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虞美人花海回来之后,二人虽都居于凌华殿中,可是箖霄却好似有意躲避,柳多日未曾见到他。
直到箖霄要凡尘里渡劫的前夕,才去与柳道别并交代后事。如雪的身影在门口踱步,犹豫许久,才皱着眉缓步踏进了房间。
白衣银发,绝世风华,翩翩仙气中却多了几分忧伤。
柳正坐在窗前的桌旁,头斜靠着窗棂,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她刚来凌华殿时求着箖霄种下的柳树,如今已经枝叶繁茂。
“柳。”
明眸皓齿的少女猛然回头,见到来人,连忙起身,甜甜一笑,“师父——”好像那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已经同你师叔好,若你想要离开九州山,他自会为你安置妥当。”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再面对柳他难免会有尴尬,剑眉微蹙,叹息。“我随后便会渡劫而去,你自己保重。”
柳虽早有准备,但心仍旧一痛,面上却依旧笑得清澈明晰,了头,“师父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那日之事,终究错的是我,若是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可以消了你的记忆。”
柳扯了扯嘴角,苦涩一笑,“我知道,师父只是中了文心兰雾的奸计。”
箖霄沉默,手在身侧攥成拳,黯然转身。
“师父……难道,难道你真的没有喜欢过我吗?”柳含着泪,再不问她就永远没有机会了!虽然清楚箖霄的心意,可是还是想亲耳听到他上一句喜欢她,那她便心满意足了。
箖霄停住,眼中的忧伤浓的化不开,没有回头,“柳,对不起……”她年纪不明白,可他已经活了三百多岁了怎么也能这般糊涂?他根本给不了她未来。
睫毛轻颤,手中紧紧攥着衣袖,眼泪情不自禁地滑落,模糊了视线,却依旧笑着,声音几许哽咽,“我明白了。”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道长身玉立的如雪身影,从她一直在躲避着他,他就知道。其实她一开始就清楚,她与九州山,被放下的永远只能是她。
面朝着箖霄的背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而后恭敬地叩了三个头,咬着唇,抑制不断涌出的泪水,“师父这多年来的教导之恩,柳永生不忘。”
箖霄闭上双眼,紧紧地攥着拳,指甲嵌在掌心里,深呼吸,才迈开步子,向外走去。
柳跪坐在地上,眼中无神,喃喃道:“如果转生后的渊命途顺畅,师父就不要将他带回九州山了。仙道残忍,我希望他能好好做人。”
声音虽,可他却听得很清楚。身子一僵,没再犹豫,便大步出了屋子。
柳瘫软地坐在地上,仰起头,环顾着她再熟悉不过的房间,心反而不疼了,只是空荡荡的。无力地垂下头,朵朵红色的花,开在素洁的白色纱裙上,妖异刺眼。起初只是血珠,后来连成线,顺着嘴角汩汩涌出,笑容却是那般释然。
箖霄心痛地快喘不过气来,刚刚出门不久,紧锁着眉,才反应过来柳的反常,像是在同他交代后事一般,又匆忙折了回去。
衣衫上满是血的柳正对着大开的房门,箖霄惊慌不已,脸色惨白,连忙上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握着她的手,充沛的仙气源源不断地流向她渐渐冷去的身子。可无论他怎么渡仙气,她的血依旧是止不住。
紧锁着眉,心痛的难以附加,耳中声声轰鸣,大力摇晃着意识开始渐渐远去的柳,“你到底吃了什么!”
明眸渐渐失了光亮,看着箖霄,柳抿了抿嘴,阵阵腥甜。费力地扯着唇角,想挤出一丝笑意,却又吐了一大口血。
箖霄摸着她的头,慌张地给柳擦着嘴角的血,素洁的衣袖上沾满了斑斑血迹。“柳不怕,师父一定会治好你的。”声音颤抖,倒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生命在渐渐流逝,已经不能完整一句话,眼微微合上,仅剩一丝光亮,仿佛梦呓一般,“师父,历劫,归来,是不是,是不是也会记得,记得凡尘,里的,那些经历?咳咳……”好困,好想就这样睡去,“能与你,做,做一年的,夫,妻,咳咳……就算用尽,我所有的,轮回去换,也是值得!”
