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风离去数日,一切彷佛又恢复到白萱刚来紫微宫时的样子。至于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没有人再会去提起,自然她也就选择遗忘,或是当做午时憩的一场旧梦而已。
她与容宸之间,也只能像如今这般,总有恰到好处的一步之遥;她永远无法迈近那一步,与他并肩而立;亦无法退后一步,只做虚心求教的后辈。
心,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遗落。
白萱每日生活依旧如常,辰时到紫宸殿修习法术,抄写经书,练习剑法……过了午时,便独自于静兰轩的桃林深处看《六界卷》。岁月安闲,时光静好,她没生无聊之意,倒是觉得闲适从容。
容宸不会严厉督促,但偶尔也会从旁指。连日来,白萱也算大有长进,除了幻化之法,过于损耗元气,他不曾教授于她,其他一些法术倒是悉数传授。她如今虽还不能做到得心应手,但毕竟勤奋刻苦,至少有了几分神女的样子。
…………
白萱此时正在娑罗树下练剑,自上次之后,寒玉一直于剑身中闭关,她担心惊扰他修炼,就将寒玉放在了静兰轩寝室中,容宸便又给了她这把灵机剑。
手挽剑花,步履轻盈,灵机在她手上,彷佛有灵性一般,时而如同飘舞的白绫,轻柔婉转,时而又寒光凌凌,剑气扫过,纷纷带起飘落的白色花瓣。白衣素洁,繁花似雪,绿树,清泉,确是一副极其淡雅柔美的画面。
练习了几遍之后,知道浑身酸疼,方才收了剑势,深呼吸几次,气息才渐渐平稳,走到平日里抄写经书的石凳旁。几上,平摊开来的是她刚刚抄写完的心法,整洁的字体,虽不得容宸笔迹那行云流水般的神韵,但却十分形似。心翼翼地将灵机放在了一边,广袖拂了拂石凳上的落花,缓缓落座。面色红润,额头细细的薄汗,白萱抽出藏在袖子里的丝帕,拭了拭汗水,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觉得舒畅了许多。
莹白柔软的玉手轻轻地放下茶盏,比起刚到天界那会儿,白萱之前尖尖的下巴如今倒越发圆润了些,整个人也多了几分灵动可爱。仰起头,支着下巴,闲适地看着簌簌坠落的白色花瓣,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摊开手心,只不过片刻的功夫,娑罗花瓣便覆盖了整个手掌。她轻轻攥拳,将花瓣包裹起来。脑中灵光一现,弯起眼睛笑了笑,将手中的花瓣向空中抛起,一挥衣袖,数道银光扫过,的花瓣化作翩翩起舞的彩蝶,围绕在她周围。
白萱弯起手指,便有一只粉蝶合上翅轻轻地落在指间,凑近仔细打量,黛粉色的翅膀边缘一层淡淡的银色光晕,细细的触角轻轻颤动,美丽,优雅,好似蝶中仙子。还没待白萱观察仔细,它便又轻盈地扇着翅膀飞离,连忙起身追赶,它却飞过了池塘,她只得在岸边驻足。
粉蝶围绕着瀑布水镜上下翻飞,徘徊着不肯离去。这瀑布水镜上演着六界众生的前尘过往,因缘际会,修为不高者,只听到瀑布的轰鸣声,一两声纷乱复杂的红尘细语,便会心神不安,若是再看上一眼,就极易被其摄取魂魄,心智惑乱。白萱修为不高,而且魂魄不稳定,容宸自是封了加注在瀑布上的神力,只要不触动法阵,它看起来不过与一般瀑布无二。
容宸曾告诉过白萱这瀑布水镜的用途和危害,告诫她勿要靠近,更不要去长久注视。之前白萱在树下抄写经书,他坐在她对面看佛经或是垂钓,不过是因为放心不下,担心白萱好奇心重,去触动法阵,所以才会陪着她一段时间。岂不知白萱对于他的话自是深信不疑,何曾敢违逆!如今数月已过,无甚大事,容宸便索性放下心来。
白萱见粉蝶没有要飞过来的意思,也就没了继续追它的兴致,转身刚要离开,便听到阵阵轰鸣,回头,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景象,一时惊讶地合不拢嘴。池塘之上,瀑布原本平静地倾泻流淌,如白绸飘然而下,如今好似揉皱了一般,层层涟漪扩散,后来逐渐形成无数漩涡。水柱流速加快,呼喊咆哮,水花飞溅,亟不可待地砸进池塘,整个池塘似乎都在震动。随着水流急速冲刷,倏尔,扭曲的人脸,晃动的景象,混杂的色彩,便渐渐清晰,形成一幅幅完整的画面,那蝶儿竟阴差阳错地触动了法阵!
