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督军耐着性子说,洪一猛却来了脾气。
“大明的英魂,岂能寄生偏邦蛮地。我生为大明生,死为大明死,你说转世,我们都是一个心愿,转也要转回大明去。”
宏正插言道:“且慢,你们说的我明白了。虽然这是个问题,但投胎可以投到华人家族,这不就一举两得么?”
“你说的情况也有。当初,有一个叫梅方的船兵,也和我一样,魂落满剌加,不能回家了,滞留在这里没着没落。他就想到了转世投胎到华人家中,将来也有回大明的希望。他不甘寂寞,自称也曾有过修炼,能掌握投胎去向,便要尝试,结果这一去,不知投到谁家的胎中去了。我们也求神灵保佑,可是没有道行,把握不住,没敢投胎。我时常下山来,能在刘家附身成人,虽然一天半日的,能把话说出来,借她口中言,传我心中愿,说出来了,多少也能缓解心中的烦闷,只可惜我的话,被看做是疯疯癫癫,胡言乱语。”
宏正说:“你这样做,自己舒服了,岂不是把人家给坑了么?华人有灵,应该保佑华人,这才是正道。”
“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这也是天道。别看我是个大兵,如此下去,还不知闹出什么事来呢。像我现在这样的事,实在就是小事了。”洪一猛越说声音越高.
宏正说:“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但吃苦就是了苦。世上人享福,享福就是消福。为什么不从好的方向想问题,解决问题?”
洪一猛说:“我们这边没有什么好办法了。你们这边,众多的华人供奉神灵,虽有真心,与实际何用?根本不能保证我们该有的归宿。不过,如果能让子孙后代繁衍下去,让这里遍地都是华人,我们也就不回感到孤独了。这也算是一个未知的希望。南洋的华人,就是无根的大树,即使先叶落,后生根,也离不开大明的国势和威严。血脉相连,根系不断,但终归要有根。”
“你这话说的太好了。”老督军说,“既来之,则安之,大明如何,需自信之。”
“可是大明的皇帝,怎么好像沉睡了一般?我们苦捱日月,皇上不闻不问,现在还断绝了往来,这与把我们发配了又什么两样?我知道这么说不好听,可事实就是如此,没有大明的未来,我们也没有指望了。”说到这,洪一猛已经是带着哭腔了。
宏正也叹口气,劝道:“洪一猛,年轻的小前辈,别太悲观了。即使皇帝真的睡去了,但睡去的巨人也有醒来的时候。”
洪一猛没有应话,自顾接着说:“我真希望大明的宝船,能游弋在南洋,保我们这些孤悬在外的华人和众多魂灵能往来于大明。当然,我们也是不甘寂寞,我们能用自己的才能,把这里的蛮荒变成天堂,到那时,皇上也会到这里巡游玩耍,这里或许还能成为皇上的寻欢怡乐场,颐神养心园。君臣天下皆大明,我等也无须回故土了,这皇上才叫圣明。”
宏正道:“说的太好了。君臣天下,蛮荒南洋如大明,偏远西洋也如大明,我等何须回故土。”
老督军说:“没想到你如此文思,畅想人世间快乐,真好像忘记了自己的所在。这就是忘我,真是难得的大雅之心,更是大雅之魂。你修炼成仙也就近在眼前了。真叫老夫兄弟我敬慕,”
“虽然非盛世英杰,却堪称一代鬼豪。”宏正也赞叹道,“你是生来盛世,却没有留下后人。这南洋也该竖起一座丰碑,华人的所有后人,也不会让你们孤独寂寞和忧伤。”
洪一猛说:“我比他们更伤情。”
“为什么?”
“我可能有后人。”
老督军道:“有就是有,怎么还可能呢?”
“这里一定有故事。”宏正道,“你就都说出来吧。”
洪一猛应宏正的问
,讲述了他儿子的故事。
“我到郑和船队的前半年结的婚,到离家的前十天,我娘子说有了异感。可是为了下西洋,我离开了她。如果我有了儿子,我阵亡之日,正是我儿子出生的时候。”
老督军听了这话,铁色的脸上现出了隐隐的柔情,眼圈儿也湿润了。他一声长叹,说道:“一岁娇儿最可人,你却魂落南洋,难回故乡,若非下西洋,你们即使阴阳相隔,见上一面也不是难事,你却孤魂在外,远隔万里。这才是人间最悲憾之事,可叹可叹。”
刘向在一旁说:“道家师傅在此,也能给你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儿子。”
洪一猛听了,面有转色,笑道:“主家提醒的是,道长能掐会算,我就拱手一求了,我儿有否,还有我妻子,她还活着么?”
宏正伸出手来,掐住指头。突然又停了下来,说道:“不算是一个盼望。算出来可能有两个结果。或许让你失望,或许让你纠结,都不随心。”
老督军说:“道长不用多心,此事我也想知道,一猛也是深明大义之人,也能想的开。再说你看人家刘家,叫他给弄成这样,你给说了,一猛死心了,也免得再来刘家,大家都平安了,这不是挺好么?”