箖霄固执地给柳渡送仙气,听到她断断续续的话,手一顿,睁大眼晴。只觉得浑身寒凉刺骨,眼前一片漆黑,“你什么?你怎么敢,怎么敢与魔做交易?!”没了轮回,天地之间从此多了一丝游魂,便再无柳。
魔擅蛊惑人心,一定是她和柳了什么。“文心兰雾!”绝望悲伤无处发泄,箖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因为恨意而面容扭曲,眉心的殷红印记逐渐发黑,围绕着几缕似有若无的黑气。紧握着青霜剑,起身,便要去找文心兰雾。若是救不活柳,就算是死,就算是万劫不复,他也要她给柳偿命!此时的他哪里还是仙,分明比那修罗可怕。
柳无力地拉扯着箖霄的袖子,被猛然起身的他带起离地,而后又重重地砸在地上,痛得面容扭曲,狠狠地咳了两声。趴在地上,又吐了几口血,费力地仰着头,祈求的目光看着怒气冲冠,灵识不清的箖霄,“师父,咳咳……一切,一切都是,我,我心甘,情愿。不要,不要再去,再去浪费你的修为,也不要,不要去怪任何人。”
箖霄见到柳痛苦的样子,意识才渐渐恢复,他都做了什么!手忙脚乱地抱起她,温热的泪打在柳的脸上,将她紧紧拥在怀里,脸贴着她有些冰凉的面颊,“为什么要这么伤害自己?错的一直是我,你应该恨的人也是我……”
柳没有话,面容安静,好像真得睡着了一样。
箖霄惊恐不已,颤抖地吻上她的眼睛,声音哽咽,“柳,不要睡,师父带你走,我们离开九州山,你想去哪里,师父就带你去哪里。”
喃喃低语,“我从没有怪过你,一直……没有……”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魂魄离去。
爱都来不及,怎么舍得恨!
文心兰雾,箖霄的仙劫从遇到她时便已开始,只要她在一日,他的仙劫就永远渡不过。她明白,所以给他成全。
“不要离开我!柳——”箖霄颓然地坐在地上,地面冰冷却及不过他此刻的心冷。抱着已经死去的柳,轻声低语,“你不是问我喜不喜欢你吗?我一直都爱着你,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却是自己也不清楚。我从来不敢去面对自己的真心,不敢面对这样一份不容于世的感情。对自己的徒儿存了欲念,哈哈……我哪里还配做上仙,做九州山的掌门?柳,在你面前的箖霄从来就不是仙。我什么都不要,唯一的心愿只求你能好好活着,如今竟也成了奢望。”
箖霄对于柳的感情,恰恰是应了那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成仙这三百年来,对他明里暗里表示倾慕的女子不计其数,可他从来无欲无求,不为所动,偏偏到了柳这里,竟然牵扯出这样一段禁忌之恋。明明知道不能爱却身不由己,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数罢!
无助地抱着柳,眼神空洞,生意全无,灵魂彷佛在那一瞬间被抽离。什么九州山,什么仙界,他全都不要,只想与她一起毁灭。
他生命里的两次去而复返,一次是与她相见,另一次竟是为了与她永生相隔。
…………
故事的后来,就像柳同白萱的那样,不过却不是什么三生情劫,而只有一世的一年相守。
那一世,她是江烟柳,而他是徐文浩。一生终结,她成了永无轮回的游魂,不知何时便会散到四海八荒。而他百年魂归,升了上仙。
前尘过往,勘破当真能放下?忆起往昔凌华殿的岁月,他不顾天惩,赌上性命和三百年修为将她的魂魄依附于河边垂柳,以柳养魂。消除了她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将修为渡与她,幻化了崔玉薇那一世的境遇,只为助她升仙。而后她在河边立了三百年,他在九州山沉睡了三百年。
三百年后醒来,她只记得自己是修得灵识的河边柳,记忆里早已不复他的存在。而他却执着地守着曾经,不愿忘记。世人都道,箖霄上仙不喜鲜花却独独爱柳,房间的花瓶中总会插着柳枝,或是常常对着凌华殿中的柳树久久沉思。
她初次见到的他,是在杨花满城的季节,那紫衣华发的上仙御剑而来,飘逸离凡尘。他教她处事之道,渡她成仙,亲自送她去到天界。
从此世间有了唯一的上仙箖霄,紫微宫中多了一个名唤‘柳’的仙侍。天上人间,却是永不相见。
容宸,神得永生但无轮回,而仙长寿却有轮回,但柳是个异数,成了这世间唯一一个没有轮回的仙。
…………
“原来从始至终柳不过都是箖霄的劫。”白萱长长叹了口气,虽然知道了整个故事,可她却什么也不能。如今的一切于箖霄于柳看似都是最好的选择,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无忧无虑。他没忘记过往,但知道她一直都在,应该也是心安。每次仰望苍穹,他是不是都在想象着她如今的样子?