一时间,各种声音争相入耳,如同千军万马奔腾咆哮,转瞬间,又像是风声鹤唳,数千兵器相撞。呼喊厮杀的声音接连不断,哭声笑声此起彼伏……
白萱只觉得头痛欲裂,死死地捂住耳朵,仍无济于事。闭上眼睛,心中默默地念着静心咒,一步步艰难地向后退去。身子仿佛被定住了一般,麻木僵直,每后退一步都异常辛苦。
不过须臾,却好似过了千载,直到刺耳的声音彻底消失,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浑厚悠长的撞钟声,一声声,好似响彻在寂静的山寺中,空灵渺远,使心渐渐平静下来。白萱等了一会儿,感觉没有什么异常,才慢慢睁开眼睛。
眼前,高耸入云的山峰,脚下一条蜿蜒曲折的青石径,其上零星散落着斑驳的苔藓。径向上蔓延伸展,直到消失在云海最深处。两旁,整齐地长满桃树,其间夹杂着鸢尾花,一树桃花一半空,落红遍地。
白萱及腰青丝,一身曳地白长裙,站在青石板上,裙裾垂至下一级台阶,懵懵懂懂地四下打量,这里明显不再是她熟悉的紫宸殿。黛眉微蹙,场景瞬息万变,难道像之前那般,又进入了别人的梦?回头看去,气泽缭绕,不见来路。峰,又传来了方才的撞钟声,她考虑了一番,便没再犹豫,拎起裙摆,沿着径向上走去。
…………
路的尽头,正对着巍峨雄伟的宫殿,阳光刺透祥云,洒在朱红色的琉璃瓦上,丝丝缕缕,浮光闪烁。宫殿四角略微翘起,其上立着欲要展翅腾飞的鲲鹏,栩栩如生,彷佛要冲上云霄,遨游四海。
殿前的广场上,此时足有千人之多,分列两侧,皆着白色衣袍,右侧佩剑,低着头,面色肃穆。
广场中央,三层高台,其上,隐约可见两道白衣身影,一樽青铜古纹香鼎,其上燃着足有拇指粗细的檀香,香烟弥漫。
白萱徘徊了许久,见他们果然看不到自己,才放心地向高台靠近,想去一探究竟。走近了,才看到一华发老者,仙风道骨,立在香炉前,手持三柱香,对上天拜了三拜,而后面朝香鼎跪拜。
在白发老者屈膝跪下的那一刻,他身侧的一直低着头的白发白衣人,连同广场上的众人皆跟着他一同恭敬地跪拜。只留着白萱一人站在空旷的广场上,虽然大家都看不到她,但她环顾四周,也觉得自己着实是突兀了些,索性一步迈上了高台,站在了那白衣白发人的身边。他一直没有抬头,她都没看清他的相貌,看发色,应该也是一老者吧!不过这两老头还有这一群人到底在干什么?
老者叩首,依旧是对着香鼎拜了三拜,才直起腰身,缓缓开口。话声不大,但低沉稳重,传遍广场每一个角落,足以令所有人听到。
“九州山列位仙祖在上,弟子玄真不才,在继任第八十代掌门以来,执掌山门三百余年,于凡世无甚功德,于本派亦无大作为,实在羞愧万分。如今大限之期将至,欲将掌门之位传于大弟子箖霄。惟愿其能位及仙班,将本门发扬光大。”
言罢,俯身又拜了几拜,起身上香。转身,对着依旧跪着的白衣人道:“箖霄徒儿,你自天赋异禀,是仙界千年难遇的奇才,注定是上仙之姿。你我三百年师徒之缘,为师亦知你,宽博仁厚,慈悲众生。多年来,处理门中大事宜,公正无私,兢兢业业,如今定能担起守护九州山,守护仙界,除妖卫道之重任。”
白萱皱了皱眉,‘箖霄’?名字听起来好熟悉,莫非是柳过的六界之中那唯一的一位上仙,曾经渡她成仙的箖霄上仙?不禁又向白衣人身边凑了凑。
箖霄缓缓直起腰身,白萱才看清他的相貌,也是信了为何他能令天界一众神女仙女们痴心于他。清冷优雅的气质倒与容宸有三分相像,一头银发,容貌看起来却不过弱冠之龄,剑眉凤目,鼻正唇薄。翩翩神仙气,皎皎鸾凤姿。坦荡灵台净,飘逸离凡尘。
一拂白袍,清明澄澈的声音,道:“弟子定不辱师命。”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接过玄真递来的香,也是拜了几拜,“九州仙祖在上,弟子箖霄承蒙恩师厚爱,接任掌门之位。弟子定会静心修为,断绝尘缘,求得上仙之道。除尽妖邪,守卫人间,将师门发扬光大。今后,命系九州,有箖霄在一日,便守护九州山一日,天地为证,若违此誓,万劫不复!”
