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宸刚刚从紫霄宫云涯仙人的寝殿中出来,便遇上了迎面而来,行色匆匆的徐铉。徐铉今日着了一身白色滚金边的道袍,还是那般不苟言笑,周身散发着咄咄气势。
容宸依旧一袭如雪白衣,面色些许苍白,只是在与徐铉擦身而过时,微微颔首,没有言语,便径直向净明殿方向走去。
徐铉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师弟留步。”
容宸优雅地回身,清凉如水的眸子看向徐铉。“师兄何事吩咐?”
“师妹已经到山脚下了,你当真不去见她一面?”
微微蹙着眉,如雪的白衣衣角被微风轻轻撩起,更添几分淡然离尘。薄唇轻启,云淡风轻地道:“师兄也知,近来总有些关于我与师妹的流言,我倒是无所谓,但不能无故连累师妹,坏她名声,还当避嫌的好。”
“你……”听着容宸不疾不徐淡如清风的话语,徐铉紧锁着眉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但无论怎样,容宸此话的却是无可挑剔。
些许晨曦刺透雾霭,洒向巍峨庄严的紫霄宫。远处传来几声渺远的钟声,乃是朝食之刻。灵风山弟子百余众,除极少几人修习辟谷之术,其余皆与凡人无异,需食粮果腹。
容宸淡淡瞥了眼隐于苍翠林木间的净明殿方向,想来白萱此时也该醒了。蹙着的眉头微微舒展,嘴角不经意地噙着一丝浅笑。“师兄若是无事,我便先行一步。”
徐铉将近不惑之年,论年纪确实比容宸长了许多,而且云涯仙人常年闭关,山中大事多数由身为大师兄的他主持,所以对待一众师弟难免严苛,俨然一位诸事操心的大家长。
看着容宸那般云淡风轻,好似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徐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这些师弟就没有一个令他省心的。“你明明知道师妹对你有意,怎可出这番话来!况且师妹无论出身,长相,学识,修养,哪比不上那花妖?”沉沉叹了口气,无奈感慨道:“当真不知那花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师父竟然也还纵容你?!”
听着徐铉一口一个‘花妖’,容宸不禁微微蹙起了眉头,如月华清辉的面容,高贵冷漠,薄唇轻启刚要话,却被远处走来的桑邛一语打断。
“师兄,缘分之事却也不能以这些衡量!纵然师妹再好与三师弟无缘便就不好,纵然白姑娘再不好,但入得了师弟的眼,便是万般皆好!”桑邛边着绕口令似的话,边步态悠闲地朝他们走过来。
徐铉见到桑邛,一拂衣袖,冷冷笑着,出的话却未免带了几分酸意。“是,你什么事都不管,却得人尊敬,我倒是做多错多,成了十足十的恶人!”
发现徐铉的无名火烧到了自己这里,桑邛倒是不介意地笑了笑,温润如玉。“师兄哪里的话!你的一番苦心师弟自然是明白。”偷偷朝容宸递了个眼色,故意绷着脸,朗声问道:“三师弟,是不是?”
容宸微微颔首,面色清冷地道了句。“师兄的教诲,倾尘自当谨记。”清凉如水的眸子淡漠疏离。
徐铉淡淡瞥了他们一眼,却也不好再什么,“我还有事去见师父,你们好自为之!”转身便向紫霄宫大殿走去。
眼见着那袭身影入了正殿大门,桑邛才长长出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大师兄这两年是愈发苛刻了!不过他为人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了什么也是出于好意,师弟勿要介怀!”
“自然不会。不过多谢师兄解围。”容宸也是颇为无奈,若不是桑邛及时出现,他还不知道要被徐铉数落到什么时候。
他幼时初来灵风山,许久无法适应,又身体羸弱,得亏有桑邛的悉心照拂,所以相比不苟言笑的大师兄他倒是与性情温和的二师兄走得近些。
桑邛唇角带着浅笑看向容宸,道:“倾尘,你我师兄弟也有三年不曾相聚了吧!师兄我可是忍痛把藏了许久的桃花酿挖了出来,今日我们可得不醉不归!”
“还是改日吧!”
“怎么?”见容宸有些犯难,桑邛了然地头,挑了挑眉,道:“是不放心白姑娘?”