宏正对洪一猛说:“一猛小前辈。你既然深明大义,也别久扰刘家人了,有话你我单独也能谈,你能否下身复魂,咱们也好一叙。”老督军道:“道长这话说的对。话可以好好说,就莫扰民了,做的光明,说的磊落,也算你不污了猛鬼豪名。”
洪一猛道:“今天遇见了老小督军,又有道长给我开示,我高兴。行,我下去。山边有一块大石,是在下的常座,可于此一叙。”
宏正应声起身,道一个“请”字,洪一猛面有悦色,站起身来,刘有只当是自己的娘,急忙搀扶,却不知娘眼里看他的还是洪一猛。
“咦?”洪一猛愣怔的表情绽现在夫人脸上,冲刘有说道:“你这小子,我今天才看出来,原来你就是当年转世的梅方,梅老弟,你果然投胎到了大明人家。你怎么没认出我啊?”说着话,一拳打在了刘有的肩头,“我现在都成了你娘啦,哈哈哈!”洪一猛一声大笑,把刘有弄了个莫名其妙。他直盯盯地看着异样的老娘,只当是鬼又胡说八道,催道:“什么没老弟有老哥的,你赶紧下来,也好和道长说话。”宏正上前扶住刘夫人坐了,说:“一猛小前辈,主家坐稳了,你就下去吧。”洪一猛运了一口气,眼皮一沉,出了刘夫人的灵窍,飘出了房门。
宏正循其形影,到了山边,见一块大石,平平整整地卧在草丛中,洪一猛走上卧石,刚刚站稳,忽见一人形,从天而降。定睛一看,却是一个身材魁梧的老将军。急忙收住脚步,回头对跟来的宏正说:“我们要说话,这来了个老军,我们移往他处吧。”
宏正早就看见是老船长来了,笑道:“老船长,你怎么到这来了?”
“有人念叨我,我感应到了,岂能不来看看。”宏正拉住了洪一猛说:“一猛小前辈,不是外人,这是我们同行回大明的老船长,你们该认识一下。”
老船长道:“不必了,我们原本就认识。”
洪一猛看了,却只是摇头。老船长身形一抖,登时没了满脸的胡须,现出了一副年轻威武的面容。
宏正一看,知道这是老船长年轻时的模样,笑道:“你的模样这一变,不是此情此景,我也不敢认你了。”
洪一猛看见了年轻的老船长,先是一愣,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道:“你,你不是那个擒拿陈祖义的将领么?”
“哈哈哈哈!”老船长笑了起来,“你眼力还算不孬。抓陈祖义的事你也能想起来,还算有些记忆。”
宏正一听,知道有故事,问道:“老船长,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抓陈祖义的时候,我拿住了陈祖义,没想到这厮暗中有人保护,放出冷箭来,一猛拨挡了两支飞来箭,我安然无恙了,可是他为了保护我,自己中了第三只来箭。这一猛是老夫的救命恩人啊。我该感谢一猛当初的救命之恩,特来相谢。”
洪一猛道:“没想到,没想到,果然是你。当时我无关紧要,你要是中箭,那陈祖义就又跑了。”
宏正看两个英灵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也感叹道:“二位英烈,一个是小兵勇当年舍己,一个是老船长如今为人,贫道佩服。你们是生死的缘约,才能今日相见。该有的话可以尽情地说。”
洪一猛问:“你们同行回大明,这是怎么回事?”
老船长道:“我们从古里回大明,现在路过满剌加,自然要来访当年的旧部,寻昔日的船友。”
宏正道:“这海上的事全靠他老船长保驾护航,老船长是魂落古里的船神。所以他只送到这里就必须回去了。”
“船神?”洪一猛没明白老船长的名头。
宏正说:“老船长对西东往来的船,了如指掌。我们的船,全靠他保佑,他还掌驶一条阴船,跟着我们的阳船,这没有他可不行。”洪一猛对老船长心生敬意,说道:“船神之名该是如同天职一般的神圣,往后咱们大明的人又多了一个依靠和保证了。我也不能像以往那么寂寞了。”宏正道:“你是船神的救命恩人,你果然不会寂寞了。”
“我们当年留在这里人,在这中国山上的华人孤魂,都是年轻的船兵,也都像我这般没有着落地飘着呢。老船长来了,可以一呼百应了。”
“等等,你们留在这里的人,都是年轻人吗?也该有年者吧?”
“我说的是孤魂。你说的老头儿,有娶妻生子的安了家,人家就不孤单,也有归宿。刚才我是想,你应该回大明,这一点能一呼百应,你怎么也滞留在古里呢?”
老船长说:“我是最后一次下西洋的时候,和郑和一起在古里升天的。”
“那你现在还和郑和在一起吗?”洪一猛问到。
“郑和是高人,我想找他,可是一直没找到,人家心地善良,又是穆斯林。天上可能早就有他的仙位了。
宏正说:“老船长也有些修炼,心境也高雅。为了一方华人的安宁,宁愿永远留在这里,和所有华人一起开辟这里的一片天地。”
老船长对洪一猛说:“你留在这里,只要我在,就有你的。你的救命之恩,我永远也谢不完。”
“谢就不必啦,咱们都是为郑和,为了朝廷。”
老船长说:“看你愣头愣脑的,打起仗来,也如一只下山虎。如果活到现在,你也奔七十了。”
“我这不是定在二十三岁了吗。”洪一猛一笑,又问道:“刚才你们说护送回大明的灵船,这灵船是怎么回事?”
宏正也说:“老船长,你那船能不能把他带上?”
老船长严肃地说:“灵船可不像实船,灵位已定,无法更改,差了一位,甚至名字差了一个字,也会出现大乱子。这样不仅影响灵船,还会影响大明号的航行。甚至走回头路。”
宏正明白,真要出了乱子,就像行人走进了鬼打墙,在海里打上转转,可就不是一般的麻烦了。
老船长看洪一猛沉闷,说道:“一猛老弟,我能看出来,你对不能回大明也耿耿于怀。你也别急,如果这次我们的船走通了,下次就没有这么多的说道了,你回大明的日子也不远了。”
洪一猛微微一笑,“老哥哥,其实回不回大明,我倒不在意,有一个心思让我放心不下。我就是惦着没见过面的儿子。”洪一猛忽然转向宏正说:“既然道长在,还是说正经的吧,你先给我算算儿子。”