白萱惊讶不已,看着白衣华发,面目清冷的箖霄。那果断决绝的语意,不像继任掌门的话语,倒更像是毒誓。
玄真低头看他,叹了口气,“你此生命途多舛,孽缘不尽,为师恐你劫数难逃。虽九州山可收女弟子,但为师望你收徒谨慎,诸事应以大局为重,不可意气用事,切记,切记!”解下身侧的玉佩,接过弟子呈上来的锦盒,却是对着众人,高声道:“九州山第八十一代掌门箖霄,接过掌门印玉。”话落,拂尘一挥,一道金光打向箖霄眉心之处。
眉间,慢慢现出殷红的掌门印记,映衬着雪衣华发,更显容姿高雅。灼灼其华,不染纤尘。
箖霄起身,颔首低眉,将香插入香鼎。再次跪在玄真面前,手过头,恭敬接过。
远处又传来了一声声洪亮渺远的钟声,响彻在整个静谧幽深的山峦之中。
白萱摸着下巴,皱着眉,心生诧异,这回是进了谁的梦境?如果是箖霄的梦,可她分明没有上次那般感同身受啊!环顾四周,细细触摸心中的感受,没有上次入梦时的异样,奇怪!
…………
嗅到一丝淡淡熟悉的冷香,白萱才回过神来,不禁喜上眉梢,连忙回头,果然看到那一身白衣的容宸。青丝玉冠,如月华清辉,清雅淡然,静静地立在距她一步之遥处,瞬间便黯淡了周遭所有。
“神尊?”白萱歪着头,仔细打量了一番,却是高兴地一步跳到了容宸身边。没有丝毫犹豫,很习惯地主动去牵他的手。
还如那次酒醉入梦,记忆中那般,他的掌心依旧微凉。
容宸微微蹙眉,看着相扣的十指,心底有些异样。还未来得及话,便见白萱一脸兴奋,满眼希冀,很亲密地环上他的胳膊,用略带着撒娇的语气,看着他,道:“神尊,我们这回可不可以看完这个故事再出去?”
这样的亲近,他不适应,容宸连忙抽出手推开白萱,在对上她的笑靥凝固的那一刹那,竟有些心生不忍。
白萱对于他的推拒,有些错愕,眼中流露出失落,不舍地放开容宸的手,将双手背在身后,勉强一笑,“对不起,是我冒失了。”
容宸蹙眉,打量着低着头的白萱,心里竟然有些酸涩,而后竟无意识地牵起了她的手,动作习惯自然到连他自己都惊讶不已。
手心又传来了那熟悉的温度,白萱抬起头,扬起笑脸,眼里还隐隐泛着泪光,嘴角边左右各有一个梨涡,平添了几分乖巧可爱。用手揉了揉眼睛,又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完全不见方才的失落。
清澈的美眸看着他,会心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是真的神尊,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能再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容宸叹了口气,微抿唇角,原来她以为这是在做梦,不过心里却有一丝抽疼,微蹙着的眉头不禁又紧了几分。
牵着她便要腾云离去……
白萱一只手手被容宸牵着,换另一只手轻轻扯了扯那洁白胜雪的衣袖,“神尊,我们去哪儿?”
