嫌烦,我不话,乖乖站在一边,可以吗?’
那时的容宸,应是伤了白萱无数次,可她却好像从来不会生气一般,面对着他总是能笑容明媚。就这样,百年,千年,纵然他再冰冷的性子也抵不上她的执拗,一块寒冰渐渐被融化,而两人之间的牵绊也越来越深。
“当真是个执着的性子,受伤了怎么不知道躲?当年那般对你,你就应该怨恨,不应再去理会我。”
“……”
“以后我不在身边,更加要记得保护好自己,不要什么事情都傻乎乎地去承担。纵然你委屈了自己,为他人千般思量,也未必会有谁领你心意。顺乎自然,只要随着心意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就好。”
“……”
睡梦中的白萱,紧紧皱着眉头,睫毛颤动,彷佛在挣扎着什么,极不安稳。翻了个身,竟是将容宸俯身垂落在榻边的绣纹长袖死死地攥在手心里。
容宸无奈地笑了笑,索性便侧卧在白萱身旁,搂过她,连着被子一同拥在怀里,温柔地抚着那些散落在枕上的青丝。如同哄着孩子一般,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无论她是否能听到,依旧在自顾自地着。
“有朋友相伴固然是好,但你性子太过单纯,遇事需多加思量,提防那些别有用心而故意亲近之人。萱,你需得明白,身边亲近之人越多,羁绊越深,柳也好,雨馨也罢,都会有他们注定的劫数,那时无论你顾还是不顾,终究都会为难伤心。远古神族的身份,看似尊崇,实则不容于六界,注定孤独。避世,可得清净免烦忧,不失为保护自己的方法。
之前与你的,摒除喜恶,要对众生一视同仁的话,你只做听听便罢了。为了那个根本不存在的承诺,我去守护着六界,怕你意志不坚被有心之人所用,才会了那样一番话。如今,我想自私一回,不求其他,只望你能顺心安然地活着。
众生平等不过是愿景,其实,这天地自诞生之初,就不存着万物平等一。无论神、佛、妖魔、人鬼,皆有尊卑贵重,等级之分,就连同是天地孕育而生的远古神族也存在着神力的悬殊差别。
六界之中,上位者文治武功的背后,哪个不是森森白骨,血泪成河?不然怎生会有战火肆虐、生灵涂炭?我知晓你不喜这些,你不喜的,能做的我皆替你做好。
远古神族心生欲念,因利而亡,如今的六界众生又何尝没有利欲之心?之所以不让你参与凡尘俗世,不过是众生苦乐,皆有定数,你能助他们一时,却救不了陷于万丈迷津的心。
如今魔君归位,六界已回归平衡,若是神魔纷争,你勿要插手,便由着他们去。”
“……”
停息了片刻,仍旧觉得不安心。白萱喜欢热闹,他也不忍心她孤身一人,想了想,方又接着道:“天机做事稳妥,思虑周详,你若遇事不明可与他商量;天同看似不着边际,但性子温和善良,我见你与他也算亲近;武曲心直口快,有时多少会有些木讷,不过性情正直;廉贞心思细腻,中规中矩。他们四个随在我身边亦有五千多年,上神之位,此后的数千年再无劫数,且明白如何自处,打理紫微宫亦有条不紊,与天界之神终究不同,你可以倚仗他们。”
一气了这么多话,容宸只觉得喉咙腥甜难耐,忍不住侧首低低咳了几声。转过头,看着依旧腻在他怀里的白萱,揉了揉她的头。语气愈发温柔,“睡醒后,离开这里回紫微宫吧!”
长长的睫毛低垂,学着白萱的样子,两指覆在她紧皱着的眉心处,“丫头,终于是长大了。”浅浅一笑,叹了口气,“不过太漂亮令为夫着实不安心,也舍不得将你交付于任何人。”
“……”
彷佛是不同意他的话一般,白萱嘟了嘟嘴,嗅着那熟悉的冷香,本能地向容宸靠近,紧紧地贴着他的胸口,眉头才慢慢舒展开来。
淡淡的桃花香,容宸浅浅地一笑,握着她柔白的手,孩子气地着,“今后,记得离着魔君远一些。还有寒玉,虽然是神器,但毕竟修成了男身,也不可过于亲近。”
往容宸怀里又凑了凑,“嗯……”竟然应了一句,但仍旧闭着眼,大概是梦呓吧!
