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真是美艳无双,眉一挑,风情无限;唇一勾,魅惑人心;眼一弯,拨云撩雨,款步走来,如清风中的娇艳美朵,檀口轻破,吐出天籁之音,美,真美,真是美。
在红杏坊工作,最大的乐趣,就是能整天与美艳老板娘共事,欣赏美景,不仅工作疲累轻易化为乌有,眼睛还时时刻刻处在幸福享受里,人生至此,美满完整,再无所求。
她个性不好,但模样好;她脾气不好,但酒量好;她不温柔婉约,但精明能干:她不含蓄内敛,但热忱待人,红杏书坊的名号能推广出去,她居于首功,即便有多少人外传书坊的生意是靠着她美色勾引来的,一点也无损书坊越来越平稳的营收。
只可惜,红颜薄命,她早年丧夫,成为铜鸩城最美丽的俏寡妇。
传言,她与西街大宅的董员外有染,所以董员外月月花大钱到红杏坊租走上百本的书籍,撒银两撒得干净俐落。
传言,她与南街小巷的布坊老板不清不白,所以每隔几天,布坊老板便送上五六匹精致华美的新款绢绫上门,请她笑纳。
传言,她跟酒楼掌柜有一腿,所以整个红杏坊的雇员上酒楼去吃吃喝喝,只要报上她的名号,酒楼掌柜便能大方不收分文。
这些传言,红杏坊的所有雇员也都有耳闻,听久了,也麻木了,只不过有另一种传言,已经在红杏坊里流传数年,而这个,是外人所不知道的部分——
下了几个时辰的雪,将小园子覆盖掉大半,枝桠上没有绿叶,雪花披在树梢,将树丛染成一株株雪白,冷清里别有风味。
只是,冷呀,尤其是雪融时,那种透骨的寒冷,让谁也无心欣赏小园子的美丽雪景。
红杏坊的美艳老板娘陆红杏正抱着好几件暖裘缩在小火炉旁取暖,她怕冷,只要天气一变,她可以放下租书坊的生意不做,抱着小火炉一整天不动,真使人怀疑她是不是也被冻成冰人。
今天这种天候,是她的罩门。
“老板娘!老板娘!你伯父来了!”
屋外,小厮的通报声响亮。
原先半张脸蛋包在暖裘里的陆红杏瞪大晶眸,轰的一声站起身,甩开一件又一件的厚衣裳,迅速在房里打转,
“我的‘扫落梅裙’哩?还有那件薄衫,不!不要薄衫,找披帛!‘红绸帔’!在那边柜里!快找给我!”陆红杏一边指挥身旁小丫鬟,一边也没发怔地翻找珠宝首饰。
“老板娘,外头下雪耶……你确定要穿这样?”
“当然!”陆红杏抢过小丫鬟手里薄如蝉翼的衣裳,闪身到屏风后更衣,才脱下一件,她就大大打了喷嚏——
“老板娘,会受凉的……”
“少-唆,带我伯父去旁厅,别忘了要奉茶,让他等我,一定要等我!”陆红杏难得一见的手忙脚乱。
“喔。”
小丫鬟领命去了,陆红杏又连打数个喷嚏,
“好、好冷……”陆红杏抖着身子,可是一见到铜镜里出现一名婀娜美人,高束的腰裙长长曳地,若步过满园落花,裙榴拂扫而过,视觉上的美感更是不可言喻。腰裙束得高,自然衬出胸前丰盈,加上小肚兜的半掩半露,将一股娇媚毫不保留展露出来,手工精黹的红绸帔环住腰后,两端缠在双肘再飘逸垂落左右,踩起小莲步,摇曳生姿——只是这都是暖春时的打扮,在冬季里穿,实在不是人干的……
陆红杏可管不了那么多,美丽,是她此时唯一的要求,至于美丽的代价是高烧卧病,她都不在乎。
将自己打扮满意,她拖着扫落梅裙跨出房门,在第一阵冷风中差点当场冻毙!