“不是。”
“不是?”桑邛拍了拍容宸的肩头,叹了口气,感慨道:“师兄也曾年轻过的。”
对上桑邛那道很是理解明白的目光,容宸无奈,只得浅笑着微微颔首。
“放心吧!灵风山的结界她出不去,而且那么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我一会儿便遣弟子去净明殿告知白姑娘。”
白萱总是喜欢粘着他,容宸似乎也习惯了身边有她,而且初到灵风山,白萱的身份本就有些尴尬,独留她一人在净明殿中,他确实不放心,不过听桑邛如此,也不好再推拒。
“那便听从师兄安排。”
没想到容宸会这么容易答应,桑邛倒是怔愣片刻,他认识的那个三师弟不应该是看似诸事不在意,却有原则到可怕,只要他决定的事几乎没有谁能改变的吗?
仔细地打量着容宸一番后,桑邛颇为欣慰地道:“师弟此次回山确实变了许多,不再那么冷冰冰的,变得……”顿了顿,哈哈笑了起来,打趣道:“变得有些人气了。”
容宸幼时初来灵风山的场景桑邛至今还记忆犹新,分明是个的孩子却有着不属于他那个年纪该有的成熟内敛,高傲冷漠,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后来,容宸执掌御国大权,便很少回山,不过他冷漠如冰的性子依旧没变。六国中传言,御国二皇子月倾尘杀伐决断从不顾忌,他要做的事,任何人只要挡了他的路,便尽数歼灭,丝毫不见踌躇。总之,这些年来桑邛所见所闻中的容宸,绝对不会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容宸。
容宸倒是觉得无所谓,沉吟了一会儿,浅笑道:“世事人心没有一成不变的。”
桑邛听罢,更是惊讶,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难道师弟不知道,你以前从不会笑,也万不会此一番话。”
容宸面色一僵,微微有些不自然,“是吗?”
“可能有些改变你自己都不曾发觉。”浅浅地叹了口气,桑邛边与容宸并行着,边将目光投向远处莽苍的山谷还有那被峰峦掩映的红尘俗世,眸子中有几分酸涩无奈,却笑意释然。“如今来,师兄倒是很羡慕你们,浮世一生,能得一心人,也是造化。世俗的诸多看法实为偏见,内心的感受才最是真实,而那些所谓的是非对错也从来就不重要。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容宸微微颔首,他本来就不是能被世俗看法束缚的人。
桑邛只是看着远处,彷佛陷入了沉思中。
短暂的沉默,偶尔来的山风,有些微微凉意。散落在身后的乌发被轻轻撩起几缕,容宸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听出桑邛话中的感慨,容宸依稀想起十年前被关进镇妖塔中的红衣女子,微微蹙眉道:“亡羊补牢亦为时不晚,师兄就未曾想过……”
“有些事,有些人错过了,就很难再回头!”桑邛收回有些飘远的神思,抿唇一笑,“罢了,罢了,都是些陈年往事了,还提它作甚!”