看着静立身旁的容宸,淡淡的感伤挥之不去,“可既然能引魂,为什么箖霄不将柳留在身边?”
“与魔定下的契约于仙来哪里那么容易更改。”
白萱不解,“难道是天界故意放水?暗中助他?”
容宸浅浅一笑,微微颔首。
“真的是这样!可又不对……给箖霄定下这样上仙之劫的是他们,然后他渡不过,再出手助他也是他们,这,这是没事闲的吗?”
容宸摇了摇头,“司命定这个命格时,也没想到文心兰雾会插手。”
“也是。”皱了皱眉,“修仙者众,得仙身的也不少,可这上仙难道就非箖霄不可吗?”
“上仙之选于当时也只有他。”容宸牵起白萱的手,纯正的神力源源不断注入。长时间处于幻境之中,他恐她出去后体力不支无法适应。
随着他的步子离去,仍回头看了眼依旧立在柳树下沉思的箖霄,白萱吸了吸鼻子,“此刻的他有没有悔过?如果,如果能回到过去重新来选,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看向远方浅黛色绵延的山峰,清冷如霜的声音,缓缓道:“或许悔过,不过再来一次,还会是同样的结果。”
白萱一怔,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难道神尊也有同样的经历?”
容宸如水的眸子看了眼白萱,微抿唇角,却没有回答。
对上他的视线,白萱面色一红,连忙别过头去,倒是也不在意自己刚刚问过什么。
二人一路无话,渐渐远离了凌华殿,依旧走的是那条树树桃花的径。
眼见路的尽头,白萱心知梦境中的故事结束就该是要分别的时候了。有些不舍,仰着头看着他,“是要出去了吗?”
容宸颔首,反问,“难道你舍不得离开?”挑了挑眉,“若是不舍离去,便与我一同留在这梦境之中,如何?”
“……”白萱嘴角抽动,连忙摆手,趁着她还有那么一丝理智尚存,“还是不要了,一直留在这里,那我岂不是睡死过去了?他会担心的。”想了想,眸色暗了许多,苦涩地一笑,“也许吧。”
容宸一袭白衣,冷香悠远,嘴角浅浅的一丝笑意更胜却世间所有美景。白萱有些晃神儿,攥着他的手缓缓变成十指交握,眸子看着他,“谢谢你给了我这样一个美梦……”
容宸摇了摇头,颇为无奈,她果然还是没有听进他的话。好不容易的一次表白,竟然就这么被忽略了。不过他有的最多的便就是时间,所以倒是也不急。
…………
刚刚还奔涌咆哮瞬息万变的水镜如今已恢复成瀑布的模样,静静地俯卧在阳光下。水流汇入塘中,散珠喷雾,如云漫缭绕,辨不清哪里是水,哪是薄雾。几只蝶儿在水雾中穿梭往来,姿态轻盈,一切都那般美好似梦。
白萱站在岸边,环顾四周,已然身处紫宸殿中。她随手变出的彩蝶还在,娑罗树下,几上平摊开来的经书只落了几片白色的花瓣,茶盏中似乎还余温未散。难道她只是一时晃神儿做了个梦?柳与箖霄的故事也是她梦中臆想的?疑惑地看着瀑布,它刚刚的变化到底是真是假?
一遭幻境,恍如隔世。
“啊——”沮丧地蹲在地上,抱着脑袋,欲哭无泪中……
“你方才误入幻境,但所见所感皆为真实。只是幻境十年,现实不过一瞬之间。”容宸不知何时出现,站在白萱身侧,一袭白衣,目及远方。
“啊?”倏地站起,皱着眉,“幻境?所见,所感……皆为真实?”摸了摸唇瓣,瞬间脸色通红,“难道,难道那不是梦?是真的?”
见白萱那般迷糊的模样,容宸顿时有了一种故意要捉弄她的念头,绷着俊颜,没有话,依旧面目清冷。
白萱歪着头,偷偷地打量着他,可是在他如玉的面容上她寻不到一丝一毫的迹象,心底有些莫名的失落。低下头,自言自语,“虽然不是梦但却是幻象。”
“水镜中皆是曾经发生之事。”看了眼低着头的白萱,嘴角一丝浅笑,转身,冷香氤氲。
听到那样一番话,白萱连忙抬起头,容宸已在几步之外,“神尊——”
“何事?”停步,回眸。清冷的面容,眉目如画。优雅地站在那里,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依旧是那一副让人见了不禁想要俯首膜拜的模样。
白萱咬着唇,红着脸,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她本是想问容宸有没有也入了那个幻境中,出口的却变成弱弱的一句,“没,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