“这么一丁点该死的风雪就想阻止我吗?I想都别想!”陆红杏咬紧牙根,加快脚步。天际飞雪又落,烙在肤上的感觉让她差点脱口轰几句粗鲁话。
身体很冷,还好心窝口很热,一想到旁厅里等待着她的人,陆红杏觉得没有任何寒气可以阻碍她雀跃的脚步。
整个红杏坊的人都知道,只要“伯父”一来,老板娘的好心情显而易见,要是在这个时候犯些错,老板娘也不会多加责备,甚至会变得非常好商量,上回书坊里的进书小伙计将一整迭的书忘在门外,没料到遇上突如其来的大雨,将整迭新书都淋得湿糊,结果正巧遇到“伯父”来拜访,原本应该叉腰骂人、顺便再扣小伙计整月薪俸的老板娘却只是甜腻一笑,挥挥手上熏有淡淡花香的绢子,轻易放过小伙计,因为她正忙着捧着小酒坛,要去和“伯父”小酌谈心。
老板娘和“伯父”感情真好,真是个孝顺的好侄女——一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任凭谁瞧见过“伯父”,都不会将这两个字挂在他身上。大伙还记得头一回见到“伯父”来访,直觉认为这个男人实际上应该是老板娘的姘夫,不过……姘夫不都自称表哥吗?哪有人故意将自己叫老好几十岁的?
后来才迂回明白,“伯父”是老板娘婆家那边的亲人。真稀罕,自从老板娘被婆家休离之后,没几个人还和她有往来,只除了“伯父”,一个外表看来年轻得不可思议的“伯父”,范寒江。
“伯父!”陆红杏不掩饰她的欣喜若狂,奔进了旁厅,露出她最娇艳的笑靥。
等在厅里的男人——范寒江听见她的声音,停下正准备啜茶的动作,回首,一张淡淡噙笑的年轻容颜与陆红杏交会。
第一眼,他就对她的穿著苦笑,瞧见她发际仍有未融的雪片,再瞧见她身上根本无法御寒的单薄衣裳,他不由得出声询问。
“红杏……你不冷吗?”
“不冷。好看吗?”即便身子正微微打颤,臂膀上的疙瘩也毫不客气地背叛她,正一颗一颗在肤上挺腰竖起,陆红杏还是努力想展示傲人的好身段,甚至悄悄将肚兜外罩的薄纱往下拉几寸。
“好看是好看,可是我看了觉得好冷。”范寒江身裹四件衣裳,再加上毛裘都还不能完全抵挡寒意,何况是穿着比他身上随便一件襦袄都要单薄的陆红杏,
他对着方才奉茶给他的小丫鬟轻道:“麻烦你去替红杏拿件暖裘过来,这种天气穿春衫,会着凉的。”
“不用了,我穿这样就好,我身子壮得很,谁叫你每趟回来都带来好多补药,我让你给补得身强体壮,就算只穿肚兜去玩雪都不会生病!”
陆红杏一面对小丫鬟使眼色,要她不准听范寒江的话,一面忍住冷到打哆嗦的声音,朝范寒江露出坚强的笑意。
“你什么时候回到铜鸩城的?”不想被逼着穿回厚重的衣裳,遮住她姣好的身材,陆红杏干脆转开话题。
“今早刚到。”
“这一趟会停留多久?”
陆红杏与他并桌坐,挨他挨得很近——事实上她比较想坐他腿上啦,他看起来好暖和,抱起来应该很御寒——再替他将冷掉的茶水换掉,添上新的热茶。
“二十天。”
“曲府怎么会愿意放你休息这么久?”范寒江是曲府专聘大夫,虽然毋需时时刻刻到曲府上工,不过领人高薪,当然要让人随传随到,所以范寒江一整年的时间几乎都待在曲府所在地银鸢城,回到铜鸩城的次数屈指可数。
范寒江忽地静默下来,唇边笑意加深,笑起来不甚精明,反而带有一点朦胧。
有时陆红杏也不太明白他到底是笑得目空一切,还是笑得迷糊,只是当他笑时,她就跟着开心。
“这个嘛……曲府下人前几天染了种怪病,接二连三有长工和丫鬟倒下,高烧不退,我去替他们诊治,也开了药方,病是痊愈了,不过他们却开始上吐下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也许、大概……我下的药太重了些,然后曲府总管建议我好好休息一阵子。”
呃,听起来像是曲府总管对于他的误诊感到不满,所以处罚他禁业二十天吧?
“既然你有二十天可以休息,要不要在我这里住下?我这里有空房!”就算没有空房,她的闺房也很乐意商借哦!