…………
白萱失魂落魄地从净明殿跑了出来,一路上脑子昏昏沉沉,等她完全回过神儿的时候,已经记不得来时的路了。
暑日正午的阳光,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炙烤着大地。碧空万里,偶尔会飘过几朵白云,也是无精打采的。而白萱此刻正身处在灵风山山阳一侧,不过她却没有感受到烈日的威严。
那是一处幽境,簇拥而生的几株蓝花楹树,树干形状婆娑雅致,足有四五丈高,延伸的枝条覆盖交错,将周遭所有包裹其中,形成一个天然的蓝紫色屏障,遮住了整个苍穹。
交错的枝条上盛开着蓝紫色的花,星星,千万朵聚集起来,静如妙笔丹青卷,动若飘飘凌紫烟。
意外闯入幽境,白萱站在树下,仰头看着那飞舞而下的紫色花雨,氤氲旖旎间,如入诗意画境,心也随着平静下来。走到树下一处空地,斜倚着粗壮的树干而坐,静静地看着那飘落的花雨。
不知道身在哪里,也不知是什么时辰,茫茫世间就只有她,静谧而又孤独……
漫天遍地的蓝紫色,清秀雅丽,白萱缓缓地蜷缩着腿,抱着膝盖,微微有些怔神。
她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因为害怕失去,所以宁愿选择逃避,只是听了江沅的一面之词就信以为真,甚至都没有勇气去向容宸求证真假。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总是患得患失?所有的喜悦悲伤完全被他的一颦一笑左右,心犹如荡秋千一般,忽高忽低,忽上忽下,紧张,怀疑……仿佛一切都那么的美妙,又害怕掩藏在美妙之后的是绝望心伤。
伸手接了一片落花在掌心里细细打量着,许久后,长长叹了口气,白萱扔掉手里的花瓣,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她真是笨啊!若是他要娶渊国公主又何至于等到现在?明明着爱他,却从未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她真的,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突然觉得这样的静谧有些可怕,那蓝紫色的落花冷淡得了无朝气,透露着孤独的绝望。
越是安静的幻境越是容易胡思乱想。
眼前是容宸那胜似月华清辉的俊颜,略失血色的薄唇,他此刻在做些什么?有没有回到净明殿?有没有发现她不见了?她丝毫不计后果地跑了出来他会不会担心?她真的好想好想快见到他。
白萱边想着,便匆忙地起身要离开此地回净明殿,可是四下里看了看,她才意识到,事实上,她迷路了,而且还走不出去……
…………
桑邛虽邀容宸饮酒,可却是他自己在喝,容宸以茶代酒作陪。眼见着桑邛一坛桃花酿下肚微微有些醉意,而且一局棋也几乎分了输赢,容宸才起身告辞,回了净明殿。
临别时,桑邛硬是要容宸带上一坛桃花酿是送给白萱的礼物,容宸推辞不得,也只得带回,不过却也没准备给白萱,她的酒品有多差他自是见过的。
容宸回到净明殿时,空无一人。江沅好像知道自己闯了祸似的,收拾一番后就匆忙逃离了。
见四下无人,容宸倒是也没有多想,以为白萱不知跑去哪里玩了,便在她房中静静地等了许久。
直到临近黄昏也未见得白萱回来,渐渐地担忧恐慌袭上心头,容宸哪里还坐得住,开始整个灵风山漫无目的地找寻。
弟子们每座山峰,每处宫殿,每个角落几乎都找遍了,还是不见白萱的踪影。夜色渐渐逼近,她是不是迷路了,一个人会不会害怕?容宸一颗心提着,紧锁着眉头,都怪他,不应该留她自己在净明殿!
“月师兄,这里交给我和二师兄就好,你还是回去歇着吧!”刚刚安顿下来的凝霜看着容宸苍白的面色,心,狠狠地揪着。“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白姑娘的!”
桑邛亦是担心容宸的身体吃不消,了头应和道:“师妹得对,师弟你先回去。这事本来就是我的疏忽,白姑娘一定出不了山,若是还找不到,我便去求师父帮忙!”招呼着一旁的弟子,“扶你们师叔回净明殿!”
找不到她,他怎么能放心的下!
容宸紧锁着眉头,“我去葳蕤峰看看。”
葳蕤峰?听到这许久未曾出现过的名字,桑邛面色有变,身侧的手情不自禁地攥紧成拳,整个人似乎苍老了许多。“那是禁地,白姑娘她,她不可能进得去!”
葳蕤峰禁地便是镇妖塔所在之地,白萱身为花妖根本不可能接近那里。
容宸不为所动,眉头微蹙,道:“其他地方便麻烦师兄了,若是找到,我们传音相告。”转身便大步朝着葳蕤峰的方向走去。
“师兄等等!”凝霜看着那一袭白衣身影,从始至终他都未曾看过她几眼,心中苦涩难耐,可仍旧不放心他一个人前去,“我与你同去。”
容宸停步,转身淡淡地看了凝霜一眼,目光清冷,淡漠疏离,“山路险峻,师妹舟车劳顿,我自己去便好。”
“我……”
凝霜话还未完,容宸便已匆匆离去。一丝苦笑在唇边漾开,那样淡定从容的他何曾这般焦急无措过,原来他不是冷漠无情,原来他也会为心爱之人失了方寸,乱了阵脚,可惜那个人不是她!