吻着她的额头,眼底浓的化不开的柔情,“如此,便算作你答应了。”
“……”
风轻柔和煦,粼粼水光的池面,盛开着的莲花,清雅淡远的气息既生涩又熟悉。不知何时,屋外下起了细雨,雨中夹杂着渺的雪花,混和着落下的娑罗花,簌簌而下。
渐渐阴沉下来的天空,疏雨,落花,飞雪,这三者的搭配,难免会生出几分愁思。寂静的屋内,隐约间,还能听到细雨滴落在莲叶上,而后滑落池水中的清脆声响。
容宸只是静静地侧卧于白萱身侧,如水的眸子只顾着打量着她,面色依旧无波无澜。这聚少离多的三生,他们遗失了太多的美好,错失了无数次的机缘。如今离别,自身的生死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放不下的只有她,无论怎样安排,都会觉得不稳妥。
“萱,我给孩子取了名字。”
“……”
若是昨日之前或许容宸还有那几分的把握,不过昨日之后,一切似乎已经尘埃落定。
考虑了许久,终于是出了口,“唤作‘长离’,可好?”
“……”
“终究还是放不下,没有那般洒脱。只是想着你会忘记我,便觉得心痛难忍。”扯了扯嘴角,苦涩一笑,“所以才会骗着你,给你希望。你,会怪我吧?”将她翻身时滑落肩头的衣衫拢了拢,“长生本就是劫,我不该束缚你太多,若是将来遇到真心待你,而你,又有些心动的人,就暂且改改那执拗的性子。三世的痛苦已经够了,我不能再用回忆和无休无止的等待去约束着你。”叹了口气,“千年,万年,若是能忘,还是忘了我吧!”
一抬眼,见白萱正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容宸一愣,见那双明亮的水眸中,空洞无神,一串晶亮的眼泪涌出眼眶,滑过太阳穴,滴在枕上,晕染开来。
容宸蹙着眉,修长的手指为她拭着泪,轻唤了声,“萱?”
白萱依旧大睁着眼睛,没有反应,只是任凭着眼泪止不住地流。神力在悄无声息中回归,身体先于意识苏醒,可灵魂还被困在梦境里那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
四周浑然一色,辨不清东西,能清楚地听到容宸的每句话,可无论白萱怎么挣扎也拨不开那片云雾,醒不过来。她不要就这样困在梦里,让她见他最后一面,看他最后一眼,也好。
拼命地摇着头,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白萱捂着嘴泪水纵横,“我不会怪你,你什么我都相信,就算是骗我的话,我也愿意相信。好的,我会在紫微宫里守着我们的回忆,等着你回来。况且我不孤单,还有孩子会陪着我,我们的孩子一定很可爱。孩子……”白茫茫的世界,白萱一个踉跄,瘫倒在地上,口中喃喃地念着,“长离,长离……”既然是骗我,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那样,我可以安慰自己,借口一直等下去,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去时刻提醒着我离别的痛苦?忘记?如何能忘?吸了吸鼻子,咬着唇,竟是边哭着边笑了起来,“长离……相思不忘,长离未离。”
又是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声,容宸捂着胸口,搂过白萱,温柔地吻着她的泪。莹白如玉的指尖闪烁着银白色的光,在白萱的眉心处,一道微弱的银色光晕转瞬即逝。白萱睁大的双眼睫毛颤动,慢慢阖上,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却重重地砸在了容宸的心上,疼得他快喘不过气了。
叹了口气,声音喑哑晦涩,“醒来后,这一切便权当做了一场梦。”
苍白冰冷的薄唇只是轻轻地印在她的唇上,如蜻蜓水一般,没有任何激**念,有的只是寂静的心跳,酸涩,苦楚……
“萱,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