“我回铜鸩城还有些事要办。”
“这样呀……”陆红杏的失望溢于言表,对喔,她都差点忘了,他还有一个“范家”可以回,那个将她视为克死夫婿的婆家……
“不过我可以来叨扰八、九日。”
“真的?1”陆红杏脸上的光彩又重新活亮起来。
“太久了?”
“不不不,太短了!你要是二十天全住我这里更好!我马上让人去将你的房间整理一下。春儿!快去快去!”
“是——”小丫鬟正要走,又被陆红杏拉到一旁咬耳朵,“安排那间紧连着我房间的客室,知不知道?”
“好。”这根本毋需特别交代,每回“伯父”来,不都是这么安排的吗?老板娘都不避嫌了,她们这种听令行事的小奴婢当然照办。
“红杏,我刚从书坊一路走进来,发觉书坊似乎比之前我瞧见的还要大上许多。生意更好了?”
“两个月前买下隔壁糕饼铺,扩张‘红杏坊’。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久没回来了。”一百零八天。她有一百零八天没见到他的脸了!
“真是辛苦你了,一个女人家还得撑下这么大的书坊——”
一听他这么说,陆红杏马上就知道他接下来要搂什么话了。唉。
“要是有个男人能帮助你,你就不用这么累,找个好男人嫁了吧。”陆红杏干脆替他接续。
“你也这样想,对不对?”
“不,是你每次都要在我耳边念,我都会背了。”像个躁心女儿嫁不掉的爹亲。哼。
“我念了这么多回,你没有听进去半次。”
“伯父,我是寡妇,我嫁过人了,结果呢?我的下场你瞧得最清楚,你认为我会稀罕嫁不嫁人吗?”陆红杏双臂一摊,态度吊儿郎当。
“这次你可以挑自己喜欢的人嫁,不同于上次。”上回是被逼,嫁了一个……但现在她孑然一身,条件又好,不会再陷入那样的窘境里。
“没人要娶我呀。”
“你那么美丽,怎么会没人要娶呢?”范寒江当她在自谦。
“我克夫嘛。”
“你根本就不信这种事,别拿来当搪塞。”
“但是大家都信呀,所以没人敢娶我。”
“不是听说有不少人在追求你吗?”
“你也听见过?”她以为他远在银鸢城,对于她的消息都一无所知,那……她可以当成他是关心她吗?
“回铜鸩城就能听到。”
虽然听到的都是对陆红杏的攻击及难听话,不过他不以为意,因为他明白陆红杏的为人,知道她不是众人私语暗骂的下贱女人,“红杏,你还当我是你伯父吗?”
“是不太想啦……”陆红杏含糊嘀咕,近乎蠕唇的无语。她多希望有朝一日,能大大方方喊出他的名字,而不是苍老及疏远的“伯父”。
总有股错觉,每叫一次“伯父”,两人的距离就拉远好几寸……她不喜欢。
“进贤一过世,你与范家的关系就断得干净,我也曾迟疑还该不该以伯父自居,你若不当我是长辈也无妨,但当我是朋友吧,朋友给你一句劝,你听不听?”
陆红杏抬头,“什么劝?”
范寒江收起笑,认真端坐,看着她时,神色严谨,仿佛在说着多重大的事情那般。
“西街大宅的董员外,他有妻妾了,你别挑他。”
董员外都可以当她爹了好不好!陆红杏感觉脑门被砸了一块重石,一股疼痛砸得她措手不及,
“虽说你就算嫁进董府,也不会被那些妻妾欺负,反倒是你会去欺负她们,不过几年前我进董府去为董夫人把过脉,外人都知道她温柔听话,任凭丈夫一房一房地纳进新妾,可是她的心神状况已经非常不好,我开过几帖药给她,但后来董府也没再找我去诊治,她一定更严重了,你若嫁进去,万一跑去欺负董夫人,她发起狂来,拿刀杀人也不意外。”
范寒江明白陆红杏的个性,她不是软柿,不容人将她捏扁搓圆,将她放在一群女人堆里,她不会是楚楚可怜的小羊,而是会扑咬其他羊儿的狼,她的强势会让她在众人间异常突出,崭露头角,却也会让她深陷危险。
“我根本不可能挑董员外呀!”还有,干嘛说得她像个坏女人,专门扮演书上欺陵无辜女角儿的恶小妾呀——虽然她觉得自己在妻妻妾妾群里,绝对也会是这种角色啦。
“那就好,还有南街小巷的布坊老板,虽说这是私事,不过仍是要告诉你——”范寒江放轻声音,毕竟是违背医德,将病患求诊的私密说予他人听,不过他不能眼睁睁见陆红杏被蒙在鼓里,这攸关一个姑娘家一生幸福。
“他不举,你嫁他不好。”
正在喝茶的陆红杏差点被茶水梗死,一命呜呼。
“咳,他也找你诊治过?”陆红杏拍着胸口,顺了气才开口问。
“嗯。”
“你……没有替他治好?”