“不是要看这个故事吗?自然不能少了另外一个人。”
“另一个人?”看着脚下聚集的白云,“那我们可不可以走下山去呀?”指了指她刚刚来时的径,一本正经道:“那里风景不错的。”
容宸叹了口气,轻拂衣袖,散了流云。
白萱弯起眼睛笑了笑,那般舒畅和煦,自然流露。在梦里,面对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他,她不需要再伪装,也不需要刻意去掩藏心意。
歪着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俊美的容颜,弯起眉眼,偷偷笑了笑,“你与之前的梦里不一样,怎么感觉和神尊越来越像了?”对上容宸洞悉世事的深邃眸子,白萱有些心虚,“哎!好吧,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实话还不行吗?嘻嘻,我,”脸色微微有些红晕,咬了咬唇,“我只是想在梦里,跟你多待一会儿。”嘴角还带着浅笑,可眼中却有着浅浅的落寞。
容宸清凉如水的眸子中闪过一丝错愕,轻轻咳了两声。虽然她以为是在做梦,不过是不是有些太过大胆了些?心里竟然还有一些的波动。
“走啦!”白萱拉着容宸,半拖半拽地就向山下跑去。
“走慢些,心脚下。”容宸无奈地提醒着她。
青石径,有些湿滑,白萱好几次差滑倒,还蹦蹦跳跳的,不好好走路。
先下了一级台阶的她,立住,回头,仰起头看着他,皱了皱鼻子,“不是有你在吗?你会让我摔倒?”
看着她一副赖皮的样子,容宸莞尔一笑,刹那间天地失色,漫天绯红的桃花亦是逊色许多。攥着白萱的手,好像真的怕她会摔倒一般,不禁又紧了紧,无奈地摇了摇头。
白萱有片刻失神恍惚,鼻间熟悉的淡淡冷香,如果不是场景太过梦幻,而她又深知他对自己的冷漠疏离,真得有那么一瞬间,她将这一切误作了现实。不过假的终究真不了,抿了抿唇,有些感伤地道:“他笑起来也如你这般好看,只不过,只不过如今他是不会再对我这样笑了。”
深吸了口气,扫去心底的阴霾。清脆欢快的声音,比这林间百灵的叫声还要好听,“你以后要多笑一笑的。总叹气会老得很快,嘿嘿,还有总蹙眉,也是会出皱纹的哦。咦?怎么还是你呀!”视线扫到一旁的桃花树下,落花之上,清晰可见一团白色的毛球。白萱松开容宸的手,一路跑着到不远处的草地。
那是一只白色的兔子,方才白萱沿着青石径向上走时,它就一直蹦跳着跟在她身边。
兔子见到白萱靠近它,没有害怕逃跑,而是不停地原地跳跃,抽动着的尾巴,短腿蹦跶起来就像跳舞一样。白萱弯下腰,对它拍了拍手,它迟疑了一会儿,便向她靠近,毛茸茸的脑袋在她掌心蹭了蹭,惹得白萱一阵发痒。
“神尊,快看!它是不是很可爱呀?”白萱抱起兔子,凑到容宸面前,眉眼带笑,愈发娇羞可爱。
容宸本不太喜欢这类圆毛动物,但看着她的笑脸,纯粹美好,仿佛有一股和煦的微风,掠过心间。
莹白的手指轻轻地摸了摸兔子的耳朵,语气柔和了几分,“还是将它放回去吧。过多沾染了你的气息,它会被同类排斥。”
“啊?会这样啊!”将兔子举高,凑到眼前,有些依依不舍,还是乖乖走到一边,弯下腰把它放在了径旁,“兔子,再见了。”
一直看着兔子蹦远了,她才收回目光。回身,发现容宸已经走远。
树树桃花落满径,一袭白衣冷香远。
他未束起的及腰乌发,犹如丝绸般光泽柔滑,华丽地倾泻。清雅卓绝,玉树临风。优雅的步子,从容淡然。在她心里眼里,怕是最美的景色终也抵不上他此时的一个侧首回眸。
白萱立在原处,有片刻的失神,而后提着裙摆,跑着去追。与他并肩走着,偏着头,偷偷看着他的侧颜,很自然地牵上他的手。
他淡淡地回看了她一眼,依旧面色清冷,那般无喜无忧,但眸光中流露一丝暖意。
与他对视,她却抿起嘴,笑弯了眉眼。
十指相扣,他掌心微凉的温度一直传至她的心间,温和润泽,细水绵绵。
她想,这一切如果不是梦该有多好!若是真能与他这般执手相依,就算永远困于这个梦里,即便魂飞魄散,她也是不会有什么遗憾了。可是,对那个梦外面的他,她却不敢有任何的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