…………
借着月光和萤火虫的微弱光芒,容宸终是在一株蓝花楹树下发现了抱着膝盖,蜷缩身子的白萱。
“萱?”
听到那清凉如水的声音,白萱猛然抬起头,见到不远处容宸一袭白衣长身玉立。月光皎皎,透过蓝花楹树的间隙倾洒而下,落在他的身上散发着莹莹玉色。
白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依旧抱着膝盖,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容宸,努了努嘴,竟是哭了起来。见到他,因为被困在这里无法走出去的恐惧在这一刻慢慢褪去,心渐渐平复。
容宸没有靠近,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胜似月华清辉,照彻漫漫寒夜。清凉如水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向白萱,片刻后,他无奈地浅叹了口气。见她哭是楚楚可怜的样子,他之前所有的气恼,担忧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心疼。
朝着白萱走去,极尽从容优雅,慢慢伸出手,薄唇轻启,声音温柔似水,他,“萱,过来。”
白萱愣了愣,而后扑到容宸的怀里,嗅着他身上的淡淡冷香,声抽泣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宣泄。支支吾吾地着:“对不起,对不起……我迷路了,走不出去!”
容宸拥着她,在她发上落下浅浅一吻,哪里舍得责怪。摸了摸她的头,“我知道。”
“我好怕,怕再也见不到你了!”紧紧地抱着他,彷佛一松手他便会消失一般。
容宸嘴角上扬,有些无奈又有些心酸,安慰似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以后如果再迷路了,不必害怕,也不要慌张!你只需记得,在那里等我,无论怎样,我都会找到你。”
白萱抹了抹眼泪,破涕为笑,看着容宸微微蹙起的眉头,了头,而后边伸手轻轻去触碰他的眉心,边一本正经回道:“如果你迷路了,也要等我,我也会找到你的!”
容宸浅浅一笑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下,暗中传音给了桑邛。牵起白萱的手向葳蕤峰下走去,“以后去到哪里记得要告诉我,不能再一个人随处乱跑!”
“哦。”咬了咬唇,偷偷看了眼容宸,忍不住问道:“他们,渊国公主,她,她……”
看着白萱吞吞吐吐的样子,容宸微微蹙了蹙眉,大抵是明白了原因。依着她的性子,虽然时常冒失,但灵风山她不熟悉,断不可能不知会他一声就跑出净明殿还误打误撞地困在了禁地中,一定是有人同她了什么,亦或是她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
“她怎样?”
白萱抿了抿唇,紧张得情不自禁攥起拳头。“她当真过此生非你不嫁?”胆怯地看向容宸,见他面目清冷,抿着唇没有话,果然是生气了吗?可她不问清楚会一直纠结下去。低下头,声地嘟囔了句,“你,若是,若是不想,也,也没关系的。”
沉默了片刻,容宸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句,“你觉得我该怎样做?”那如水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愈发清凉淡漠。
白萱一愣,心里不出什么滋味,“怎样做?”咬了咬唇,“我不知道。”眉目低垂看着脚下的山路,被他紧紧牵着的手,十指相扣。长长叹了口气,“或许他们的对,你应该娶一国公主,而不是总给你惹麻烦的我。”
容宸突然驻足,微蹙的眉头又紧了几分,深邃复杂的眸子打量着白萱。在他终于抛下所有,想自私一回,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与她相爱相伴,而她竟然同他了这样的话?
“他们?萱,你也这样想?”
“我……”白萱咬了咬唇,眼里泛着泪花,闷声道:“我当然不愿意!”仰着头看向容宸,她一直以为跟他在一起只要彼此喜欢就可以了,却从来都没有想过因着她的身份,他得面对多少异样的眼光。“可是,我是妖……”
“我知道。”
“可是……”
“哪里那么多‘可是’。”没再理会白萱的纠结,牵着她继续向山下走去。“虽然对于六国王族来,政治联姻是常有的事情,但究竟如何取舍由我不由他们。”那些传闻不知从何时起,容宸无甚在意,没想到白萱却听在了心里,一时有些无奈,“未必她要嫁,我就非得娶!如果御国的稳定需要依靠娶一个女人来维系,那我这些年来的所做所为岂不皆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