“治不好。”他说得很理所当然,一点也没有汗颜自己的学艺不精。
“那真可怜。他还没成亲哩。”难怪好几回在量身订做衣裳时,布坊老板总是好规矩,不像另一家的布坊,量个身嘛,暗地里不知道偷吃了多少嫩豆腐。原来他有这种困扰,那以后可以更放心找他,反正他不会有邪念。
“至于酒楼掌柜——”
“他有什么隐疾?”陆红杏很好奇地探问。
“是没有。”范寒江见她特别追问关于酒楼掌柜的事,心里猜测,“你喜欢他吗?”
“我喜欢你。”
陆红杏撅嘴咕哝,简单四个字让向来作风大胆的她就是无法说出口,只能明着暗着想点醒范寒江,但他还是不懂。
“红杏?”她觉得跟他这么一个大男人谈这种事很尴尬,所以才只敢碎碎嘀咕?
“不,我不喜欢他,非常肯定,不喜欢。”她不是矫柔造作的女孩,喜欢就是喜欢,不要就是不要,没有模棱两可的中间地带。
“那真可惜。要不然……下回我介绍曲府总管给你?他人不错,应该会是个宠妻宠儿的好相公。”虽然老是被主子怞鞭子,但他真的是个好人。
“那么你别忘了诚实告诉人家,我会克夫,是个不祥的女人,而且我还嫁过人,夫君一死就被人扫地出门,然后连娘家都不要,目前正靠着美色在经营租书坊,偶尔遇到老色鬼想摸手背两把,我也不会反对,时常在大街上与有妇之夫打情骂俏,无视别人家的妻妾心情及旁人目光,若他觉得我好,你就将我介绍给他吧。”陆红杏说得冷嘲——当然不是在嘲弄范寒江,她才舍不得,只是拿自个儿的臭名当玩笑话。这几句话说给人听,寻常男人还怕不会退避三舍吗?反而会靠过来的,全是想玩玩而已的烂人,她陆红杏也不会太客气,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红杏,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
“可是其他人都不知道呀。”
既然知道她是好姑娘,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她?她都已经在他面前表现得那么饥渴,每回见面,衣裳拉得比一回更低,只差没干脆脱掉肚兜,拿条披帛将自己缠成妖媚赠礼送给他,他却只全问她冷不冷!
“我会仔仔细细向曲府总管解释关于你的一切,他若听罢,定是同情心疼大于任何误解。”
“再说啦。”
她现在只想沮丧地缩在墙角画圈圈。
“倘若你觉得现在的生活也很好,那倒也不一定非要嫁人,比起那时罗敷有夫,此时的你显得快乐许多,笑容也变多了。”
“那是因为你来,我才快乐的;因为你来,我才笑的……”陆红杏又压低脑袋在自言自语。
她会为自己而开心,但是他来,她的开心会加倍;她也会为自己而喜悦,但他来,她的喜悦会无限制上升;她会对自己好,却会为他一句“好好照顾自己”,而对自己更好更好。
从她还是别人的媳妇儿时,就好喜欢他。
即使她也知道,那叫红杏出墙。
所以就算她与范家所有人都想老死不相往来,独独不愿意断了与范寒江的联系。如果“伯父”与“侄媳妇儿”是两人唯一攀得上的关系,那么,她愿意。
只要他肯因为这层关系,每次回到铜鸩城都特地来看她;只要他送补药给亲人时,也多算她一份,她没有什么不满足了。
要是他看到她在寒冷冬天里也努力想穿着最飘逸优雅的衫裙在他面前搔首弄姿时,能多一点惊艳和贪婪的眼神,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